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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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路有拾遗者(2)

史光明在松花河边的一家小卖部买了瓶可乐,拧开瓶盖,手机短信这时响起。史光明放下拧了一半的可乐瓶,打开手机。会跳探戈舞的女朋友丁沙沙发来的短信是这样的:分手吧。你好,他好,我也好。

他想到一个低俗的营养品广告,女人依偎着男人,娇羞地说,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这时听到空气里发出嗤嗤的声响,他转动脖子四下看。他看见拧了一半的可乐从瓶盖缝隙冒出褐色的细沫。史光明拿起可乐瓶,看着瓶底的可乐像被煮沸似的不停翻涌褐色的细沫,嗤嗤地涌出来,涌出来。他猛地把可乐瓶砸向路边的电线杆,可乐四下迸裂,溅了他一脸一身。好在他此时穿的是便服,没人注意到松花镇这名刚刚失恋的小警察的一腔悲怆。

他终于反胃了,跑向松花河边,蹲在岸边哇哇地呕吐。几只潜伏于河面水草间的绿虫惊惶地跳窜而去。

秋生喝完碗里的面汤,又贪馋地从陈福寿碗里夹了一筷面。陈福寿要拨给他,秋生坚决拒绝了。

秋生说,那个警察会帮你找人吗?

陈福寿点点头,他会找的。

秋生说,像米掉进米堆,沙子掉进沙子堆,这么多人,哪里去找?

陈福寿说,警察师傅有办法的。

秋生说,人家不叫警察师傅,叫警察同志。

陈福寿说,好好,警察师傅同志,就是专门找人的。

秋生说,警察专门破案的。人杀掉了,警察就要查凶手。她会不会被杀掉了?

陈福寿的手一抖,一大筷面条滑到桌面上,软弱无力地湿漉漉地趴着。

陈福寿看了他一会儿,说,闭嘴!你给我闭嘴!

秋生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听过陈福寿用这样的腔调对他,嗓门又粗又响,眼珠像两颗核桃一样弹出,额头的青筋像被戳伤的虫子一样扭来扭去。

面条摊主过来问老陈发啥火。陈福寿挥挥手说没事。

面条摊主说,那你哇啦哇啦弹着眼珠做啥,客人都被你吓走了。

陈福寿结了账,拉起秋生就走。秋生甩开他的手,走在前头。他觉得他简直像个惹人笑话的傻子。

陈福寿又买了两个小笼包,塞给秋生。秋生甩了两次手,第三次才接过,一口一个,吃得嘴角淌油。陈福寿摸摸他的后脑勺,秋生的头发真硬,像他。他现在差不多已认定秋生真是他的亲生儿子了。杏花或菊花或秀菊失踪的时候,他已经丢了半条命,要是天上掉下来的秋生再离开,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陈福寿说,很晚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一车煤气要送。天这么冷,你不要再跟我跑来跑去。家里暖。

父子俩在松花街口分了手。陈福寿往街西走,秋生往街东走。

秋生没有走向松花街东的那间小平屋,他拐了个弯,走向松花河边。他准备把裤兜里的警徽洗干净,要是别在那顶捡来的旧军帽上,一定比蜘蛛侠更神气。

秋生一边走向河埠头一边想,要是被双喜看到的话,他一定会动脑筋再弄走帽子,看来这真是一个麻烦事。要想个办法,保住这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既能显摆,又不会被抢走。要想个办法,想办法。

秋生仔细地洗警徽,然后举在手里,对着岸边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了照,洗净后的警徽虽呈斑驳之色,仍不失威仪。秋生的心怦怦地跳,他竟然有一样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是有警徽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多么与众不同。

秋生从冬日的河埠头起身,一阵欣喜的晕眩。过分的喜悦一般都会让人头晕目眩,忘了现实的清醒。这晕眩让秋生的脚一滑,跌向了松花河。

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在冬日的傍晚的河岸边散步。何况这个小镇子眉目平庸,景色乏善可陈,更谈不上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过对失恋的人来说,愈是如诗如画,愈是触景生情。倒是平常光景,还能让人心平气和一些。

