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消失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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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觉得某些人生来就需要适应糟糕的环境。”在香格里拉逗留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巴纳德用这样的话来概括自己的想法,这也算是他得到的一个教训。

如今,大伙都对每日的活动行程了然于心。张把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因此他们不曾产生被规规矩矩束缚的沉闷;大家渐渐适应了这个地方的水土,只要没有超大的活动量,他们大都觉得很舒心。

他们察觉到这个地方的气候是白天暖和,夜晚比较冷,寺庙基本上像个避风港一般的存在;中午时分,卡拉卡尔山时常会有雪崩的现象。山谷中种了一种优质的烟叶,生产出来的食品、烟、酒水也很不错,同时也包含了他们独有的风味和偏好。事实上,他们就像刚上小学的新同学,在互相认识的过程中不断挖掘对方身上的优点,而这些优点是别人一开始都没有发现的。张一直充满耐心,竭尽所能地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活跃气氛,他带领大家参观,安排活动项目,推荐书籍。要是吃饭的时候有让人难堪的沉默,抑或是处于所有氛围轻松、需要见机行事的排场,张一直和善、谦逊地用流利的言语和大家开玩笑。然而所说的内容都有明确的分界,有些内容他非常愿意讨论,有些不能说的他就礼貌性地回绝,他不希望众人因为自己说错话而感到扫兴,这肯定无法顾及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暴躁的马林森。康维想要记笔记,方便为他正在收集的资料提供更多的讯息。巴纳德还用西方人的做法来调侃这个汉族人:“你看,张,这旅馆真他妈的差劲,你不会让人送报纸来这儿吗?我非常乐意用你们藏书室里的全部书来换取一份今日早晨出版的《先驱论坛报》。”张总是严肃地回答:“不用计较那么多吧,我们这里收藏了《时代》的合订本,巴纳德先生,这是前两年出版的,真不好意思,那是伦敦的《时代》,也就是《泰晤士报》。”康维发现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事,虽然下山极其艰难,而且不可能单独一个人走,可是这个山谷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张花费了整整一天来陪伴他们游览了悬崖边上那片碧绿的谷地,看遍了那好看而又使人愉悦的山谷风光。康维想,这可真是一次颇有情趣的游历。

他们乘坐着竹子制作而成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越过山崖陡壁,不过抬轿子的人轻轻松松地就穿过坎坷的山路走向谷地。有些人遇到事情就会大惊小怪,那这些路在这种人的眼中就不能说是路了。最后他们到达平坦的森林密集的地底和山脚下,这里可以一眼就能看出寺庙绝佳的地理位置。

这个山谷四周群山环绕,是位于中心的富足安乐的地方,在垂直高度达到几千英尺的地方形成了温带和热带气候。

这里的农作物多种多样,繁盛密集,不浪费一分一寸的土地。整个用作农耕的区域足足延伸到10英里之外,宽度大概是1英里到5英里。尽管这并不是特别宽,但是很幸运的可以每天被最高热度的太阳照射到。就算太阳不直射,温度也非常暖和适宜,这片土壤以雪山流下来的溪水作为灌溉水源。康维仰头朝宏伟巍峨的雪峰看去,他又感觉到这一片绝妙的美景中蕴含着一点壮观和危险;从那些天然形成的屏障可以推断出这个山谷是由湖泊演变而来的,它的补给水源是附近雪山高处的冰川水。过去的湖泊如今已经被几条小河和潺潺溪流所替代了,它们从山谷中穿过之后汇入水库,浇灌了田地和耕作十分细致的种植园,这算得上是一套非常环保的系统。它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精妙设计和规划,而且最难得的是,截至目前,它经受住了多次地震和山崩等自然灾害的检验,基本的框架结构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没有被毁坏,也没有发生位移。就算未来的生活充满忧虑,这里的人们也只得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此处独有的魅力再次吸引了康维,他甚至想到过去在中国居住的几年时光,比许多人要快乐和满足。在这片群山围绕的宽广的断层谷地中,装点着小巧的草地和洁净的花园,涂了漆料的茶馆和许多巧妙得像玩具一样的屋子挺立在溪边。汉族和藏族的居民混杂居住在一块儿,两种文化融合交会。与普通的同种族人相比,他们更为利落俊俏,可是这个小型社会中好像没有受到太多近亲繁衍的压迫。

