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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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加冕之王(2)

我的脑袋撞上门框,发出脆生生的“嗵”的一声。

老古忙跑过来,你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我推开他,别管我,你继续,有得喝就放开肚子喝,要吃蛋随便拿。谁晓得明天还有没有得吃了——

我倒在床上的时候,听见老古发出悠长的滋酒声,随之感叹道,我老古也算是有福气,碰到这么好说话的老板。今朝有酒今朝醉啦。——哎,对了,今天我给王山花喂食,发现它怎么长着跟公鸡一样的鸡冠?它不是母鸡吗?有病啊。

我在快睡去的时候,嘟嘟哝哝说,有病。

第四日,五仙没来。第五日傍晚,才三三两两齐全。各人的理由,无非是这事那事走不开,每一个理由都是坚不可摧。想一想谋生维艰,再想一想譬如老魏想来也来不了,这几个好歹能赶到,还能求全责备什么呢?

老古拿出烧菜绝活,摆了满满一桌鸡宴,如醉鸡、青椒鸡丁、凉拌鸡丝、腐乳鸡腿、土豆鸡块……另有四种蛋的烧法,还有满满一盘红烧龙虾。

众人剥着龙虾,盛赞每一道鸡菜各有风味,鸡蛋比豆腐还鲜嫩。我洋洋得意称老古还能养鸡、砌屋、刷墙、做木匠、钉铁门、修管道、钓龙虾、缝被子、钉纽扣……除了不会生小孩。老古谦虚地说我太会夸人了,起身去挑水。

众人羡慕地说我比找对象还会找雇工,老古简直可以冠之“中国好雇工”。我谦虚地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帝关闭了我找对象的门,但为我打开了找到好雇工的窗。

酒过三巡,一直玩手机的施风抬头看我,看得我把坐得歪歪斜斜的身子坐直了。施风说,李瓜子,今天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目的是要给老魏恢复名声。老魏不是失职不是渎职,更不是所谓的博眼球,哗众取宠,丧失新闻道德和新闻原则等等,那些都是无妄之名。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是给老魏恢复名声,不能让他背着他做梦都想洗清的坏名声离世。

我其实叫李子瓜,多么诗意的名字,可不管报纸头版头条新闻怎么年复一年出现“李子瓜”的署名,都改变不了他们喊我“李瓜子”的事实。这帮坚持新闻真实的家伙歪曲不了新闻,只得歪曲我的名字。

杨丽转着手里的单反相机镜头说,我们不需要把老魏塑造成新闻斗士、新闻勇士,他下辈子也做不了,可总不能让他带着新闻懦夫的名声下葬。

小男说,老大,你说怎么做就怎么来。

施风是我们的老大,其实他长得没我高大帅气,不知怎么成了老大。

光头强和老徐靠过来,光头强的脑袋在灯光下愈发璀璨,老徐则一甩马尾辫,就差将辫子咬在嘴上心一横了。我将残羹冷炙收拾在旁,小心地擦出一块相对干净整洁的桌面,给各人倒上一杯茶。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鸡场的篱笆墙外看过来,一定能看到七颗脑袋像七颗并蒂莲花一样紧紧贴着,仿佛即将绽开一场盛大的花事。

老古回来的时候,我们六个人包括杨丽这个年轻得炫目的女人,齐刷刷地躺在铺席子的地上,我们对着屋顶在说话。有三个真在说话,有两个说的是梦话,还有两个在用鼻鼾说话,其中一个是杨丽,她的鼾声又粗又短,跟她杨柳般的婀娜身姿与桃花般的曼妙容颜一点也不般配,这让我深感人生之虚幻。

老古小心地从我们之间经过,他走到我旁边,小声说,刚才我来早了点,听见你们在说什么要伸张正义啥的,李瓜子,你可别跟着他们瞎来,咱做好本分事就行了。喏,再过十来天,王山花、李大庆它们可以出笼卖了。

施风笑了,李瓜子,老古像你爹,你好福气。

老古走进睡房前回过头说,唉,我年轻辰光要不是跟乡长多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哪会到这把年轻也没个自己的窠,也没个婆娘在身边?说不定早当上村长了——李瓜子,你可记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沉默了会儿说,我叫李子瓜,都说八十多遍了,你还记不住,真老了。

3

老徐的马尾辫仿若黑绸缎般光滑华美,这让他很苦恼。

因为男人拥有一头充满沧桑感的头发是何等珍贵,而他的头发如此青春洋溢,这实在不像话。为此,他挑染了鬓边几绺灰白色的头发,终于塑造成了沧桑而富有艺术气质的模样。

老徐在社会新闻版当记者时,跑进居民小区、社区办公室,这条艺术气质浓厚的马尾辫立马让他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由此能采到颇有价值的新闻稿。