刚刚失恋的小警察史光明倚在松花桥冷冰冰的桥墩子上,回忆了一段段温暖如春的旖旎往事,无声地问候了一番丁沙沙的薄情寡义,淌了两行泪水,直到觉得脸颊有细细的刺痛,摸了把,发现泪水结成了冰。史光明离开石墩子走下桥,这时听到一个沉闷的落水声。

史光明迅速由失恋青年恢复成敏锐的警察,他那双曾经报考飞行员获得初试通过的眼睛使他在把视线投向昏黄幽暗的松花河时,分辨出那是个孩子的身影。史光明没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连衣服也没脱就跳河救人,他极其冷静,训练有素,迅速脱下外套和长裤,脱掉鞋子,以标准的跳水动作刺向水面。

史光明觉得整个营救过程艰辛难熬得如一个世纪那么长,可岸上围观的人群说他只花了两三分钟。他简直像个英雄,不,他就是英雄,新时代的警察英雄。

史光明把人救上来后,又赶紧做人工呼吸,终于把落水的孩子救活过来。孩子吐出一嘴泥沙水,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死不肯放。人群外挤进一个人,抱着孩子就哭。史光明这时认出,白天他们来过派出所,找一个不知名字的失踪女人。史光明回过神来,全身的肌肤割裂一样又冷又痛。人们帮他找衣裤鞋子,找不到。有人拿来棉大衣给他披上,史光明裹上棉大衣急匆匆地走了。有人认出他,说到底是人民警察。

接下来,史光明忍着未愈的重感冒,断断续续接受了松花镇广播站、县报社、县电台的采访。史光明说那晚他只是在河边随意走走,反正他家离得远,就住派出所,下班后也没什么事好做,就顺便把人救了,这没什么。后来新闻说他爱所如家,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住在派出所,值班,加班,巡逻,明察暗访民情社意。

史光明面对既成的事实,无以言喻。

再后来,县局隐隐透露似乎有把他调上去的意思,史光明却有点可有可无了。

史光明第二天就把那名失踪妇女的案件移交给分管警察曹风。曹风翻了翻记录,看了看画像,说看着有点眼熟,因急着出门办另一起案件,就把档案夹了起来。那起案件有点麻烦,曹风出了五天远门。

其间,史光明接受采访,接待群众报案,处理斗殴纠纷,购置办公用品,包括买了一把电水壶、两把扫帚、三个洗脸盆。一名镇派出所内勤还能指望抓捕跨国通缉犯吗?此外,陈福寿父子来了两趟。

史光明看着陈福寿竖着旗帜一样的头发进来,又竖着旗帜一样的头发回去。陈福寿对史光明说了十来个谢谢,他把一盒汇仁肾宝塞到史光明的手里,像偷东西一样慌慌张张地硬塞过去。

史光明看见包装盒上的女人依偎着男人,娇羞的表情在说,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忍住胃部的恶心感,让陈福寿带回去。如果他收了,就是犯错误,会丢掉饭碗。陈福寿被吓住了,赶紧收回,拉着秋生快步走出派出所。

秋生回过头,扬了扬手。史光明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枚警徽。

隔了一天陈福寿又来了,这回是一个人。他低着头问人找到了没有。

史光明说如果有消息一定会通知他,派出所的职责就是为民解忧。

陈福寿抹了一把眼角说,我不忧我不忧,我一点也不忧。

他似乎还不想马上走,语无伦次地说到她。他说她给他缝过三颗纽扣,补过两双袜子,洗过一床被子,买过一件两用衫一件短袖衫,此外还帮他挖掉了长在大脚趾上经年未愈的一只鸡眼。她会烧好吃的酸汤鱼,烧杂烩。她还会唱歌。

陈福寿说到这里,眼睛闪闪发亮。他轻声哼着,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半夜听得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

她把他的小屋当成家,他也是多么希望她把他当成她的男人。

陈福寿抹了把眼角。史光明看见他的眼角红红肿肿,溃烂似的。

曹风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出史光明做的那件记录档案,核对无误后,他把史光明叫到办公室。他比史光明大半级。曹风从脚下的旅行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给他。史光明觉得这个褐红色的木盒子的做工真是精巧。

