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往松花镇
22159800000017

第17章 听见牛在哭(5)

阿吉朝前迈进。青山拖住不放。阿吉以两匹牛的力道迈出倔强的一步,两步,三步。青山的牛鞭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牛鞭呼啸着割裂空气,落在阿吉背上。阿吉回头用撒娇作痴哀恳的眼神看他。青山板起面孔,再不听话把你卖到牛槽去。牛槽指的是杀牛场。

阿吉眼神一变,由娇嗔而惊愕而愤恨而恼怒,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青山死攥它的尾巴以及疼痛的牛鞭鞭笞,阿吉伸出后腿——也许它原本只想吓唬下主人,就像主人吓唬要把它卖到牛槽——后腿弹向青山,同时伴之低沉绵长的哞声。

一道凛厉的黑色闪电从青山眼前掠过,他满腹疑虑大晴天何来黑色闪电之时,便栽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大青石板上。那是块被荒弃的墓碑,雉鸡滩到处暗藏百十年前的无主墓碑。青草的生长总旺盛过墓碑的倾圮。

隔了两条田埂挖番薯的村人王二,那天听得从田埂另一头压过滚地雷般的哞声,还有个杀猪般的惨痛号叫声。

青山的脑袋并没有磕破,外表看上去像一只坠地的南瓜一样完好无损。他的脑袋只是磕残了。

绣兰用手拉车拉青山回家,他的脸色在医院里养得红润白嫩,洋溢喜悦羞涩之色。村里人问青山你没事吧。青山冲他们憨厚地笑。村里人问青山你不要紧吧。青山冲他们难为情地笑。

青山成了个终日笑容可掬的病人。绣兰觉得她这辈子的笑都被青山拿走了。

绣兰先像祥林嫂一样坐门槛哭了三天三夜,把后半辈子的泪水哭干了。第四天绣兰拿起剪刀,剪掉满头秀长黑发。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头发像被狗咬过、眼皮像金鱼眼泡一样浮肿的半老女人。

青山的吃喝拉撒从此落在床上。绣兰没有过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小孩的生活经验,但结结实实体验到了如此这般伺候男人。她起早落夜,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刚刚端过青山屎尿盆的手,端起饭碗;擦青山汗水的毛巾,用来擦自己的眼泪;身上的碎花细布衣衫,换成了黑灰色粗布外套;细滑的面颊,因终日愁苦而渗出皱纹;浑圆的腰身臀部,在很短时间像一只失水葫芦一样瘪陷;脆生生的嗓子像老年人一样发出疲惫嘶哑的咳嗽……

绣兰又一次褪下被青山尿湿的裤子,裤子还往下滴着黄浊的尿液,转过身,翠枝端着药碗站在身后。翠枝咿咿呀呀说,吃药时辰到了。

绣兰的手猛然挥起,这一巴掌在最短时间里解决了她心头长久而无以言喻的愤怒悲怆,劈碎了翠枝手里的药碗,劈红了面孔,劈掉了门牙,劈出了一嘴鲜血。翠枝呆看绣兰,再看看脚下褐色的药水。药水尿液混为一片。

绣兰号哭,你滚,你这扫帚星,破鞋,臭不要脸的哑巴。你还不去死啊?!

翠枝蹲下身捡碎片。绣兰一脚踢在她屁股上,翠枝用手撑地,破碎的碗片切进她的手掌。翠枝举起手掌,满手沾着褐色的药水、黄浊的尿液,更多的是不断往外喷吐的鲜血。翠枝好奇地擎着颜色混浊的手掌,像一面永不落败的旗帜。

绣兰为自己遭遇了一名丝毫不具备战斗力与经验的对手而痛哭。如果可以,她随时可以将这个脆弱的对手撕成千万张碎片,但她从头到尾不曾战胜过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她,在这场诡异的战争中永不会取胜。她因而哭得更响。