这几个陌生人坐着轿子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所有居民都笑脸相迎,并且友善地和张打招呼。他们善良亲切,性格幽默;他们非常好奇,可是一直都很明白事理;他们逍遥自在,尽管有无数忙碌的工作,但都没有明显表现出紧急的样子。总而言之,康维觉得这个集体是他见到过的最幸福的集体。即便是一直在暗中观察异教徒衰落情况的布林克罗小姐都必须接受,所有的现象都很可观,起码从表面上看就是这样的。最让布林克罗小姐欣慰的是,本地人都穿戴整齐,即便是妇女也都穿的是下身紧束的中式裤子。不过她任意展开联想,仔细研究一所佛教寺院之后得出结论,只是发现了一点点怀疑是生殖器崇拜的色彩。

张解释说寺庙里有自己的僧侣,可是香格里拉对他们实行宽松的管理,没有生硬地遵照相同的条规。

这里不止有寺庙,还有一所道观和儒家的祠堂位于山谷深处。

“宝石有多个面,”这个中国人说,“很多宗教都有它们相对正确的一面。”

“我同意,”巴纳德由衷地回答,“我不相信宗教互相嫉妒的说法。张,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哲学家,我必须记住你说的那一句话——‘很多宗教都有它们相对正确的一面’。你在山上的同伴肯定也有许多聪明人,而且他们对此也非常了解。我也非常确定你说得很正确。”

“但是,”张如同说梦话一样回答,“我们也只有适度的肯定。”

布林克罗小姐不被这一切所困扰,她觉得这种“适度”的气氛太慵懒散漫。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等我回去之后,”她抿紧嘴唇说,“我将会向教会申请调派一个传教士到这个地方。要是他们认为花费过大,我就一直给他们施加压力,直到他们同意为止。”

这样的心态非常正常。甚至连马林森这个对传教组织没有什么好感的人都感到敬佩。“他们应该派你来这里,”他说,“当然了,那得尊重你是否喜欢来这里的决定。”

“问题不在于个人的喜好,”布林克罗小姐反驳说,“很自然的,我不喜欢这里——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关乎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我想,”康维说道,“假如我是传教士,我甘愿选择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

“如果是这样,”布林克罗小姐连忙说道,“很明显不会有什么功绩。”

“但是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功绩。”

“真是太可惜了,瞧瞧这地方的人们,只按照自己的爱好去做事是不对的。”

“他们看起来都很悠然自得啊!”康维连连赞叹。

“是啊!”布林克罗小姐兴奋地回答,“我想我应该好好学一学藏语。张先生,能不能借给我一本藏语入门的书籍?”

张回答时的腔调悦耳又优雅:“当然可以,女士,我感到很荣幸。而且我觉得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想法。”

傍晚,他们返回山上的香格里拉寺之后,张立刻送了一本书给她。

起初,这一本由19世纪的德国人撰写的大部头书把布林克罗小姐吓了一跳。她隐约猜测到这应该不算是特别认真的藏语速成书。幸亏有那位中国人的帮助,以及康维的鼓舞,她很快就入门了,并且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其中的乐趣。相同的,除了自己联想出来的奇奇怪怪的问题,康维也得到了许多其他的乐趣。在阳光明媚、暖和舒适的日子里,他会尽可能地充分利用时间,到图书馆和音乐室去,因此他对僧侣们的文化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他们对书籍有着非常广泛的兴趣,从柏拉图的古希腊语作品到莪默的英文著作;从尼采的哲学思想到牛顿理论,还有汉纳·莫尔、托马斯·莫尔、托马斯·穆尔、乔治·摩尔,甚至有奥尔德·摩尔的作品等。康维估算这里应该有两三万本书,可是更值得思索的是,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选取并且获得这些书籍的。他尝试过深究这个问题,看一看近段时间有没有新增的书籍。然而最后除了发现一本价格低廉的复印版《西线无战事》之外,他没有获得其他线索。在后来的一次游览中,张向他介绍道,他们最新的书籍是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这一批书籍的确按照预定期限送到了寺庙:“您可以理解,我们怎么也得让自己跟上时代的潮流啊。”

