……
“呸呸呸,这是哪里来的蜘蛛网……”
陈心隐张口连连,张牙舞爪地吐着沾了满口的蜘蛛丝,然而当他抬头扫了扫眼前这条深巷之时,近在咫尺的这根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半朽木头柱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儿不正是叶老的打铁铺子吗?
这玄真老头儿昏了头了不成,怎么会带自己来到此处?
是了,他说要去见一位老友……
老友?莫非他竟也认得叶老?
他所说的老友,莫非就是叶老?
哈哈,若真如此,不知凭着交情,能否要回一些前日里学剑缴纳的费用?
“咦?这是什么味道?”
有一下没一下地寻思着这些便宜事儿,陈心隐鼻端在不经意间微微噏动着,忽然他的心情猛地往下一沉,也不知是否错觉,从这叶老的院中,传来了一股极其怪异的铁锈之气。
这股铁锈的气息极淡极淡,就仿佛是……
“遭了!有血腥味。”
玄真老道显然也发现了此处的异常,只见他衣袍一动,脚下生风,一改往日里那副又馋又懒的模样,整个人犹如鬼魅一般,身影一晃便越过了低矮围墙,在倏忽之间,就翻入了叶老的家中。
陈心隐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虽说叶老此处乃是一家铁铺,有些许铁锈的气息尚属寻常,只是经玄真老道一言提醒,他也察觉这并非是寻常的铁锈气息,分明就是血腥味。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缀着玄真老道的身形,几乎也在同时便翻进了院中……
“这……”
玄真老道和陈心隐二人呆呆地立于院中,四目圆睁,满是震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整片的断井残垣,倒塌下来的木柱和土砖相杂混合,散落各处,人眼所及,皆是一片萧索破败的凄清景象。
玄真老道的面色凝重如墨,谨慎地步入到了那片废墟之中,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拂过了一根柱子的断面之上,此处光滑如镜,好奇瑕疵,就连是他,也几乎无法感觉出其中稍有起伏不平之意。
他抬眼再望了望四周,每一根的柱子,和崩落的土墙,其断口皆在同一个高度,这……
“应该是被一剑斩出来的。”
陈心隐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也跟着走了进来,初时的惊讶过后,此时他的心中,是蓄满了滔天的怒意,和彻骨的冰冷,这一冷一热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毫无花假地碰撞一处,所激荡起的翻海巨浪,毫不留情便将他的内心烧灼出了道道裂纹,只恐怕稍有动荡,便会如烈火之中的石灰一般,碎成一地。
他并非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子,无论在青州城,还是在随后的渭城,他都曾见过无数滚烫的热血泼洒于地,然后渐次冰冷……
人之生命的无奈流逝,他知道;埋骨荒丘的无垠凄凉,他也全不陌生,只是……
只是叶老……叶老虽然脾气怪异,见钱眼开,不是个大气之人,可是数日的传艺之情,他嘴上虽不曾说过,其实早已铭记于心,他就是他的半个师父,而如今见他生死未卜……
非只如此,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这一切的一切,这怎能不让如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激动、愤怒、心神大乱?
陈心隐毕竟年轻,血管之内汩汩流淌的,还是未冷的热血。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由于激动,他的面色,竟然变得通红一片。
“进去看看!”
玄真老道倒是比较镇定,只见他一个旋身,带着陈心隐,二人觅着一个洞口,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
这儿,曾是叶老家的藏宝之处,陈心隐有幸出入过不止一次,看玄真老道的身法如此凌厉,恐怕也不陌生。
陈心隐目光冰冷如雪,锋锐如刀,他犹记得当日叶老神神秘秘地领着他们三人进入宝库参观,以及之后在他练剑之时,有意无意地带他进去游览之时的那种挑眉得色。
然而此时,这座地下宝库之中,就是整个废墟血腥味最为浓厚之处,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虽然他早有预感……
……
果然……
叶老那副苍老的身体箕坐于宝库一角,早已僵硬,他的脑袋无力的垂下,手中紧紧握着的战国宝剑已剩半截,无力地垂落于身体一侧,残剑的断口处齐齐整整,与外边的柱子相类,平滑如镜,全无一丝的起伏瑕疵,他身下的一大摊鲜血早已干涸,结成了一片乌黑冷硬的血块,牢牢地附着于地,一小群嗜血的蚂蚁正在往来搬运……
他的双目圆睁,没有了半丝神采,与往日的精明细致,却有着愕然,惊恐,愤怒……还有恍然……
陈心隐站在宝库入口处,痛苦地闭上眼睛,玄真老道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唱声道号,缓缓地走上前去,将叶老的尸身仔细地放平,伸手轻轻往他眼帘一抚,助他瞑目。
玄真老道就这样盘腿坐于叶老尸身之前,取出由灵虚山掌教所执掌的拂尘法器,默默地诵念起了道门的超度经文来……
陈心隐来到了另一侧,沉默着盘坐而下,从符纸中取出一张琴来,伴着玄真老道的吟唱之声,弹奏起了道家音乐《悲叹》,曲中尽有着因世人的伤逝而悲的慨叹,一曲终了,他又奏了一曲《三清盛境》,曲中极尽大气磅礴,曲音通透空灵,似能上达天听,打开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助逝者轮回……
玄真老道口中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尽,陈心隐弹指一抹,勾指复又一挑,一声高亢嘹亮的乐音由琴腔之中共鸣发生,经过道道增强,一现世间,便直破天际,直入人心……
而后他的双手轻轻搭在弦上,止住琴弦上不止的震颤,余音减缓消逝无踪,这既是叶老的消逝,也是陈心隐内心深处某种暴戾情绪的消逝。
“他的致命之伤,在心脉之中留存的一缕剑意,这缕剑意……”
玄真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阴沉,阴沉之中,又有最深刻的哀痛,和隐藏得极深的诧异……
陈心隐从未见过他的一张老脸上,曾表露出如此扭曲繁复的神情,在他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好吃懒做、仗势欺人、没心没肺的大龄老道士,然而此刻,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能够让他作出如此反应?
陈心隐无心去问,玄真也无心去说,两人就此相对无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许久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