现在的老徐扎着更有气质的马尾辫,坐在古雅的茶馆里跟人闲话世事。有熟人问老徐怎么不做记者开茶馆了。老徐深沉地笑,然后说,这个时代还需要记者吗?拿起手机,人人都是报纸,个个都是记者。再过几十年,记者就是博物馆的人体标本了,我就等着那时候再值钱吧。

于是众人感叹世事变迁、日新月异、沧海桑田,老徐默默地替众人续水。

聊着聊着,话题就会朝老徐想要表达的方向拽去。

老徐先是闲适地说,是啊,这样的医闹事件多了,对整个社会的走向很是不利啊,每个人需要改变观念……接着他深刻地说,说到改变,其实有的时候,一张照片大则改变一个世界,小则改变个人命运,照片真是改变历史的一样东西。就像上回报纸上那张赈灾照片——

茶客们饶有兴趣,纷纷引颈以待,问赈灾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市长有没有因此而受处分。老徐似笑非笑,你觉得真的还是假的?要是假的,那拍照片的记者怎么会被开除出报社,因此患上抑郁症,并因抑郁症而死呢?

茶客们哗然,摇头叹息,愤愤不平,接下去话题就会朝着老徐铺的路子走下去。老徐夹叙夹议那名摄影记者的人品、道德、操行,把他是否该遭遇如此命运的评议交出去,茶客们由此而说到众多的类似事件。说着说着有点放缓,老徐就像泡茶,帮话题续上第二壶水,再次浸出酽酽的茶味……如此三道,老徐起身,甩了下马尾辫说去忙别的事,丢下这副摊子不管了。

铁打的茶馆流水的客。老徐的茶馆当然算不上铁打,说不定第二天就关张大吉,但老徐做一天茶馆就尽一天职。茶客如流水般淌来淌去,有关赈灾照片的话题也跟着水流淌,淌向江湖,淌向大海。

光头强的洗车行很简单,简单到近乎简陋。整个车行就两个人,他和雇来的河南小伙子。他亲力而为,河南小伙子勤快耐劳,加上洗车行的地段选在三岔路口,所以搞得有声有色。

光头强在车行里设了简单的茶摊,一杯茶,一盘瓜子,一叠报纸。报纸都是最新的,足球报、军事报、汽车报、八卦报,满足各类人士的需求。报纸换来换去,唯独其中一份不换,即印有那张赈灾照片的旧报纸。

翻报纸的人会指着照片大叫,看这张照片看这张照片,哈哈哈,这市长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受处分?哈哈哈,这样的照片也能登出来,报社也真是胆大,哈哈哈——

光头强不多话,就跟着笑,满脸沾着白花花的洗车泡沫,笑得天真烂漫。有时旧报纸弄破了,他就再找出一张夹在其间。天知道他怎么弄来这么多旧报纸。

光头强的熟人见他开了洗车行,都会大惊小怪,问他怎么不当记者当洗车的,这两个阶层级别至少相差两条街啊。

光头强说,车子脏了,我拿水龙头就冲,再脏的车子都能冲得干干净净。当记者,能把那些看不入眼的东西冲干净吗?能吗?很多事洗不胜洗冲不胜冲啊。

洗车客人觉得光头强像个历尽沧桑、看破红尘的老和尚,话语间充满了强大的禅机,如果说听不懂简直显得太蠢,于是默默地点头赞同。而光头强光亮的头颅,看上去愈发像一颗智慧的大脑。

一年前赈灾照片的旧事就这样被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带走了。

广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小男,除了在商言商,还会做一些公益广告,这类广告收费比较低,但不会亏本,只是盈利较低而已。商圈里浸淫多年的小男深明大义,即一个不赚钱的企业家是无能的,一家不赢利的企业是羞耻的。

我们这个小城最为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出现了一块偌大的公益广告牌,以一年前那张旧照片为主题——其实是酷似的另一张,这是一张完完整整的正能量照片,呈现了每个人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甚至可以称得上感动类照片。它也是老魏拍的,只不过与那张刊发照片的诞生相差了一秒,命运相差了几个光年。

两张照片太相似,如果放在一起,会有一种小朋友“找不同”的乐趣。

原本刊发的是它,可结果不是。如果当时用的是这张而不是那张,老魏的命运会是另一种走向,绝不会是后来那种寻觅冷清凄惨戚。

目睹了这张照片的人们,不能不想起一年前报纸上的照片。联想是人的本能,你可以限制人做什么不做什么,可无法限制人想什么不想什么。公益广告的主题是“上善若水,大爱无疆”,与这照片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这块公益广告牌像怒放的玫瑰花,惊艳于众目睽睽之下。这让人隐隐感觉扎刺,可它的发布位置、发布内容以及其他种种均符合相关法规,规矩得找不出半丁点儿碴。

杨丽为老魏做点事应该说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杨丽是老魏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更是唯一的嫡传弟子。