“或许有些人不同意。”康维笑了笑,说,“你知道的,去年至今,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

“但是没有什么大事件,亲爱的先生。这些事在1920年是没有办法预测到的,就算到了1940年,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世人的理解。”

“这样看来,你似乎不太关心目前正出现在世界范围内的威胁。”

“我很感兴趣——但现在不合时宜。”

“你知道吗,张,我认为我好像开始理解你们了。确实,你们有着独特的生活方式,与其他人相比,你们好像对时间没有过多的关心。如果是在伦敦,我一点也不乐意看前几天的旧报纸;不过在香格里拉,你们只要有一年前的旧报纸看我就很知足了。在我看来,这两种状况都是合情合理的。顺便问一句,你们离上一次接待客人有多长时间了?”

“这……非常抱歉,康维先生,我不便告知。”

这样的话总是成为交谈结束的标志,但是如今康维并不觉得那么难受了。让他更难受的反而是有时张侃侃而谈,说个不停。随着见面次数越来越多,康维也愈加喜爱张,可是他无法接触到其他普通的僧侣,这让他十分疑惑,即使不允许接触僧侣们,难不成就没有其他神职候选人了?

当然是有的,那个娇小的满族少女就是。

当他参观音乐室时,有好几次都看到她了。但是她不会说英语,他也不愿意让她得知自己会说中国话。他不能完全确定她是为了娱乐而弹奏,还是作为一个学生在练习。她的演奏,不管是指法还是姿势都非常规范。她选择的乐曲都是比较正统的,比如巴赫、科雷利、斯卡拉蒂,有时也会弹奏莫扎特的。她看起来更偏爱拨弦古钢琴,每当康维使用现代钢琴时,她总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专注地欣赏。他不了解她的想法,也猜不出她的年龄。他有时猜想她是30多岁,有时候又认为她不满13岁。然而,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样同时具有30岁又不满13岁的面部特征实在令人难以判断。

无事可做时,马林森也会到这里来听一听音乐,他发现她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命题。“我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做什么,”他经常这样跟康维说,“僧侣这样的职业,应该更适合张那样的老家伙,但这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到底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呢?我很想知道她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我也很想知道,但这是一件我们不太可能被告知的事情。”

“你们觉得她会喜欢待在这里吗?”

“我想说,她没有表现出不喜欢的样子。”

“她看起来很木讷,没有人的模样,更像个象牙娃娃。”

“无论怎样,这真是个迷人的比喻。”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康维笑了笑说道,“这还远远不止呢,马林森,你想一下吧,毕竟,这个象牙娃娃很有礼貌,穿着很好的衣服,品位不错,有着姣好的面容,琴弹得非常好,并且她没有像打冰球那样在整个屋子里跑来跑去。在我看来,西欧大部分的女性都缺乏这样的美德。”

“你对女人的要求也太严格了,康维。”

对于这样的指责,康维早已习惯。康维很少和女性接触,自从去印度山里的避暑胜地度假之后,他就落得了一个挑剔奚落的名声。事实上,他曾经与几个女人交往甚欢,假如他再积极一点,她们都愿意嫁给他。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有一次,他差点就要去《早邮报》刊登结婚启事了,遗憾的是那个姑娘不想搬到北京生活,他又不乐意到女孩所在的地方过日子,双方都不肯让步,实际上也表明他们两个人没有人愿意远离家乡。要是说他有一些与女性相处的经历,其实那些尝试都是间断的、无疾而终的。因此,他算不上对女性有严格的要求。

他笑着说:“我有37岁了——你有24岁,这就说明了一切。”

片刻过后,马林森突然问:“哦,你觉得张有多少岁?”

