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许佛纶仍旧住在康公馆里,和康秉钦同进同出,俨然像密不可分的夫妻。
时间一长,难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康秉钦对小花园里的人约束得很严,倒是没有多嘴的,只是防不住时常来探病的周曼蘅。
她身边的老妈妈和康家上下都很熟悉,言谈之间,免不得听说康秉钦和许佛纶的消息。
况且,周曼蘅向来唯陶和贞的命令是从,总得据实相告。
出殡那日,陶和贞是看见了许佛纶的。
当时人多眼杂,她也不能发脾气,何况连林家的人都能容忍,又怎么会容不下个女人,听之任之。
深夜,康秉钦来看她,她委婉地和他提起,他不哼不哈的,就知道有他的小九九。
只是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许佛纶还在公馆里住着。
这回,陶和贞确实被气着了。
晚上汽车从公署回来,就被拦在了公馆外面。
老管家躬身在车门前交代,“大太太说了,如今北平时局不安定,总有外人进家门,难免担心六少爷的安危。”
许佛纶坐在汽车里,膝盖上摊着各式各样的文件,没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康秉钦斜靠在椅背上,偶尔会低声和她讨论些事情。
老管家弯着腰在车边站着,时间长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佛纶不是外人。”
直到老管家脸色发白时,他终于开口,“开车。”
老头儿很固执,始终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眼看着康秉钦就要发火,司机吓得不知所措,“少,少爷……”
“康秉钦——”
许佛纶的手伸过来,盖住他的手背,状似叹息,“想过娶我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事情?
他皱眉,“我……”
“不管你有没有想过,”她很快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很避讳他的答案,“都不要再为了我,和你妈争吵了。”
如今关系未明,已经这样水火不容。
她笑着,将身边的门推开,下车,“康管家,麻烦给许公馆打个电话,让人来接我。”
老管家侧身让路,“好的,许小姐,若是您不方便,康家也可以派车送您。”
“方便,谢谢。”
她关车门时,顺便对车里的人飞了个吻,“康秉钦,明天见!”
汽车迟迟没有动静。
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后来,康秉钦下车,慢悠悠地踱到老管家身边,低头哂笑。
还没开口,老头儿已经两腿发软,“六少爷,我只是奉命行事!”
康秉钦伸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敲了敲,“既然家里不安全,我就先不回来了,也省的妈妈成天为我操心。”
“六少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人再敢忤逆他。
康家的下人围聚在大门前,敛气屏声,汗流浃背。
他拉过许佛纶的手,将她放进车里,阖上车门再扽下司机,调转车头,离开康公馆。
一气呵成。
任何人都拦不住,也不敢拦。
“你要带我去哪儿?”
“六国饭店。”
直到坐在房间里,他的怒气似乎才有平息的势头。
“康秉钦——”
许佛纶推开阳台的门,将玫瑰花随意清理到梳妆台上,手脚敏捷地跳上桌面坐着,俯身笑看他的眼睛。
她颈下的项链在高耸的睡裙间跳挞,隐晦的暗处,拥雪成峰。
他安静地回望着她,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欲。
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长时间不说话,许佛纶只好妥协,耸了耸肩,“以后怎么办?”
她能真的把他从康家拐出来,据为己有吗?
他晃晃腿,懒散地坐在椅子里,“你想怎么办?”
她想的,刚才问过了。
如今再说一遍吗,大概已经没勇气了。
许佛纶从桌子上跳下来,“没想法,听你的,我困了,晚安。”
阳台的推门,窄窄的一道,她很轻松地进出。
康秉钦看着她的身影卧在床上,心烦意乱。
他在心里画地为牢,远远地看着她来来往往,如果离得近了,再生硬地将她推开。
时间长了,控制成了习惯,他始终不以为意。
可是如今低头看看,满手鲜血,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早已经分不清了。
难得被这些念头驱使,康秉钦索性在西城租了三进的四合院,聊作安身。
当小报对这件事做无端揣测之时,许佛纶已经坐在院子里喝茶,玉妈很喜欢这里,分派起下人来,井井有条。
“康六儿这是,金屋藏娇,他人呢?”
“公署有事,你等他会。”
四合院的头位客人就是康馥佩。
“哪个等他?”她背着手前后溜达一圈,啧舌,“康六儿平时跟阴面鬼儿似的,冷不丁疼你,看得我都眼热,你们俩……”
许佛纶看她不怀好意的目光,哼笑,“你想多了。”
康馥佩泄气,伸长了手够树上的枇杷,“我以为你要给我当嫂子了,康六儿可真沉得住气,哎,男人是不是都这个烦人样?”
许佛纶笑,“你说哪个男人?”
