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舌尖的缠绵(聂作平美食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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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美食的边疆(1)

昆明:小锅米线的幸福时光以前有个诗人曾写过一句至今还记忆犹新的诗:为了打一只鸟,我买下了整座林子。这诗是写爱情的,只有泡在爱情蜜缸中的人才会如此美和浪费。如果把这诗用于边疆美食,庶几亦可。比如在昆明,比如吃小锅米线。

一如外地人听说粤菜就想起海鲜,听说川菜就想起火锅和回锅肉,以往我对滇菜的全部认识也就是汽锅鸡和过桥米线。在四川,与遍地开花的川菜相比,由边疆而来的滇菜显得有些弱势且低调——偌大一个成都,尽管已经居住多年,但我去过的滇菜馆,仅仅只有位于市中心玉带桥附近的一家。至于味道如何,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个遗忘的年代里,要想记住一餐饭、一道菜,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你立志做一颗多情种子,也会多情得很辛苦。至于供应滇味小吃的小餐馆,似乎倒也不少,但它们淹没在遍迹成都大街小巷的几乎清一色做川菜的苍蝇馆子中——所谓苍蝇馆子,乃是成都人对低级路边小店的昵称,倒不见得这些设施简陋,却往往味道上乘的小店真有飞舞的苍蝇消磨你的食欲——就像一小撮花椒面,撒进了一口特大号汤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到底,此次边疆之行前,真是对不起云南美丽的彩云了:我对滇菜竟然一无所知。

抵达昆明后,几个主人在一旁嘀咕晚上到哪里吃饭。说来说去,其中一个说,干脆去吃米线吧。——坦率地说,聂老我听了,心里不免有气:聂老大老远地从四川来,你们就请他敬爱的老人家吃碗米线?这是不是太不把老人家当盘菜了?幸好,聂老很有涵养,没吭声。

到了地点,才发现错怪了主人家。原来是一家叫“新世界”的餐馆,紧邻着余光中先生曾经写过的圆通寺。看装修,应该属于中上级别。据说,这是全昆明最地道的滇菜馆之一。哦,看来吃米线只是个名义,就好比远方的客人到成都,我说请他们吃回锅肉,但其实并不会真的只吃回锅肉,而是乱七八糟的川菜挤一桌子一样。

果然都是些叫不出名的滇菜,其中有一种据说原本只有滇西才有的像果冻似的猪骨髓,亮汪汪地盘踞在宽大的菜盆里,像一些石头的盆景,味道说不上特别地好,但绝对独特——就像有些长得不算顶级漂亮的女子,却个性十足,看上去比长得完全符合美学标准的超级美女更多些亲切的风致。酒则是来自滇西藏区的用藏式方法制作的青稞酒,可能加了不少中药和蜂蜜,甜而糯,倒进杯里,不像是液体,倒像是需要用舌尖把它们顶碎才能下咽的固体。

要想悉数回忆起初次相逢的美味有些困难,何况是酒后。总而言之,名义上是吃米线,事实上是满满一桌菜,如同滇菜的集中营。米线倒也上了,是在酒醉微醺之后,一只精制的碗里,汉代大赋似地铺排着韭菜、豌豆尖、酸菜和米线。与更为有名的过桥米线相比,小锅米线没有那么多虚张声势的鸡肉、猪肉,更没有冷腥的鱼片,就清清纯纯的一碗米线,然而味道的鲜美,却远在过桥米线之上——大概在于过桥米线有太多附加之物,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叫人往往忘了原本该唱主角的米线了。就好比这台宴席,大家说的是去新世界吃米线,但等到米线上桌,不少朋友已经酒足饭饱,一律敬谢不敏了。只有聂老,不辞辛苦地吃着小锅米线——酒后食用一碗小锅米线,不仅是一种口福,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大理:苍山水煮洱海鱼苍山和洱海都是大理的名片,一张远自千年之前的唐代,当雄视西南的小王国南诏在这里定都时,就被来自内地的游子目为大理的名片。大理的福分在于,这个从前被叫做下关——与它对称的还有上关——显然在古代不过是一条驿道上的小关隘而已,左拥右抱地占据了雄姿挺拔的苍山和碧水如天的洱海。苍的山,碧的水,当地文人称为“银苍玉洱”。