“一切年龄都有可能,”康维轻轻地回答:“49至149岁之内。”

康维这个玩笑,使得几个刚来不久的同伴开始怀疑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对于他们的好奇和疑惑,答复往往不能令人满足,这也导致张在大量透露消息时,他们难以相信,这并不奇怪。例如,康维对山谷中的各种习俗都有浓浓的兴趣,他觉得这些交谈内容可以作为学术论文的资料。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喜欢研究的学生,如今,最吸引康维兴趣的是这里的管理模式。就目前的观察看来,他们明显遵循着一套宽松而又灵巧的专制准则,寺庙不以为意地担起所谓的责任,这种管理制度可以说是以人为本,也可以被认为是草草了事。当然,这得益于长时间建立起来的制度管理。

令康维感到困惑的是,法律和秩序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这里一看就是没有士兵也没有警察的,可是必定要有规矩和举措来管制那些危害社会或集体的人吧?张解释道,寺里极少会有犯罪事件。一个原因是,只有很严重的事情才能被判定为有罪;另一个原因是,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合理要求基本上都能得到满足。寺区的僧侣们有权力将冒犯者赶出山谷——这是最可怕的责罚,是万不得已才会行使的终极手段。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蓝月谷的领袖们向来对人们的行为和风度给予高度的关注和培养,让他们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事,要是做了就没有尊严和地位可言。“你们在英国不也是接受这样的教育吗?”张说道,“但是在公立学校里面,可能就大不相同了。比如,我们这里的居民都知道,如果不做一些事,就会被认为是怠慢或不尊敬陌生人,因此会引发激烈的争论。然而你们英国的校长们主张一些模仿打仗的游戏,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野蛮了,那简直是放任兽性啊。”

康维询问这个地方有没有发生过关于女人的争斗。

“极少会有。因为我们认为横刀夺爱是没有道德行为的。”

“如果有人不在乎有没有道德,十分想要得到这个女人呢?”

“好吧,亲爱的先生,要是另外一个男人将这个女人让给他,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行为,况且,这也要得到女方的同意。康维,你可能会感到很惊讶,但是大家都讲礼貌,态度更加谦和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

这是自然,康维在参观的过程中经常会发现很多令人欣慰的善行以及知足的精神,他知道这样理想的境界不是一切政治和内部管理可以达成的。而在他说了一些赞美的话之后,张却回答道:“可是您看,要想完美地治理,就要避免过分管制。”

“你们没有任何民主选举之类的投票吗?”

“哦,没有。如果我们的人民看到我们宣布一项完全正确或全然错误的政策,一定会感到很震惊的。”

康维微微地笑了。他认为这是一种奇怪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态度令人十分同情。

同时,布林克罗小姐谈论起她从藏族语言学习中获得的满足感;马林森十分恼怒并发起了牢骚;巴纳德则看不出是真实的还是故意伪装的,维持着一副自傲平静的模样。

“坦白说,”马林森说道,“这个家伙得意扬扬的样子使我更加愤怒。我知道他什么都不肯承认,他不断地开玩笑令我更加心烦意乱。如果我们不防着他,就会被他支配。”

康维有好几次都在疑惑这个美国人是不是真的能如此淡定。他回答道:“他能够稳稳当当地处理好所有事情,这不算是我们的好运气吗?”

“我看这简直是他妈的说瞎话,你很了解他吗?康维?比如说,他到底是谁?”

“我对他的了解也没有比你多多少,我知道他来自波斯,也许做过勘探石油的工作。乘坐飞机前,我费尽口舌劝告他和我一起走,他一直不同意,直到后来我对他说,即使是美国护照也不能替他挡住子弹,他才答应离开。”

“顺便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护照?”

“也许吧,但是我记不清了。发生什么了?”