青山躺在床上,看着发黑的屋顶,眼神疑惑,表情茫然,不时发出与世无争的笑声。

青山像婴儿一样沉沉睡去,绣兰喘了口气,摸到旁边小床躺下。眼合上没一会儿,至多不超过两分钟,就被撕破空气的哞声惊开眼。

她酸软无力的身体继续在床上像一张饼一样摊开。她想也许阿吉叫一会儿就不叫了,那么她还可以躺下去,做几个零星的梦。比如,青山像树一样重新立起来,那么她这辈子就算生不了小孩,做不了母亲,也是愿意。再比如,青山能认得她,认得绣兰才是他的老婆,那么她伺候他也算值了。再再比如……

阿吉的哞声一声比一声响,以致屋顶墙壁在摇晃。她清醒了,向牛棚跑去。

阿吉伏在湿漉漉的草堆上,满牛棚回荡撞击着痛苦的哞声。空气里充斥浓重的腥味。绣兰跑向村东老队长家,他家有电话。电话里的九根说,真要命怎么半夜三更生了。他说在一刻钟内赶到,她此时能做的是不断安慰阿吉。

绣兰用热水给阿吉擦身,抚摸它气球一样的肚子说,阿吉你知道吗?青山变傻子了,他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他连一加一是多少也不晓得。阿吉,你生下小牛就走吧,找户好人家,我只能养青山,养不起你……

阿吉的肚子缓缓蠕动,绣兰叫,阿吉你忍一忍,九根马上来了,你忍一忍。

阿吉嘴里喷出一股粗浊的喘息,仰着脖子对屋顶再一次发出巨大的哞声。绣兰看到屋顶像一个筛子一样抖动,她恐怖地想屋顶会不会塌了。

哞声刚刚落下,另一个更尖锐的呼号从隔壁传来。绣兰清楚地看到牛棚与房舍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那声音蹿出裂缝,撞进她的耳朵,耳膜阵阵生痛。绣兰跑出牛棚奔进屋子。

翠枝倒在地上,浸在一大片潮湿里。额头的汗水,身下的羊水,比牛棚还要浓腥稠厚的气味,所有的味道搅拌在整间屋子。翠枝无助求救的手朝空气胡乱抓挠,头发披散,两只眼睛隐在披挂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她发出恐慌的喔喔啊啊。如果她能表达,她一定在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绣兰倚着门框一动不动。她用一种看鸭子凫水、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样毫不意外的眼神看眼前死死挣扎的哑巴女人。隐秘的喜悦与快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她的心头欢快鸣叫。她曾蒙受的愤怒憋屈在这一刻缓慢释放。她想,老天有眼,终于有这一天了。

九根与脚踏车响在门口,阿吉咋样了阿吉咋样了?绣兰拉九根朝牛棚跑。

九根以一名专业兽医的熟练姿势为阿吉接生。绣兰蹲在旁边,随时接应九根发出的递上毛巾、热水、剪刀、消毒水等指示。

九根一边为阿吉擦拭消毒,一边不厌其烦地劝慰绣兰,他已为方圆十里的母牛们接生了至少五十头牛犊子。他简直算得上是伟大的牛爹。长长的几声哞叫后,九根高兴地喊,胎膜破了胎膜破了。绣兰看到牛犊子的后腿慢慢伸出来。九根脸色一变,坏了坏了,倒生了难产了。

阿吉痛苦地哞叫,牛尾巴无力地拍打身下的草。九根喊,绳子,快点。

绣兰找到浸在消毒水里的绳子。这根绳子用来绑住牛犊子后腿以强行牵拉出来。九根抖索着手打结,手一抖打成死结,因为从墙壁裂缝间蹿过来的一声尖叫太响,吓着了他,以至于墙上的土坷垃也抖落在地。

九根说,谁在喊?

尖锐的呼喊一声接一声,像火车的汽笛从裂缝里呼啸奔腾而来。

九根省悟过来,翠枝要生了是不是?是不是翠枝要生了?

绣兰的脸色在灯光下像蜡像一样黄白寡淡,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兽医九根张着血淋淋湿漉漉的手,这,这,这可怎么办?

阿吉身下的羊水血水像潮水一样涌出来。阿吉身体里的一双后腿在活泼地挣扎。阿吉惨痛无比地痛哭。

那天沉睡在梦里的水丘湾的人们都听见了牛在哭,无比凄厉悲伤。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已淹没阿吉的哭,那声音充满浓腥稠厚的血色血味。绣兰冲到门口对着黑夜大口干呕。九根喊,难产,保阿吉还是保小牛?