秋生看见史光明和曹风向陈福寿要失踪女人留的物品。这个屋子里其实已没有她的什么东西。陈福寿保留了她的一把梳子,还有梳子上的一绺头发,它们被小心地包在一块白手绢里。他想她的时候,会拿出来看看,想想。

陈福寿不明白他们要这个干什么,这个久未谙男女情事的男人因被迫开启一桩隐秘的情事而羞涩而惶恐。

秋生想起他娘也会经常保留男人留在她床上的短裤、袜子、剃须刀、香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总是把他们的东西搞错弄混,下回那些人来的时候,随便拿起一样就用,好像也没人因此而生气。

史光明没去看陈福寿红肿溃烂的眼角,以及那像面旗帜一样竖起来的头发。

史光明让陈福寿一星期后到派出所听消息,他强调说,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

陈福寿使劲地点头,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我知道了。

史光明走出屋子前,抬眼看到床上的帐钩悬着一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黄的毛绒小鸭子。史光明不免嘴角微微一斜,笑了笑。这让他想到幼儿园时代,为了争夺这样的小鸭子,他与小朋友打了结结实实的一架,下场是他和小朋友被罚少吃了一顿下午三点钟的小饼干。

史光明走到院子,看见陈福寿带的那个孩子在往一顶旧军帽上缝警徽。他的姿势极为老练。

史光明当然没有告诉孩子,那是一枚仿制的警徽。

秋生有点意外,陈福寿让他穿上那件蓝色的夹克衫,跟他去派出所。这件夹克衫是他们在松花镇著名的“卡秋莎”时尚服装店买的,当时打特价,原因是后背有条明显的泛白褶皱。陈福寿认为这不影响穿着,秋生也觉得没什么。于是他们被店主高兴地称为镇上最好说话的顾客。

秋生发现陈福寿把自己也弄得崭新整齐。他穿上过年才穿的灰西装,皮鞋擦得锃锃亮。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对着镜子打上紫红色的领带。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打领带的。

秋生看着他说,你像个新郎官。

陈福寿羞涩地笑了,小孩子不要瞎说。

秋生歪头看他片刻,跑到外面,又跑进来,挥手让他蹲下点。陈福寿不明所以地蹲下身。秋生把水洒在他头发上,用梳子一下一下梳,说,这样好看多了。

陈福寿笑着,丑人多作怪,不要把我弄得这么难看。

秋生戴上缝着警徽的旧军帽,一挥手,走!

史光明怎么也没想到,牛大奔两口子的吵架斗殴会从两只被偷走的母鸡上升到五百万财产的纠纷。这个眉目平庸的松花镇,最有钱的也不会超出十万块财产,而牛大奔夫妻俩斗殴的焦点是五百万,这确实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牛大奔的老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口口声声指责牛大奔的忘恩负义,当年他倒插门的辰光,只有一副光板身架,一把屠猪刀。现在家大业大,愈来愈财大气粗,五百万到手,他竟然只想着分给娘家一百万,兄弟一百万,姐妹一百万,还有个远房表妹一百万,他自己留一百万,说从此不再杀猪,周游四方吃喝玩乐,他连给她留千儿八百都没想到。上回偷走的两只母鸡,说不定是他自己拿给远房表妹的,她早就看他们两个勾勾搭搭不顺眼。

史光明转着笔杆,没有作声。

牛大奔的老婆愤怒地骂,你的良心塞到屁眼里去了。

牛大奔辩解,我们两个用用一百万也差不多了,人心要平的。

牛大奔的老婆骂,平你娘个屁!

牛大奔说,你再骂一声我娘试试!

牛大奔的老婆说,平你娘个……

史光明说,这是派出所!五百万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牛大奔说,你问她!

牛大奔的老婆说,你问他!

陈福寿拉着秋生走进办公室,在门口听了会儿,走进去说,警察师傅,我来了。

史光明说,你们再不说清楚,先回去,我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