马林森笑了笑,说:“你可能会觉得我管得太宽,但是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呢?要是在这里停留两个月的时间,只怕我们所有人的隐私都会暴露出来。按照事情本身的性质来讨论,这件事就是个意外。当然,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你也不能说,如今说到这个话题上来,我觉得我得说几句。”

“那是当然。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事情。”

“我说的是,那个巴纳德是伪造假的护照旅行,他压根就不是巴纳德。”

“他叫查莫斯·布赖恩特。”

“见鬼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今天早上掉了一个笔记本,张把它捡了起来之后以为是我的就交给我了。我拿着的时候,看到里面塞满的剪报有点像要掉下来。我不介意承认我打开看了,毕竟剪报不是私有的东西,或者说不应该作为隐私。它们全都是关于捉拿布赖恩特的告示,当中还有一张逃犯的照片,除了胡子不同,肯定是巴纳德。”

“你告诉巴纳德你的发现了吗?”

“不,我只是把他的东西交给他,什么也没说。”

“那这件事情你只是通过那一张照片确认的吗?”

“嗯,就目前来看,是的。”

“我不想仅仅凭借这些事就判定一个人有罪,当然了,你也许是正确的——我也没有说他一定不是布赖恩特。如果他真的是,起码可以证明他为什么很希望、很喜欢留在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更适合他躲藏。”

马林森很失落,他原本以为他的重要发现会引发高度关注,但是没想到得来的竟是这么不以为意的态度。“好吧,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他问。

康维思考了一阵子,答道:“我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我们可以做什么事呢?”

“要是他真的是布赖恩特,那可真是活见鬼。”

“亲爱的马林森,如果这个人是尼禄的话,也不知道我们会被他怎么样!我看,不管他是圣人还是骗子,只要我们在这个地方一天,就要尽可能和谐地相处。我认为,我们不必撕破脸并跟他摊牌,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如果我在巴斯库尔的时候对他的身份起疑,我一定会联系德里,查找相关资料,这也是我们的职务和责任。可是现在我认为我们可以先放过他。”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草率了吗?”

“不管它草率与否,是否符合实际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按照你的意思,是要我不在乎我所察觉到的事实真相吗?”

“你可能做不到,可是我们俩可以互相谈论,所以不必在意他到底是巴纳德还是布赖恩特,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值得重视的是,我们要防止在离开的时候发生什么难堪的事情。”

“你是说我们就这样放过他?”

“嗯,我的原话可不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我们可以让其他人来享受逮捕他的乐趣。要是你和某个人和睦共处几个月,最终给他戴上一副手铐,这好像不太人道啊。”

“我不会这么想,这家伙原本就是个大骗子——我知道很多人因为他都失去了财富。”

康维耸了耸肩膀。他对马林森是非分明的态度感到敬佩;也许公立学校的道德教育比较庸俗,但是起码不会敷衍了事,对于一个犯法的人,任何人都有必要把他送到司法机关去。但是,康维不在意他犯的是什么案件,他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应该属于较为糟糕的经济类罪行。他所知道的事情是:大盗布赖恩特的集团在纽约造成了大概一亿美元的亏损,这种创纪录的崩溃,甚至被载入到世界纪录。从某个方面来说(康维不是一个金融专家),布赖恩特一直在华尔街胡闹,结果得到的却是他的逮捕令。

最终康维说道:“好了,你要是听从我的劝说,就不要再深究这件事了——不是因为他,而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你自己多注意些,留个心眼,他也不一定就是那个人。”

然而这个人的确是布赖恩特——那天晚饭过后,他立刻就暴露了。那时候张已经离开,回他的住所了,布林克罗小姐再次学起她的藏语语法来,在咖啡的香气以及雪茄的烟雾环绕下,只有三个异乡客你看我,我看你。用餐时,要不是那个中国人灵活敏捷、见机行事,聊天一定会像此时变得如此尴尬。如今他不在这里,仅有的就是那尴尬的静默。巴纳德第一次没有开玩笑。康维知道要让马林森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样来应对这个美国人实在是太勉强了,于是巴纳德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突然,他把手中的烟头扔了,说道:“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马林森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慌张,然而康维却非常淡定地答道:“是的,我和马林森已经知道了。”