从墙壁裂缝涌过来的呼啸声不再那么强烈,绣兰还能听到其中夹杂着一个梦呓般的呢喃声。绣兰拉九根跑向隔壁。九根喊,阿吉还没生好。快给翠枝接生,快。

见鬼,我是兽医,不是人医。

来不及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一幅令他们眼珠子要掉下的场景呈现在前。翠枝躺在地上,全身被羊水血水浸透,像睡着一样一动不动。青山一步一步跪向翠枝,嘴里呢呢喃喃,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人是谁。他像一个原始而纯粹的英雄降临她身边,试图去拯救去保护。他也不再记得,许久之前一个夜雾迷漫的晚上,他把她从草堆捧起,一迭声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绣兰号叫,快点,快点给翠枝接生啊。

翠枝离开水丘湾,是在紫云英如天空跌落的云霞染遍村外田野的春天早晨。

翠枝抱着圆滚滚的襁褓,像抱了个大粽子。她抱着孩子走到水丘湾村口,又回来,把手里的大粽子放在绣兰手里。绣兰其时推着轮椅,轮椅里坐着笑容可掬的青山,安详地接受春天阳光的照耀。

孩子张开粉嫩的小嘴巴,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床,无声地笑。绣兰顿觉田里的紫云英开到心头。绣兰对翠枝的背影说,别急着走,我带你去告个别。

翠枝扭过脸看她,不明白还有什么事需要她完成。绣兰把轮椅推到翠枝面前,抱着孩子走向雉鸡滩。翠枝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路上村里人问候,青山你好些了吗?

绣兰说,好多了,昨天数到三十五啦。

村里人说,真厉害,那明天能数到四十五啦。

雉鸡滩的草更加旺盛,仿佛整个春天的斑斓倾倒在这个布满青草、野花、坟头、洼地、浅滩、高坡和湿地的广袤草地。绣兰在一个突起的草包坟头停下。翠枝看到蓬勃的青草丛中生长着黄色的油菜花,在风里轻快地摇摆。青山的眼里,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充满遥远而亲切的呼唤,这使他更像个孩子一样欢笑。

绣兰说,阿吉在这里,阿吉跟它的孩子都在这里。

阿吉坟头竖了一块碑,碑上刻两个牛头,一个大牛头,一个小牛头。兽医九根在阿吉死去的第七天,扛着石碑来到雉鸡滩。他说如果不给阿吉竖一块碑,这辈子他别想做一名功成身退的好兽医。

翠枝在坟头跪下。阿吉母子两条命,换得她母子两条命。她茫然无措,不知是阿吉带她到这里,还是她带阿吉来这里。她记起很久以前,青山和阿吉踩着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看到他和它被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所罩,看上去像走在梦里……

翠枝抱过婴儿,看了很久,像要把他看进眼眶那般专注。她抓过青山的手对自己摇了摇,对他笑了笑,起身离开。这一回,青山看她披着一层薄而透明的光泽,像走在梦里,渐渐远去。

坐在轮椅里的青山,两手安静地搭在轮椅扶手上,看那个隐入油菜花的越来越遥远模糊的背影,记忆随背影渐渐拉长拉薄而远去……他已不记得,那年初夏他在风凉村耘田,有一个风摆杨柳的身影向他飘来。他同样不记得,阳光下翠枝的牙齿闪出雪亮的光。他当然更不记得,某个夜晚,翠枝像一条柔软湿润颤栗的鱼,自己是一名刚学会捕鱼的渔夫,悄悄潜游尾随而去……

绣兰一手推起轮椅,一手抱着孩子,离开青草越来越旺盛几乎要淹没阿吉坟头的雉鸡滩。她说,青山,我好像总是听见牛在哭。我给阿吉烧几炷香,它下世投胎做人吧。此时青山笑了,笑得比她怀里的婴儿更为天真无邪,眉目纯粹。

(首发于《野草》杂志2015年第6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6年第6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