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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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加冕之王(4)

我说,你,收拾干净了。赵本海默默地低下头,舔地上的茶叶蛋渣。

5

第二天傍晚,施风和杨丽赶到我的养鸡场。我们在吃了一顿鲜香的鸡肉饭后,各自拿出手机,那条短视频的阅读量和转发量已很惊人了,再加上其他几路神仙的出手配合,也就是说,离还原真相越来越近了——可就在这时,重新要被拉上遮掩的帷幕了。

我看着杨丽说怎么办。杨丽看着施风说怎么办。施风盯着手机,仿佛要把这坚硬物体看穿。然后他抬头,眼神空洞茫然。我第一次看到自信自负的他流露此等神态。

施风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咀嚼很久之后才吐出来,咱们安得了死者,安不了活人。死了,一了百了;活着,一辈子都了不清。活人总归要比死人要紧,到此为止吧。

杨丽说,那就这样算了?

施风说,算了。

我跟着说,真算了?

施风说,真算了。

杨丽忽然问,老施,不是一直说咱记者是无冕之王,这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过王的感觉?

我说,我现在倒是有王的感觉了,大鸡、小鸡、公鸡、母鸡都得听我的,鸡王。

施风的酒杯在空中停了会,翻着眼白看结蛛网的屋顶,看来酒真会让人思维断片,他使劲想了想说,这说法最早出现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当时《泰晤士报》是英国上流社会的舆论权威,它说的话一句顶万句。他们的主笔很多都会进入英国内阁,社会地位那是相当的高啊。后来人们就称这些人为“无冕之王”。再后来呢,新闻记者沾了光,都被称为无冕之王,就是说,都是不戴王冠的王啊。

杨丽狐疑地打量我,看得我浑身长刺。她又伸手摸我的脑袋,我拍开她的手说,满手油腻腻的,摸什么摸?

杨丽说,王冠是没得戴,可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五脏六腑都看透了,怎么也没看出半丁点儿王的模样?

施风笑,王?哈哈,王已死了,消失了。世界上只有一个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永远臣服于自己,忠诚于自己,信赖于自己……

那天,我们的晚饭跟夜宵连在一块儿,也就是说,我们吃吃喝喝聊聊一直到凌晨三点多,后来醉醺醺的施风和杨丽坐上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走的。他们坚持不肯留下,说留下聊着聊着说不准又为老魏出什么幺蛾子了。两人勾肩搭背,哼着悲凉的歌扒上车斗走了。

老古也没怎么睡,等他们走后,起身打着呵欠替我们收拾残局。我从蒙眬的醉眼里,看到老古任劳任怨地擦桌抹凳,端盘端碗。

我说,还是老古你过得好啊,归田园居,与鸡公鸡婆为伍,与田园草木为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谈笑无鸿儒,往来有白丁……

老古皱着眉头,乱七八糟说啥呢,我都听不懂——对了,你们一直说老魏老魏,我知道他是给一张新闻照片的事冤枉死的,可到底是咋回事?

那天在鸡们陆续醒来的疏疏朗朗的晨啼里,我给老古讲了老魏之死。

一年前,我们这个小城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导致五名居民淹死。

省城领导来察看灾情,握着死者家属的手,沉痛地慰问,眼中不觉泛起晶莹的泪花。我们的市长跟在省城领导的身后,习惯性地笑着鼓掌,是的,他一点也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习惯。报社摄影记者魏大民当时奉命随拍。魏大民当时用的是连拍,对准的焦点是省城领导和死者家属,根本没留意到市长的这一动作,并且市长很快意识自己的这一举动极为不妥,迅速放手,满脸哀伤,这些都被魏大民拍下了。

魏大民匆匆赶回报社,当时因水灾而引发的水、电、交通、治安等各方面的突发事件很多,整个报社忙得不可开交。魏大民一面赶新闻稿,一面把相机SD卡交给编辑,让他选一张头版照片。编辑赶另一篇更重要的稿子,把SD卡交给排版室,排版室交给新来的照排员,照排员选了张清晰度较高的照片——当时有两张极为相似的候选照片。照排员反复比较了两张照片的构图、尺寸、分辨率等,然后排上了那张此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家喻户晓的著名照片——市长在灾情和死者家属面前笑着鼓掌。

当老魏看到头版头条的照片时,整个人懵了,血压立刻致他瞬间头晕。他一面急着服下降压药,一面绝望地想他这辈子的新闻生涯有可能就此终结了。

其实老魏如果稍稍具备我们六个人的心态,他不必这样绝望焦虑,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已陆续离开报社,或正在离开报社的途中。

传统纸媒在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不断膨胀壮大中渐次声息微弱,就像一个不善游泳的人终将溺于茫茫人海,如果不想溺死唯有学会游泳搏击猛浪——可老魏不是我们,老魏余生最大的愿望是从报社平平安安地退休。