“都他妈的怪我粗心,丢失了那些剪报。”

“每个人都会有疏忽的时候。”

“哦,你们居然可以这么淡定,真有趣。”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静默。最终布林克罗小姐打破沉默,尖声叫道:“确实,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巴纳德先生。事实上,我一直都以为你是隐姓埋名旅行。”他们几个顿时惊讶地朝她望去,布林克罗小姐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一次,康维提议让大家在信里写上自己的名字,你却说没关系,我当时就猜测,巴纳德应该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这个罪犯勉强地笑起来,把另一支新雪茄点燃。“女士,”他终于开口,“你不但是个机智的侦探,还很婉转地描述了我的处境——隐姓埋名旅行。你说得很对。至于你们两位先生,我很清楚你们已经发现了我的真正身份,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不觉得遗憾。如果你们没有怀疑我,我可能会竭尽所能去掩盖事实。然而想到我们如今的状况,好像无法向你们继续隐瞒下去了。你们都很友好地对待我,我不想搞破坏。从今往后,我们更需要共同合作,无论是更好的境况还是更糟糕的事情,我们只有相互扶持,才有走出困境的可能。后面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康维紧紧地注视着巴纳德,认为他说的话合情合理——这种诚恳的赞赏似乎出现得不合时宜,甚至显得怪异。瞧他那肥胖的身躯和平和的脾气,让人难以想象这样幽默诙谐得如同父亲的男人居然是一个世界级的大盗贼,想想也觉得太过荒谬。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那样的人。他曾经接受过较好的教育,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受人拥戴的私立学校的校长。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放松,不久之前经历过的焦急和忧虑仿佛都被隐藏起来了;可这并不表示他那愉快的神情是伪装出来的。大致上看来,他始终心口如一:他的本性像只温驯的羊,而从职业的角度看,他仿若一条鲨鱼。

康维说:“那好吧,我觉得这个办法很不错。”

巴纳德大笑,带着一种只有这时候才能表现出来的更深层次的幽默感。“天哪,这真是太奇妙了。”他大喊道,将四肢伸展开来,瘫坐在椅子上,“整个该死的事情,我的意思是,首先从欧洲穿过,接着经过土耳其和波斯,最后摸索着到达了一个混乱的小镇!警察不停地追捕我,听好了——他们在维也纳差点把我抓住了!开始我还觉得被人追捕实在是太兴奋了,但是,很快就会变得慌张焦虑,到达巴斯库尔的时候我才有机会歇息,我觉得在一场混乱的革命中我会更加安全。”

“这确实是,”康维笑着说,“但是子弹除外。”

“是的,不用再到处逃跑了,谁知道枪杆儿又出现了。告诉你吧,那时候真的很难做出选择——到底是停留在巴斯库尔躲子弹呢,还是跟着你们坐英国政府的飞机疏散呢,最后我发现在路的尽头等我的是一副手铐。无论如何,我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我还记得呢,那时候你的确是这样的。”

巴纳德又笑了:“是的,因此你们也可以理解,完全破坏了原先的计划,飞机带我们到这儿来,我却不是很担忧。尽管眼前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对我而言,这真是一件好事。我都已经如愿以偿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康维用更加真诚的笑容回应他,说道:“这非常理智。可是在我看来,你确实有点过分,为什么你能这么逍遥自在,这倒使我们起疑。”

“那可能是我真的非常满足吧。实际上,只要你适应了这个地方,你就会感觉这个地方很不错,即使温度有点低,但并非所有的事情你都能如愿以偿。如果说要换一个环境生活,我觉得这里是个清净的地方。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到棕榈滩那儿休养生息,但是那个地方一直都有一种千篇一律的热闹,反而在这里,我可以实现医生的嘱咐,还有一种美妙的感觉。我吃的东西和过去的迥然不同,没有什么电影可以观看,我也不会接到经纪人的电话。”