与高高在上、必须劳其筋骨,乏其体肤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苍山不同,低低潜伏在下关和古城之间的那片状如耳朵,因而得名洱海的水域,更能让人领略到一份灵动和亲切。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举凡地处中国西部内陆的云南、西藏、青海,总喜欢把湖泊叫做海,这种略显夸张的命名方式,或许间接地洱海最有名的鱼叫弓鱼,大号“大理裂腹鱼”,是洱海独有的品种,因其能以嘴衔尾如同弓一样跃出水面而得名。弓鱼刺少肉多,入口即化,流放滇南几十载的四川才子杨慎称之为“鱼魁”。然而,近年来,由于捕捞过度,弓鱼已是少之又少,必须得有相当的运气和缘分,才能从活跃在洱海上的渔民手里寻得。

问遍了洱海公园旁的十来家餐馆,从老板到小厮,均十分诚实地摇头:没有。这一点让我甚有好感——聂老一行,原本没一个识得弓鱼,他们即使随便抓几条当地的其他鱼来指鹿为马,我也只得认了。

没有弓鱼,那只得退而求其次——一条一公斤左右的黄壳鲤鱼被一个穿民族服装的小姐麻利地从鱼池抓了上来。二十分钟后,这条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洱海鱼已变成桌上一道热气腾腾的菜:一口老大的砂锅里,鱼肉和着豆腐、酥肉、耳子,以及其他两种不知名的也是产自洱海边的野菜,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好吃就两个字,鲜就一个字。如果让我说几句苍山水煮洱海鱼的特色,我只能说:好吃。要是再问如何好吃,我只得再吃几口说:鲜。

由于地处苍山脚下的小平坝,大理多风,从洱海刮来的风呜呜地追赶着雨滴,胡乱打在餐馆门外的花木上。隔着玻璃,逆光下的洱海海面是一些鱼鳞状的浪,靠在岸边的几条游船在风浪中轻轻摆动。酒菜已悉数上桌,坐下来喝一碗鱼汤,吃几块鱼肉,再饮几杯店家自制的青梅酒,你能感觉到人在异乡也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幸福——如果美景与美味总是和我们如影随形的话。

丽江:被埋没的鸡豌豆凉粉丽江粑粑鹤庆酒,这是去过丽江的人们大抵耳熟能详的一句丽江人的口头禅。时至今日,丽江已成为小资们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同时也据说还是最著名的一夜情高频率发生地。丽江粑粑和丽江下属的鹤庆县的大麦酒,小资们一般也是品尝过,甚至还拍过不少照片,写过不少文字发在网络或报刊上的。然而,我对丽江粑粑和鹤庆大麦酒,却委实没什么好印象——不客气地说,我以为这两种地方特产,根本就不足以代表丽江饮食,现在它们名扬天下,真有点“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意味。

丽江粑粑以当地所产精麦面、火腿、化猪油为原料,色泽金黄,味分甜咸。丽江地处边地,自古人烟稀少,最是艰苦的要数那些偶尔出门的远行者,荒郊野岭,到哪里打尖吃饭呢?丽江粑粑大概就很好地满足了这一需求——不知是气候寒冷,还是制作上的讲究,丽江粑粑颇类新疆的馕,都是可以放上好长一段时间而不会变质的。在没有泊来的压缩饼干和真空罐头之前,它是旅行者别无选择的干粮。一个人只要带上十来个丽江粑粑,就可以在那些依靠人力和畜力踩出来的古道上走个三五几天而不会有生存之虞。所以,现在的一个问题是:有谁说过压缩饼干好吃?有谁说过真空罐头鲜美?没有。所以的所以则是,与压缩瓶干和真空罐头性质相类的丽江粑粑,压根儿就不能算是美味,它只是用来填饱肚子的干粮。