她嘟嘟囔囔,“你也烦人。”
许佛纶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就让人娶你,回头要紧时候气力不足,你是不是又得说人烦!”
康馥佩羞愤难当,拿枇杷扔她,“你个猴顶灯的臭丫头!”
许佛纶左躲右闪,“有功夫照顾他去,恼我做什么,我又不能娶你。”
一句玩笑话,康馥佩却怏怏地住了手,“自从我把他救出来就一直没见过,不知道伤势,听说他的眼睛在军法司都快要被打瞎了,今天虽说约好了,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许佛纶纳闷,“汪铎不养在你们医院里?”
康馥佩摇头,“那憨子不愿意我给他费那么大劲儿,随便找个偏僻的小院住下了,我曾去过两回都没看到人,大概是不好意思。”
“怎么又找你了?”
“把信塞在这小东西的课本里,给我送来了。”
她指了指,在廊上和小姑娘们玩的小男孩,“我今天要不是说带他买书,妈妈才不会放我出门,回头你把孩子给我大嫂送去,省得她又数落我这个当姑姑的,为老不尊。”
许佛纶笑起来。
玉妈从前院来,“七小姐,您有啥个事情快些忙去,康公馆里派人来了,要接小少爷的。”
“坏了,是妈妈身边的老妈子,看到我就麻烦了。”
康馥佩如临大敌,“佛纶,后门在哪,快让我走!”
许佛纶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她又停下了,“不行,万一她们堵在后门,我还是跳墙吧!”
“没有没。”
许佛纶啼笑皆非,好好的姑娘被逼成什么样了?
康馥佩顾不得她劝,招手叫小姑娘们拿梯子来翻墙头。
亏得今天穿了长裤,她坐在墙头上拨弄头发,“大恩不言谢,有时间咱们出去逛街,我请你吃饭,哎呀——”
她从墙头上翻下去,许佛纶正担心她有没有磕碰着,就听着她愉快的声音隔墙传进来,“孩子归你啦,走了啊!”
康馥佩倒是走得潇洒自在。
小姑娘们将梯子搬开,康家的老妈子就已经进门来领孩子了,见了面勉强笑笑,拉了人就往外走。
小孩子玩性大,攥了院子里小姑娘的手不愿意撒开。
老妈子火急火燎的,也不敢埋怨,一个劲儿地劝。
小男孩听不进话,嘴一撇哭上了。
玉妈心疼小娃娃哭闹,赶紧上前劝,老妈子满脸的不耐烦,躲躲闪闪,还将玉妈碰了个趔趄。
院子里的小姑娘住在许公馆哪里没受过这样的气,瞬间就将人给围了。
老妈子见势不对,疾言厉色,“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翘枝笑笑,“这又不是康公馆,您可别倒打一耙。”
老妈子被孩子哭得心火旺,口不择言,“院子是我们六少爷买的,康家的产业,若说收也就收了,哪里轮到你们这群见不得人的说半句话。”
小姑娘脾气大,捋袖子就瞪眼睛。
“翘枝——”
许佛纶挥挥手,“给人送出去,别慢待了。”
她无意跟人争口舌之快,大热天,何苦来的?
小男孩又哭又闹,小圆脸憋得通红,说话都使不上力,“不走就不走,我要等六叔回来,我要和许阿姨玩!”
老妈子急的没有办法,连哄带劝,最后不得不吓唬他,“小少爷,她们都不是好人,会变成老妖精把你吃掉!”
许佛纶支着耳朵,正准备听她怎么个不好法,结果就这么糊弄人的一句,实在无趣。
小姑娘们互相看了看,纷纷捂着嘴笑起来。
她们发笑,小孩子更不怕了,猛地挣脱她的手,依偎到翘枝身边,“你骗人,她们是好人,不是妖怪!”
老妈子觉得丢面子,跺了跺脚,上前拉他,“小少爷年纪小,不认得她们的真面目,不是妖怪怎么到处勾引男人,就把小少爷的六叔祸害了。”
翘枝把孩子藏身后面,“老妈妈,话可别说的这么难听,回头康长官回来了,咱都不好看!”
被年轻的小丫头数落,老妈子恼羞成怒,“你们自己做得,别人说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窝子小娼妇!”
翘枝瞪眼睛,“老东西,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土匪床上爬过的下贱东西,满北平的爷们儿都招过了,又来祸害我家六少爷。”
老妈子一把拉过小孩子,“小少爷,我们走,别叫脏气污了您!”
“站那!”
许佛纶从石桌边起身,慢悠悠地走过来,示意翘枝把孩子抱走。
四面楚歌。
老妈子吓的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许佛纶笑笑,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手枪,“不干什么,看你年纪大了,给你长点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