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舌尖的缠绵(聂作平美食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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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昭化有好鱼

去昭化的路上,老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川北人的发音有点古怪,他们把“化”读作“花”。关于昭化,当地有句古话,叫做“到了昭花(化),不想爹妈”。我问他为什么到了那里就像个不孝之子一样不想爹不想妈?老夏说,肯定是那里出美女嘛。一座有美女的古城,美女多得来让我们不想爹妈。老夏的话让我们都兴奋起来,眼前便有若干环肥燕瘦的美女晃来晃去——看来,要是老师打算训练同学们的想象力,也可照搬这种办法。

到了昭化,很失望。原来就是一座废城。一部中国历史,庶几就是一部中国动乱史,不少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去处,几经兴废,最终就没落成了一颗夕阳,几篷衰草相伴的废墟。比废墟稍好的,就是废城——昔时的繁华与重要早已不见了,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全都飞到寻常百姓家去生儿育女,一律操当地方言。历史上的昭化的确赫赫有名,远在先秦时代,这里曾是蜀王封其弟苴侯的王城,后来做过州治和县治。三国时马超和张飞在这里大战数百个回合不分胜败,那时它叫葭萌关。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才一下子掉份儿掉到了一个镇的寒酸地步。

连女的也少有看见,更不要说美女了。当然很失望,就责备老夏:“老夏老夏,到了昭花,我还是想爹妈嘛。”老夏笑着说:“那说明你是孝子,当然想。”郁闷地在街上转了几圈,倒也有些上了年岁的房子,一律立式的木头建筑,四合院,小青瓦。老夏对古迹很有兴致,我却一直想着美女,本来就对古旧的东西不感兴趣,就袖了手在一旁郁闷。

终于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主人把我们一行带入一进幽深的四合院。光线昏暗的天井里,从屋顶射下一烛燥热的阳光,落在院子中央的一只石头水缸上,里面有几条黑乎乎的鱼在漫不经心地游,好像它们居住的不是小小的水缸,而是宽阔的大江。

菜摆上桌,先是产自当地牛头山的野菜——这座牛头山在历史上和昭化一样大大有名,姜维曾被魏军兵困于此。这几年凡是到有山的地方,主人一般都要招待吃野菜,因此野菜算不得稀奇。其次是腊肉,也与寻常在山里所食的腊肉相差无几,好比美国美女和加拿大美女,外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终于上主菜了。只见一个小厮吃力地顶了一只差不多可以用来供细脚纤纤的美女们洗脚的盘子。盘子热气腾腾,老远就节目预告般地风送过来一缕异香,于是座中诸公都拉长了脖子,用力抽着鼻子,其情其景,颇像鲁迅老夫子痛恨的充当看客的中国人。只不过,鲁迅痛恨的看客是麻木不仁地看杀头,我们则是心旷神怡地看佳肴。

那巨大的盘子里,满满地卧了些小儿拳头大小的鱼肉,横七竖八,完全不讲章法。想必刚才那杀鱼的小厮就是这样把鱼肉端进厨房的,既至出了锅,仍然保持原样。鱼肉之间,有些白生生的大蒜,好像是怕鱼肉们太孤独,特意跳出来陪伴它们。

果然好吃。事实上,好吃的东西就像最优秀的艺术作品,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的。凡是落入语言的陷阱之中,我们所表述出来的意思,大抵已经与真相有了不小的距离。所以人家才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就是自己尝一口。套用一下,要知道昭化烧鱼的滋味,最好也是自己尝一口。

一个有趣的情形是,鱼肉上桌之前,宾主都客气而热情地说着闲话,可鱼肉上桌,大家仿佛刚才都把话说完了,一时间满座无哗,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响成一片。对这条不幸成为盘中餐的鱼来讲,能够得到如此之高的礼遇,也算是备极哀荣吧。

吃了半晌,主人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抹抹嘴介绍说,这是鲇鱼,是从嘉陵江的支流白龙江里打捞出来的。白龙江我是知道的,一条从阿坝草原深处流过来的小河,河虽小,水却深,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所经行的地方,要么是草原,要么是山地,至多是昭化这样的古城,没有工业污染的河流出产的鲇鱼,不就宛如杜甫说的那种佳人吗——“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啊。看来,并不是昭化的鲇鱼鱼种更好,而是这里还在后工业文明的尘埃中,保存了一块不曾被污染的清净之地,清澈之水。

昭化鲇鱼让我想起四川富顺所产的退秋。退秋是小名,大名叫秋豚。千里沱江,这种鱼只产于富顺的安溪一带河面,味道之美,据说曾让食客不知不觉间把舌头也咬破了。物以稀为贵,吃秋豚便成为身份的象征,以至于当地说某人混得好时,就说“他是吃退秋的”。然而,近十数年来,几个化工厂和纸厂之类的重度污染企业,把沱江当做了免费的下水道。这种爱清洁讲卫生的鱼也就此绝迹了——当地一个渔民说,你就是把沱江的水全放干,恐怕也找不到退秋了。哪像从前,隔三差五就打起来一条。老渔民满脸无奈,像个儿孙不争气,到老还落得衣食无着的可怜老爹。

话题回到昭化。吃过午饭,满嘴似乎都是鲇鱼的异香。在主人指引下,一行人走到镇外,镇外果然有一条不太宽却十分清爽的江。不用说,就是白龙江了。白龙江对岸,青山起伏,林壑幽深,平静的江面拐了个弯,把昭化城围在那个小小的弧形里,然后一路南下。

昭化古城门外一箭之地,有三国时蜀国大将军费的墓。翻看当地志书,得知费曾开府昭化——所谓开府,相当于在此地设立办公厅,时间长达数年。想必,费公当年也曾饱食白龙江中的好鱼吧。须知,费公就死于一次宴会之后——是夜,他大宴群僚,喝高了,被魏国降将郭某刺死。那顿最后的晚餐,想必也有白龙江鲇鱼的,如果没有,我们会觉得死得本来就窝囊的费公更窝囊了。

返程中,我告诉老夏,到了昭花,不想爹妈,人家说的是吃了白龙江的鲇鱼,就不想爹妈了,和你说的美女无关。老夏像某个著名主持人一样问,你肯定吗?我说我肯定。他说:正确,加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