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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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槿只开一次花(4)

祥生叔坐在客堂间的竹椅上,愁眉苦脸地盯着一地西瓜。祥生嫂在厨房间烧火,往灶膛里塞进一把稻草,脸孔红红地嘟哝,人家要走就让人家走,你管人家这么多做啥,好像是你舍不得。祥生叔凶凶地说,放屁,你用草纸擦擦嘴巴再讲话,我是那种人嘛,我是怕村里的小后生以后日脚难过。

我说祥生叔买西瓜。祥生叔看了看杭州篮,看了看我,说西瓜像石头一样重,人像屁一样轻,你外公也真想得出,叫你来拎。

祥生叔一手抱大西瓜,一手牵着我和杭州篮,朝外公家走去。

我一路忧心忡忡,外公一定要讲我连买西瓜这样的小事体也做不好。万一他又跟祥生叔吵起来怎么办,万一他们打起来怎么办——我终于憋不牢,讷讷开口,祥生叔,嗯嗯,那,嗯嗯,这……

什么这啊那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晴晴……从你屋里跑出来,好像在哭呢。

祥生叔不说话,脚步噔噔像敲锣一样敲着路朝前大步走,我和杭州篮被他拖着跌跌绊绊朝前跑。我说晴晴为啥哭啊,她是不是要付钞票你骂她。

祥生叔停下脚步,抬头看天,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好像天上有什么烦心事体害他操心。

这帮道地麻雀真是头痛。来就来,走就走,生出这么多后事做啥呢?他们拍拍屁股走掉——以前他说拍拍翅膀——留下一屁股烂摊子叫我收拾。晴晴跟我说要回城,我说你一走,人家被你勾走的魂还咋收回来。她光哭,不说话。喏,张家村的秀花变花痴了,整天追着像她知青对象的男人跑,有辰光还会脱光衣裳满田畈跑;陆家庄的陆大强把鸡鸭肉猪卖掉,给女知青买脚踏车,结果人家跑得影子也没有,他骑脚踏车冲进河里,差点没命;李家畈的……

祥生叔忽然闭嘴,低头看抬头听他讲话的我,搔搔头皮,咦,我跟你个三岁小人讲这些做啥,你一点也不懂,浪费我的口水。他朝地上吐口水,又拉着我脚步噔噔像敲锣一样敲着路朝前大步走。我看他们除了弄得村里的小后生大姑娘一个个神魂颠倒,还有啥本事?他愤愤不平地边走边说。

我也愤愤不平,祥生叔说我三岁小人,我明明七岁了。他人还不算老,怎么糊涂成这样。

我好几次看到晴晴和两个女知青靠在门框剥手指甲、打呵欠,呆呆地看远处的天空。我也跟着看,只看到蓝晃晃或白茫茫的天,几个芝麻粒般的鸟压着翅膀掠过。白云像晒场上遗落的棉花,孤零零地抛在天空一角。

路上碰到挑担的阿平,我把下巴抬得高高,快快走到旁边。老实说,他对晴晴的动手动脚让我很生气。阿平好像也没看到我,没像平时那样“君君君君”叫。好像我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丛草。我偷看他。他的头发乱乱的,脸白白的,人也一摇一晃。担子又不重,他摇晃什么?

我回头看他的背影。他本来高高瘦瘦,这时看起来愈发像一株孤零零的长了脚的毛竹。

小星他们戳着阿平的背影,嘀嘀咕咕说“老婆要跑掉了,老婆要跑掉了”。他们说的时候眉开眼笑,好像这是一桩无比开心的好事。

7

“斜背”又很长时间没送来零食。

我在地上画方格子,跟自己玩跳房子。玩厌了,摘外公种的青瓜吃,吃得打饱嗝、流清水。小星他们说阿婆骗我,“斜背”哪会送来零食,是省得我吃了再讨添。他们笑我笨。他们说的时候鼻子一抽一抽坏坏地笑。阿婆一点也不笑,一点也不像是骗我。我的脑子糊糊的,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话。

可“斜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送来零食,难道上回小星他们捉弄她,她以为我也有份?我搔搔短头发。可惜“斜背”是傻子,不然我一定要跟她说清这桩事体。

小星他们过来了。人还老远的,就指着我抽风似的哈哈笑。我紧张地低头看自己,衣裳整整齐齐,手干干净净,出门时照过镜子,脸上也没画花画鸟。他们喊“短头毛短头毛短头毛”。我摸着短头发,很怨阿婆老是逼我做不情愿的事体。

“斜背”背个草筐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镰刀。

我盯着“斜背”看,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送零食的人。我一时茫然。

小星他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呱。天牛朝“斜背”招手。“斜背”愣愣地不动。天牛只好过去,脸上挂着随时随地会飘走的滑滑的笑。他两手撑开自己的小短裤,装出脱上脱下的样子。“斜背”张嘴看他,嘴角淌口水。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看得晕头晕脑。天牛找来大星的长裤套上、脱下,再拉两下“斜背”的裤子。“斜背”丝丝丝地笑。

他们要“斜背”玩脱裤子的游戏。

我觉得身上凉凉的,很快又热热的,心通通通直跳,好像要脱裤子的是我而不是“斜背”。我想逃开,可两脚僵僵地被钉住了。

“斜背”不明白小星他们要她做什么,可她会模仿什么。天牛脱下长裤,“斜背”也跟着脱下长裤。天牛里面还穿着小短裤,可“斜背”什么也没穿。

白晃晃的烈日里,“斜背”的屁股和大腿露了出来。“斜背”虽是女的,可她的身体是一块晒干的生姜,一截枯黄的树木,是文三阿婆家门口过冬还长在树上的又僵又瘪的香泡,甚至还让我想到阿婆冬天挂在屋檐晾竿上的鱼鲞、酱油浸过的腊鸡,还有那些被烈日晒得肚皮翻白干干瘪瘪的青蛙尸体。