“我敢肯定他一直想要联系到你。”

“那是当然。肯定还有一些杂事需要处理的,我明白。”

看到他这么轻松地聊天,康维不禁说道:“我其实不太明白别人说的高额融资是什么东西。”

这个美国人非常直爽,他愉快地承认道:“高额融资通常表示胡说八道。”

“怪不得我总是对此起疑。”

“听好了,康维,我给你举个例子。一个销售木材的商人,他经营买卖很多年,同时又有许多别的商人也在经营这一行业。某日,市场的形势突然对他产生了不利的影响,他一筹莫展,只能振作起来静待时机,但是不知为何,这时机并没有如约而至,在他亏损了将近一千万美元的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瑞典的教授预测世界末日快要到来。我问你,像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拯救市场呢?当然了,这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然而他依旧走不出这种逆境。最后警察来了,他依然等着——如果他真的在等候他们的到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你认为所有的事情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对吗?”

“唉,我的确拥有过很多财富。”

“那里面还有其他人的钱。”马林森愤怒地插话。

“是啊,确实如此,可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是他们自己都没什么本领,想要坐享其成。”

“我反对。那是因为他们相信你,而且坚信他们的财富会平安无事。”

“嗯,那不安全,这不可能是安全的。哪有什么安全的地方?那些人觉得安全,就如同一大群人隐藏在台风中的雨伞下那样。”

康维抚慰道:“我们也认为你无法对抗台风。”

“我更无法装作与它对抗,这就如同我们从巴斯库尔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同样一筹莫展。那时我看到你在飞机上一直很淡定,马林森却局促不安,我就明白你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也不以为意,当我面对棋输一着的情况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一派胡言!”马林森愤怒地吼道,“谁都不能欺骗别人,游戏一定要按照规则来进行。”

“整场游戏都混乱了,哪有什么规则可言?再说了,这世上谁还懂得规则?哪怕是哈佛、耶鲁大学的教授们都不一定能说清楚。”

马林森不屑地辩驳:“我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遍规律。”

“那你口中的日常生活是没有把经营信托公司包含在内吧。”

康维立刻插话打断他们:“我们不要再争论了。你将你的事情和我的状况作对比,我不反对。确实,那一趟被动的飞行与我最初的想法相悖。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们现在齐聚一堂。我非常赞同你说的话,抱怨毫无用处,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古怪了,四个人无意中上了飞机,被劫持到一个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而且这个地方使当中的三个人都得到了一丝安慰。这就像你打算去休养,同时还发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布林克罗小姐认为这是天主在呼唤她,让她把《圣经》传播给更多还没有开化的藏族人。”

“那么你说谁是第三个人?”马林森插了一句,“最好不是我。”

“我说的当然也把我自己算上了,”康维回答,“然而原因非常简单——我愿意停留在这个地方。”

不久,康维就像平时那样走到室外的露台和荷花池附近散散心,他慢慢地习惯了每晚都这样做。一股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蔓延至他的全身,确实,他非常喜爱香格里拉这个地方。气氛的平静烘托出他那摄人心魂的神秘,同时又让人感到愉悦舒适。在这段日子里,对于寺庙和这个地方的居民,他得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这个观点愈加明朗清晰。他总是在反复思考,还要装出淡定从容的形象,他就像一个正在苦苦思索一道高深数学题的专家,因为它而忧虑,同时又表现得镇静且坚定。

而那位布赖恩特,康维觉得还是将他当成巴纳德会更好。他的事情和身份没过多久就被淡化了,依旧存留在康维印象中的仅有他说的那一句“整场游戏都混乱了”,这句趣话实际上比这个美国人想说的更有深意。他认为这句话可以运用到美国的金融、信托公司,还可以运用到巴斯库尔、德里和伦敦,甚至还有像帝国大厦、领事馆、司令部、贸易租界和总督府内部的晚会等场地,一想到这个世界正在重新构建,死亡与覆灭的气息处处存在,也许巴纳德的落败只不过是比康维的磨难多了些戏剧性的因素罢了,游戏确实从正常转变至混乱;幸好参与游戏的人不是按照游戏规定的那样,在那些无法复原的断壁残垣中永远倒下。从这个角度来看,最凄惨的应该是银行家们。

