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鸾要离开许公馆的事,还没到晚上,所有的小姑娘就都知道了。
后来,连玉妈在炖汤的时候,都旁敲侧击地问,“小年轻动作就是快啊,看样子是找好婆家,要嫁人咯?”
许佛纶爬梯子给她找保温瓶,笑笑没说话。
翘枝路过厨房,扶着许佛纶下地,顺带插句嘴,“可不是找好了,我回来那会,人家婆婆正拎着汤汤水水进医院照顾,有了爷们儿,咱们这些姐妹早忘到脚后跟去了。”
玉妈使筷子敲她脑门,“小囡说话太刻薄来,人还没有醒,走不走的说不准。”
翘枝吐舌头,“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吴平映他妈也是过分,鸾姐还没答应呢,就到处说她要走,还给她找起工作来了。”
许佛纶背着玉妈偷喝了口汤被发现了,给撵出门去,她站在客堂里笑,“找的什么工作,说来听听。”
“学堂教员,劝业场的会计,报馆里的转转笔头子,都是见不着危险的。”翘枝翻了个白眼,“鸾姐什么性格您还不知道,让她耍枪杆子我信,这些活不得憋屈坏了她。”
许佛纶坐在风扇边上吹脸,说话瓮声瓮气的,“现在做什么都有风险,她和吴平映是自由恋爱而结合的,感情比平常的深厚,为他放弃以往的习惯,也不是不可能。”
翘枝不服气,“要我以后有了男人,他敢让我离开,不打断他的腿!”
许佛纶摸了摸趴在膝头的猫,“还记得你手底下那两个女孩子么,花一样的面貌,一个没了一个疯了,要是真有好去处,何必提着脑袋过日子?”
她向来都是昂扬高傲的,很少说这样的丧气话。
兴许最近无可奈何的事情接踵而至,压迫的人不堪重负,身心俱疲。
翘枝想起来,也只能默默地叹气,“就像您说的世道艰险,哪里有真正太平的地方,连您都护不住我们,别提咱们独立门户,不是毁得更快。”
她不但护不住小姑娘们,连自己也守不住,大半个月的心血,还不是一股脑进了警务厅的腰包里?
翘枝劝她,“您也别太惦记今天的事,鸾姐的伤有得好,那批布料是荷兰佬运送的,按照合同给了他们就没咱们的事了,能不能警务厅吐出来就看他们的本事。”
许佛纶嗯了声。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打三月份起林祖晋就因为革命党的事盯上她了,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好歹是个豁口,如今可算是歪打正着,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何况总统和参政院恨康秉钦入骨,巴不得他出纰漏,这会倒好,不用栽赃,罪名就坐实了九成。
她再和他生气,也没想着同归于尽。
那头玉妈盛好了汤,要翘枝给吴平映送去。
她瞧着许佛纶落落寡欢,就想方设法解闷,“先生,咱们一块儿去吧,权当散心了。”
许佛纶点头,出客堂时,就看见大门外有车灯晃进来。
公署的汽车一路直行,停在台阶下,康秉钦和袁蕴君前后下车,身后跟着陈志洪和韩嘉儒。
她连招呼都不打,恍若不见。
翘枝见势不对,跑得飞快,眨眼的功夫,汽车就蹿没影了,把许佛纶干巴巴地晾在庭院里。
她孤零零地站着,不得不迎客。
袁蕴君率先跟进来,拉住她,“许小姐,我有事求你帮忙。”
许佛纶无视堂而皇之进屋的男人,只请她坐,“你说。”
“我听说许小姐的一批货,叫警务厅扣押了。”
许佛纶笑笑,“是有这么回事,看起来大事小情,林科长还真没瞒过你。”
袁蕴君顾不得她的玩笑,神色急切,“许小姐有没有妥当的办法,把那批货要回来,或者说赎回来?”
办法,还要妥当?
她心里嘀咕,“这不太好吧?”
“那些布料是许小姐的心血,难道任由他们拿了去挥霍么,如果许小姐不方便,将货物赎回来的资金由我出。”
钱不钱的倒还在其次,只是袁蕴君什么时候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了?
许佛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批货在荷兰商人验过单据后,就不再属于我们,出了任何事都由他们自己负责,想容只是顺手帮助他们运送到车站,所以我出面帮荷兰商人恐怕不合适。”
袁蕴君皱眉,“那能麻烦许小姐跟他们打声招呼,把布料从警务厅要回来吗?”
先不管荷兰商人有没有这么古道热肠,单就是警务厅得到这么些油水,还没听到响,谁肯轻易地拱手让人?
许佛纶摇头,“这是他们的事,我做不了主。”
袁蕴君脸色越发不好。
她好奇,“我冒昧问一句,袁小姐为什么对这批货这么上心?”