我恐惧地盯着“斜背”的身体。

小星他们也被“斜背”的身体吓着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本来是寻开心的游戏,结果变得这样无趣无聊到恶心。小星带着哭腔冲她喊穿上穿上快穿上。“斜背”嘻嘻笑,蹦上蹦下,两条干枯的青蛙腿弹啊弹。大星挥着拳头恶狠狠地吼,穿上你的裤子快点穿上你的裤子。“斜背”茫茫然看他,小眼睛眨巴眨巴。

天牛忽然高喊一声快跑。

小星大星转过身。来不及了。阿平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山带着它巨大的黑色影子慢慢朝他们头顶压下来。小星大星天牛一步步后退。

谁也不许走!阿平的声音很低,如同闷雷滚过我们的耳际。

阿平三下两下替“斜背”穿好裤子,绑好腰带。那是一根断了好几截又接上的细麻绳。他把“斜背”推到边上,“斜背”朝前冲了几步跌倒。阿平勾着脑袋朝三个人走去。我发现他的眼睛得了红眼病似的骇人,胳膊突出一根根青色的筋脉,一条条青虫盘在上面。他的脚步像吊了沙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沉。小星他们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阿平推开左边的大星、右边的天牛,一把拎住小星的头发。小星一脸哭相,但没哭声。我想他连哭也不会了。

阿平像擎一捆稻草一样把小星擎起,擎在半空。我看过阿平叠草蓬。他和他爹也就是“斜背”她爹,一个正正常常不傻不疯的白头发老头一起叠草蓬。他爹站在草蓬上,阿平在下面掷稻草。他举起一捆捆稻草,朝草蓬的方向咻一下咻一下,掷得很准很轻松。现在阿平要把小星当稻草,掷出去。

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们一个个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为什么?阿平对小星吼。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在小星脸上。白花花的一脸。

小星没抹,惊恐地摇头,哑着嗓子说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阿平的吼声一声比一声响,后来变成了“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不清他到底说了几个为什么,小星真的像一捆稻草飞出去。一个偌大的黑影,像一团线,扯出了一条圆润细长的弧线,比我拿短铅笔在挂历纸上画的线还要圆而长。晚霞初上,苍茫而缤纷的天空有一种凝滞的静寂。我不晓得那一刻小星有没有鸟儿飞过天空的感觉。我想小星会被掷到一个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尖叫声在我耳边炸响。之后我发现这声音是从我喉咙里跑出来的。我还听到阿平又哭又笑的声音夹在滚雷般的吼声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滚雷在小星划过的天空里油锅一样爆裂开。无数声音从我耳朵跑进又跑出,像风声呼呼,像烧开的水哗哗,涌动,沸腾,蔓延……

8

九月,爸妈接我回家。妈给我缝了个小花书包,我背着书包第一次走进学校。

十月,我学会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写“a o e i u ü”。

十一月,我会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面。”

十二月,爸妈吃晚饭时说,阿平被村里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他几乎成了个武疯子,会拿刀砍人。村里有人胳膊吃了他狠狠一刀,都看见白生生的骨头了。我问哪个阿平。妈说就是“斜背”她哥,到底没有一个十全的,要么傻要么疯,真是可怜。快吃你的饭,看饭粒又掉了。

爸妈东一爪西一耙,说阿平聪明面孔笨肚肠,晴晴要吃螺蛳,大冬天的他会爬到河埠头摸,炒得香喷喷的送去;晴晴要看电影《卖花姑娘》,他借来脚踏车,吭哧吭哧踏二十里路带她去,回来脚踏车后座上驮一个眼泪鼻涕一把把的人;晴晴看中的衣裳面料,他扛麻袋拉沙子搬石头挣钱去买……总之只要晴晴要,阿平没有不肯给。只要他能做到。

小星当然没摔死。这归功于阿平掷稻草的本事太好。小星在天空下画了个圆弧,像星宿下凡一样稳稳落在文三阿婆家的草蓬上,在上面坐了很久,呆呆愣愣,不哭不闹。直到文三阿婆烧晚饭出来拔稻草,才发现草蓬上坐了个人。这让她撞了活鬼一样大呼小叫,把半个村子里的人喊出来了。

晴晴还是跟最后一批知青回了城。她走的时候没跟阿平说一声。阿平从早到晚蹲在门口等她最后一句话,一句让他死心的话。他没等到。晴晴半夜里悄悄从后窗爬出。

阿平踢开门,看见的是挂在晾衣绳上一件旧旧的小衣裳,空荡荡的屋子里,像一个孤独的魂在转悠。桌上玻璃瓶里插了几枝木槿。木槿花落在桌上,花瓣蜷缩,枯萎已久,分辨不清原来的色泽。

阿平走过去,扔掉木槿花,把玻璃瓶摔在地上。地是泥地,摔了好几回才破。他捡了片尖尖的玻璃,对着手心刺下去。血嗒嗒落下,落在木槿花上。枯萎的木槿花死去又回魂,瞬间泛活,花瓣舒张,竟是从未有过的鲜艳明媚。阿平哈哈大笑,抓着血染的木槿花,号叫着冲向外面……

我心里无比难过。没有比发现真相更让人难过的事了。真相就像一颗洋葱,剥啊剥啊剥,剥的人最后剥出了一眶眼泪——

因为我发现,我再也不会相信,我吃的零食真的是“斜背”送来的。

(首发于《西湖》2014年第6期,2014年第7期《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