然而,香格里拉的所有事物都沉浸在一种深邃的安宁之中。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使劲地绽放光芒,卡拉卡尔山的山顶则折射出一抹淡蓝的光晕。之后康维知道了一件事,要是原定计划发生了变化,脚夫也许很快就要来了。他并没有因为这短暂的等候而感到开心,巴纳德也是。一个释然的微笑在他脸上展现出来,这特别有意思,原因他察觉到自己依然非常喜欢巴纳德。可能他还未找到其中的趣味吧。从某个角度来看,因为亏损一亿美元而送一个人到监狱里并不是一种过分的行为。假如他偷的是手表,那么这件事就简单多了。但说实在的,谁会弄丢一亿美元呢?

此时,关于何时可以跟随送货的脚夫一同离开的问题占据了康维的大脑。他联想到那一段困难重重的行程,还有最后抵达锡金或巴基斯坦的一个庄园主的房舍中的画面——他在那一刻一定会很高兴。但也许会有一些难受。接下来的画面是: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他有礼貌地握手和介绍自己,提供给客人们休息的厅堂外放着一批饮品和酒水,然后还有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如果到了那里,他就无可避免地要和总督以及总司令见面;以及接受那些戴着头巾的佣人们的额手礼;无休止地筹备和提交各式各样的报告,可能还要返回英国探访一下白厅;到奢华的游轮上打牌,政务次官用疲软的手握住你的手;面对报社记者的采访;听着那些女人们虚伪、尖酸的喊叫——“这是真的?康维先生?那时候你在西藏……”有一件事毋庸置疑,那就是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一次的离奇境遇来支撑他一个季节的吃喝。但是他想要这样做吗?他想到戈登身处喀土穆时,在生命终结前写了这样的话——“我情愿和救世主玛赫迪一起过着苦行僧那样的生活,也不愿意每天晚上都在伦敦街头混吃混喝。”康维未必会讨厌这样的生活,这只是预想:使用过去时来阐述他的经历就等同于折磨他,也许还会令他觉得悲伤。

一直在想事情的他突然察觉到张走到了他的面前。“先生,”这个中国人有点紧张而又悄声地告诉他,“我非常高兴将要告知你一个重要的好消息。”康维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脚夫要提早抵达这里。说来也怪,他近段时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哀伤,尽管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啊?”他回答道。

张看上去是一副兴奋至极的样子:“亲爱的先生,祝贺你。”张说道,“我很开心这当中也有我的几分贡献——经过我数次正式的举荐,活佛终于决定要亲自接待你了。”

康维的眼睛瞪得很大:“你说得没有平日里那么清晰流利,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活佛派遣我来接你。”

“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因为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渴望,却从来都不敢想象。但是你来到这里不足两个星期,就可以获得这种特殊的待遇,这可是先例啊!”

“我依然觉得很迷茫,你知道的,拜见活佛——我认为没有问题,还有别的事情吗?”

“难道这还不够吗?”

康维笑了笑:“肯定足够,你就放心好了——请别认为我很无礼。事实上,我一直想着一个很奇怪的问题,然而现在不需要考虑了。我为自己可以亲眼拜见这位绅士而感到非常荣幸。是什么时候去呢?”

“就现在,他派我来接你。”

“这太晚了吧?”

“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你很快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希望我可以简单地表达我的激动之情,毕竟这段日子令人感到窘迫——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你要相信我,我经常迫不得已隐瞒一些事情不向你们坦白,这也使我非常厌恶,但是我现在觉得很高兴,不需要再敷衍你们了。”

“张,你真是太奇怪了。”康维说道,“可是,我们等着瞧吧,你没必要再多说什么。我的思想准备非常充分,谢谢你替我说好话,推荐我,那就麻烦你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