袁蕴君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康秉钦。
他正专心致志看许佛纶摊在茶几上,翻了半卷的旧书。
在袁蕴君看他的瞬间,他似乎心有所感,抬头回应她。
心有灵犀?
眼不见为净!
许佛纶嗤笑,起身离开。
“许小姐——”
袁蕴君两步追上她,“我确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许佛纶站在楼梯上,无动于衷。
袁蕴君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着你了,那批货里除了布料还有别的东西,生死攸关,不能等闲视之。”
许佛纶的心开始往下沉,“还有什么?”
袁蕴君又回头看了眼康秉钦,他仍旧在看书,对她们的话置若罔闻。
她狠下心来,轻声说,“是些紧缺的药品,还有些枪械武器,送到南方去的。”
许佛纶只觉得五雷轰顶,“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布料箱子的夹层里。”
袁蕴君见她要发火,慌里慌张地解释,“我们真的是事出无奈,南方的革命形势太过紧张,急缺这些东西,我们在这里鞭长莫及,只能略尽微薄之力。”
许佛纶闭了闭眼睛,“你们尽不尽微薄之力,我管不着,但是袁小姐,请你不要随便拿我和我家人的生命开玩笑!”
“不是的,不是的!”
袁蕴君急的掉眼泪,试图抓住她的手臂解释,被她一把甩开!
许佛纶说,“你要革命要推翻你爸爸的政/府,上天入地我都不拦着,但是你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事先是不是得告诉我一声,现在出了事再来还有什么意义?”
袁蕴君捂住了眼睛,簌簌地掉眼泪,“之前也有过一次,本想着这次运到天津走水路就安全了,不会连累你,只是没想到半路会碰上警察和游行的学生。”
“你们做什么事都不计较后果?”
许佛纶张了张手,无可奈何,“还有你们怎么就盯上我了,张如卯是一次,这次送物资又一次,是不是康秉钦教唆你的?”
被提到的人,稳如泰山。
袁蕴君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和你合作的股东里,有我们的同志。”
事到如今,她只好和盘托出,“丰记纱厂的蔡老板,你知道么,就是他。”
许佛纶气得头昏脑涨,“你别跟我说话。”
袁蕴君不敢再吭气了。
玉妈从门外进来,“先生——”
“什么事,说!”
玉妈不明所以,打量了三人一眼,这才开口,“小鸾醒了,你要去看看伐?”
“知道了。”
她从楼梯上下来,坐进沙发里,开始给海因打电话。
海因对布料被警务厅扣押的之事根本没放在心上,表示他们国家的商人不会因为这样的意外而影响和想容的合作,他还乐呵呵地劝她开心些,期待以后更美更迷人的布料和衣服。
想想也是,谁会为了万把块钱的东西,跟别的国家的警务厅发生冲突,回头上升到外交事件可谓惹祸上身。
许佛纶头疼欲裂,束手无策,“你们的同志,出了事就不管了?”
袁蕴君说,“他们都在各地领导运动,北平缺少人手,实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所以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只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许佛纶冷笑,“你该去求康总长,跟我说也没用,难不成我还能带人闯进警务厅硬抢吗?”
袁蕴君苦笑,“不能把这件事闹大,秉钦出面必然会引人怀疑,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来求助许小姐,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悄悄地解决了?”
出了事她抗?
呵,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许佛纶耸耸肩,“没法悄悄,实在不行你找人放火烧了那批货,一了百了。”
袁蕴君仍旧摇头,“这次数量不少,都是我们同志千辛万苦筹集起来的,如今经费实在有限,南边的同志又急需,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左右为难,可又为什么要来为难她?
许佛纶笑起来,“反正林科长是你的未婚夫,大不了今晚上你们提前洞房花烛,枕头边说说好话,指不定他就乖乖地把东西还你了。”
“佛纶!”
康秉钦朝她看过来,面色不善。
许佛纶冷笑,“关你什么事,要不你去陪林祖晋睡?”
袁蕴君的脸红了又白,叹了口气,“他要是能这么轻易地答应,我早就去了,就不敢来为难你,这样只会引起他的怀疑。”
她摊摊手,“我现在暂时没有办法,而且我身边的人也受了伤,需要去看她,这件事我会好好想想,有什么进展我再通知你。”
袁蕴君只得点点头,“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要谢谢许小姐慷慨相助。”
可不慷慨么,命都要搭上了,所以再怎么不成也得成呐!
离开前,袁蕴君特意从车上下来嘱咐,“上次我奶妈死的事情,林祖晋好像有所察觉,许小姐最近小心提防!”
许佛纶把脑袋杵在方向盘上,叹祸不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