事情果然朝着老魏所担心的发展,其间的多重纠结复杂批评就不必说了,最后老魏被开除了。理由是渎职,丧失新闻立场和新闻原则。

一辈子把新闻立场看得比男女关系还是严肃严重的老魏,坠落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自责,内疚,深深地自我谴责。他多次到市里找市长,他要为自己辩解,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根本没想要出市长的丑。有一回他还试图冲进市长发表谈话的会场,被保安赶了出来,差点被抓进派出所。

市长后来调走了,谁也不知道是升了还是降了。老魏从此病了,一病不起,最后带着所有永不瞑目的憾恨离世。

老古呆呆地听着,好久他说,我懂了,老魏跟我年纪一样大是不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个朋友跟我一样大年纪,还说什么有人永远看不见晚上的月亮,更看不见早上的太阳了。

我说,老古你除了能干,还聪明。

天渐渐发亮,东方升起朦胧而红润的朝霞光泽,世界依然有声有色。这个时候,鸡舍里突然响起公鸡的啼叫,声音嘹亮,尖锐,清脆,仿佛小号子吹破黎明的静寂。这中气十足的啼声此前从未有过。

王山花!我和老古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惊叫。

老古叫来风凉村的兽医九根。九根拎着王山花,打量它英挺的鸡冠,听着它雄赳赳气昂昂的啼鸣,拧着眉头沉思,沉思好久后说,怪事,我跟鸡打了十八年交道,都没碰到过这样的怪事。李瓜子,你要么中奖了,要么中邪了。

王山花愤怒地拍打翅膀,凶狠地盯着九根。它能闻到他满身的兽医腥味。

后来他又说七年前碰到过,那只母鸡变得半雌半雄,不下蛋,叫声又尖又细,像没阉干净的太监。至于原因,他含糊地说是生殖系统出了毛病,变了异啥的。他说得模棱两可,我们听得云里雾里。这个以给鸡鸭猪羊搞结扎为生的兽医,显然并不比我懂太多。

后来我还是上网查,得到如下科学结论:

性反转,是因为鸡在胚胎时期具有雌雄两种生殖腺,一种处于抑制状态,另一种正常发育。成体后,若由于某种原因一种生殖腺退化,处于抑制状态的另一种便发育起来。由于成年母鸡体内只有左侧的卵巢输卵管发育,一旦它在外界刺激下病变损坏,则不再能产生足够的激素,这时右侧未分化的生殖系统原基不再受到激素的抑制,便发育为睾丸,母鸡从而变成能生育的公鸡,就出现了“牝鸡司晨”的情况……

牝鸡司晨,我玩味着这成语,觉得挺好玩。这百年不遇的奇特生物现象居然被我看到了,真是太幸运了。

老古却忧心忡忡,不吉之兆,不吉之兆啊。

我说,存在即合理,王山花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王山花,自有物种的合理之处。它是不下蛋了,可它能叫啊。你看它的鸡冠多么英挺多么威武,多像戴着一顶骄傲的王冠,它简直就是王——

我蓦然闭嘴,从九根手里抱过王山花。

它虽然变了性,可依然拥有傲慢的眼神。它冷冷地扫视我一眼,伸着脖子尖锐嘹亮地朝天一叫,令我凛然。

我亲手把王山花从一只毛茸茸、粉嘟嘟的小鸡雏抚养长大,把它从怯生生的小鸡雏养成傲慢高贵的母鸡,再把它养成英挺威武的公鸡。最后,我竟然把它养成了唯我独尊的王!其间嬗变了多少生命物种的奇迹?

我让老古抱着王山花,给他拍了张照片。

老古嘀咕,你拿手机整天拍这个拍那个,从来没有好好地给我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这回倒好,让我跟鸡合照。

我给施风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他才接。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老施,你弄错了,王没有死,没有消失。世界上除了自己是自己的王,还有一个王。那就是我家的王山花,它不用顾虑这个,不用惧怕那个,它才是真正的王,真正的无冕之王,它——

施风的声音惺惺忪忪,显然是从梦中惊醒的。他语气不悦地说,李瓜子你没事吧,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王?想做张勋啊想复辟啊你?死了这条心吧。洗洗睡了。我说,你别不信,我给你看我家王山花的照片——施风挂了电话。

微信响起,我看了眼,是对我日渐冷淡的女友发来的三个字:分手吧。

我觉得她跟我讲了一个很乏味的笑话。我动了下手指头,删掉了微信。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到,我到底该不该给那名市长带去这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可一名小小的养鸡场场主,如何去寻找那名已不知高就还是落泊的官员?

老古放下王山花,王山花不慌不忙着地,回头用严厉诘责的眼神盯了我们片刻,然后一边踱步一边昂着脖子啼鸣。

这啼鸣声带动了整个鸡场的雄鸡们高声唱和,气势雄浑,高亢激昂,仿佛世间所有的王,突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