鹤庆酒则是用产自鹤庆坝子的大麦酿制的土酒。资料介绍说,全国大约有十万家以上的酒厂,平均每个乡镇,大概都能摊上三五家,而鹤庆酒也就是鹤庆乡镇酒厂的产品。这么说,并没有因鹤庆酒出身不高而贬低它的意思,恰恰相反,英雄起自草莽,中国的名酒,有许多名品原本就来自最偏僻最落后的化外之地——比如郎酒和茅台,它们原本只是赤水河畔原始封闭的小镇上的土特产。因之,鹤庆大麦酒往好里说,它不是假酒,而是地地道道的纯粮食酒,可以放心地喝,不必像喝某些来历不明的名酒一样,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鹤庆酒在保证了大麦酒的纯正之时,它的过于烈的酒精度和过于粗放的风格,往往让喝惯了川酒的舌头有些不知所措。尽管好饮如聂老,也只能浅尝辄止。

依我之见,真正能代表丽江饮食特点的,既不是浪得虚名的丽江粑粑,也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鹤庆大麦酒,而是丽江和邻近地区处处可见的鸡豌豆凉粉。

鸡豌豆是黄豆的一种,因其状如鸡的眼睛而得名,雪山簇拥的丽江坝子,多年以前就是它们的原产地。以鸡豌豆制作凉粉,如同红粉赠佳人、宝刀送壮士一样天然地相宜。四川的凉粉也是驰名已久的,不过,与鸡豌豆凉粉相比,却缺少更多的变化——四川凉粉一般都是夏秋的节令食品,大冬天,很少有人愿意去品那一份冰与凉。鸡豌豆凉粉不同,“凉时热吃,热时冷吃”,鉴于它可以凉拌,也可煎炸,便成为四季皆宜的可口小吃。

只要去过丽江,多数人可能都吃过鸡豌豆凉粉,但至于大名鼎鼎的鸡豌豆,却不一定见识过。鸡豌豆色泽淡黄,颗粒饱满,乍一看,有点像产自热带的咖啡豆。我曾在丽江以西的石鼓镇上见过一个有趣的场面:一个纳西族妇女守着小小的火炉,目不斜视地忙着弄她的鸡豌豆凉粉,旁边一个藏族老人在吹葫芦丝,吹来吹去,永远只会吹一句。很长时间,终于有游人扔给他两块钱,他漫不经心地拾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半晌,顺手递给卖鸡豌豆凉粉的妇女。妇女左手接钱,右手递给他一碗鸡豌豆凉粉。藏族老人慢腾腾地吃完凉粉,捏着他的葫芦丝往小巷深处而去——好像他的无休无止的吹奏,就是为了那一碗鸡豌豆凉粉。

与丽江粑粑和鹤庆大麦酒相比,真正更好吃的鸡豌豆凉粉算是被这两个浪得虚名的家伙给埋没了。一千多年前的一个诗人曾经愤愤不平地感叹这个世界的不公:离离涧底松,郁郁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山顶上的一寸高低的小苗,竟然高过了山涧里百尺挺拔的松树。以鸡豌豆凉粉的命运观之,固其然也。

保山:南丝路上的甜大蒜从大理前往德宏州府所在的芒市,一条起起伏伏的公路完全就是在数以千计的大山队伍里横切而去,一路都是爬山下山,下山爬山,从清晨走到中午两点,汽车终于停在了一匹长满栎树和松树的大山脚下——原来是中途吃饭的一座小镇。

小镇很乱,街道正在翻修,来往的汽车扬起粗砺的沙尘,仿佛在别有用心地提醒你:妈的,这是边疆,你们都得给我粗糙一些。一条上了年岁的狗,慈眉善目地趴在一家餐馆门前,每当有客人进门时,它头也不抬地叫一声,与其说是在威胁,不如说是在欢迎。

街头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这个镇子的大名,这个镇子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做蒲缥。这名字有几分眼熟,想了想,终于想起它原本是著名的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遥想当年,那些为了更大的经济效益而奔走于这条古道上的商旅,在翻过了眼前这些连绵的大山之后,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上一口气,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汤了。久而久之,这个边远的不毛之地,也就渐渐成为人烟稠密的大镇子。

看来,再有历史的古镇也得与时俱进,比如蒲缥吧,这座以前的南方丝绸之路,现在的由上海通往畹町的320国道线上的镇子,此刻正大兴土木。横穿镇子的公路两旁,和所有内地处于交通要道上的镇子一样,几乎一家接一家都是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