杨丽刚进报社时连镜头盖都打不开,老魏手把手教她如何调光圈、摁快门、控制ISO白平衡,如何取景、如何抓住决定性瞬间等等,杨丽由怯生生的摄影菜鸟成为而今叱咤摄影界的女壮士,老魏绝对是首功。

其他几个为老魏做的事,多少有点含蓄内敛、琵琶半抱的意思,杨丽则直率多了。她开的“真像大白”摄影艺术馆有一排漂亮的艺术橱窗。开业之初,杨丽在橱窗里放了一组自己的个人艺术照,尺幅放得有真人大小,尺度则在半裸与保守之间,然后自己光身裹了条印度长纱丽,也站在橱窗,摆了个很冷艳的造型,纹丝不动,整整两个小时。当围观橱窗的人们倾倒于照片的惊艳时,她动了动胳膊,缓缓从橱窗里走出来,纱丽曳地,风吹起裸露的半侧白净长腿。

此等惊世骇俗之举轰动了半城,名气则扬了一城。“真像大白”摄影艺术馆成为本城摄影首选,拍片需提前半个月预约。

当时老魏得知这个事后,皱着眉头说太出格了不像话,可眼底眉梢还是掩不住暗戳戳的得意劲儿,她杨丽再能耐,也是他老魏一手调教出来的。

老魏对别人不敢多吱半声,对杨丽则是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杨丽对老魏则更是温良恭俭让,逢年过节提着茶叶、火腿、大闸蟹上门,比毛脚女婿看丈人丈母娘还巴结。师徒情谊甚厚。

这一回,杨丽摆了一橱窗老魏的照片,尺幅放得有真人大小,尺度则是完全的生活化。老魏在拍照、沉思、抽烟、炒菜,有一张蹲在马桶上,脸上是一种接近便秘与释放之间的复杂表情,光影、神态捕捉得无比深刻生动。这组照片的标题叫“平民甲的日常生活碎片”,介绍文字略述了平民甲的主要人生履历,包括他从事新闻摄影工作,有哪些代表性作品——那张著名的赈灾照片赫然罗列其间,人物与作品对了号入了座。

我们问杨丽怎么会有老魏蹲马桶的照片。杨丽说有一回她提了时鲜水果去看老魏,老魏妻说他在卫生间,杨丽抄起单反相机,一脚顶开卫生间的门,对着如厕后一脸舒坦惬意、正欲起身的老魏咔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定格。当时老魏提着裤子急赤白脸,要杨丽删掉。杨丽听话地删掉,老魏拿着相机查来查去,没查出半点影子,也就放心了。杨丽回去后很轻松地恢复了SD卡的数据。可怜老魏做了杨丽三年的师父,到头来还是耍不过徒弟的心眼。

施风自从事自媒体微信公众号运营以来,成了标准的低头一族。知情的知道他在干活赚钱,不知情的以为他整天捧个手机不放。我们都是玩微博玩微信的,打个喷嚏,发个烧,招个猫,逗个狗,就会发朋友圈,但对公众号怎么操作运营不太懂。后来施风干了这一行,先后给我们做了微信公众号,教我们怎么操作,我们也慢慢被带进沟了。其他几个自开了公众号以来,都能发上有趣事儿,粉丝缓慢见涨。唯有我,施风给我开了“瓜子的鸡公鸡婆们”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公众号后,不仅没涨粉丝,反而连为数不多的朋友粉丝都日益凋零了。你想有谁会对一群蠢头蠢脑的鸡感兴趣呢?

这一次,施风把他精心制作的一条微信公众号视频发给我们,要求我们每个公众号同时转发。我是在酒后的晚上看的,看到一半就酒醒了,酒杯砸落在地。老古趿着拖鞋跑出来问怎么了,我说老古你陪我看。

视频拍的是死后的老魏坐在一块白得晃眼的背景墙前,仿佛坐落于洁白的天堂,庄严肃穆地讲述当时那张赈灾照片如果不是发错,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化为一堆随风而逝的尘埃。老魏还感叹人世无常,谆谆教导世人珍惜生命,且行且珍惜。视频里的老魏就是个大活人,生机勃勃。

老古在我们的耳濡目染下,也渐渐大致弄懂了我们在干什么,便说这不是老魏吗,他什么时候活过来了。我用微信跟施风语音,问视频里的老魏到底是哪儿找来的演员。施风说就是老魏啊。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快说。

施风说,谁跟你开玩笑,你天天跟鸡混一堆,脑袋也跟鸡一样简单了,仔细看嘴型。

原来,一年前施风给我们拍了一段短视频,本来用作“致我们终将离去的报社”,每个人对混迹了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多年的报社作了几句告别辞,再编成一组。后来各人世事浮沉,意兴阑珊,也不想拿腔拿调了,遂不了了之。施风整出了视频,找了个跟老魏相似口音的人配了音,这就有了视频里的活人老魏。

我们六个人在公众号里同时转发了这条题为“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致摄影人老魏”的微信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