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纶的决定很突然,打乱了之前所有的计划,让人措手不及。
玉妈忧心忡忡的,是她以后将成天和一堆粗糙的男人们共事,万一康秉钦照顾不周,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庞鸾倒不以为然,“再不方便,能比得过以前在混成旅,不过先生要去公署上班,公司不开了吗?”
许佛纶摇头。
她为此准备了两年,甚至为以后的路准备了更多,怎么能半途而废?
庞鸾提醒,“人人都知道想容是先生的,如今您去给总长当机要秘书,平安无事最好,可万一有无端的揣测和麻烦,先生该怎么取舍?”
她并没有想好。
康秉钦的地位来之凶险,如此紧要的时候,但凡他有得选择,就不会主动开口,要她回到身边。
其实,私心来讲,比起开公司,她更愿意在他身边工作。
然而,她又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等到度过危机,一切回到正轨,他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又能以什么作为生计?
继续在风花雪月里,粉饰太平吗?
况且,公司和纺织厂不下百人等待工资糊口,更本无法轻易舍弃。
鱼和熊掌,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时再说吧!”
或许,根本用不着取舍呢?
许佛纶跟庞鸾简单交代了和昌泰入股的事,约个顺风顺水的日子签订股权书,在此之前,为了给足孙桓泰的面子,免不得跑一趟做个顺水人情。
隔天早晨,许公馆里两趟车,一东一西,各自奔波忙碌。
许佛纶到公署的时候,康秉钦正在开早会。
为她领路的是昨天开门的年轻军官,“我姓郑,水边滨,是总长的译电秘书,以后和许小姐就是同僚了。”
“谢谢。”
郑滨将她带到康秉钦的办公室前,笑着开口,“总长的办公室钥匙共有两把,除了总长日常需要,另一把在许小姐的文件袋里归您平时使用,我无权擅入,您请自便。”
等他离开,许佛纶才倒出钥匙。
她的办公桌在近门的小厅里,桌上八把钥匙排成两排,除了她自己,还有康秉钦的。
许佛纶迅速地记下每把钥匙的齿痕形状,然后随身存放。
桌面摊开的笔记本上,列着数条她眼下急需完成的工作。
康秉钦的字一如既往,金钩铁画。
她冲着笔记本扮了个鬼脸。
四十分钟后,众人簇拥着康秉钦回到办公室。
掩上门,或坐或站,争论仍旧不休,都是些机密的军政要事。
康秉钦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倾听,偶尔会叫许佛纶的名字,让她取来些文件,签过字,随手丢给两三个人制止争论。
再或者,打开火机,将部分纸张付之一炬。
片刻的死寂之后,又是新一轮的争执。
在安静和喧闹交叠之间,只有许佛纶的身影,时不时来回穿梭。
直到她将最后一位军官送出门外,已经临近中午。
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走廊尽头,见四下无人才抹了把头上的汗,仿佛死里逃生。
让人不寒而栗的那位,懒散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她,“打电话给军法司审判厅,执行枪决命令。”
“好的。”
许佛纶拨通电话,数次转接,等要开口说话时,却蓦然停住。
直到对方再三提醒,“许小姐?”
她才恍若清醒,“陆军行政公署总长令,对要犯蒋青卓、汪铎、乔其成和陈方堂执行枪决,立刻执行。”
对方答应,挂断电话。
“佛纶——”
她握着话筒回头。
康秉钦慢悠悠地转动钢笔,好整以暇地看她,“你犹豫什么?”
“真的要杀了他们吗?”
曾经,都是陪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笑起来,“消息是你带来的,有假?”
新世界赌场,一墙之隔,林祖晋笑谈间无意流露,只是没有具体说明。
后来也明里暗里地调查过,她很肯定,“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犹豫?”
他笑着,眼神冷漠,执着地要个答案。
她不认同,“当时姓林的只是一句带过,他们合谋也算罪有应得,如果不是,省不得枉死人,你不需要查清楚了?”
康秉钦翻了页文件,许久才笑道:“拖延,只会再养出个内奸。”
他所有的遭遇,她闭口不言。
“我知道了。”
“佛纶——”
她低着头整理文件,嗯了声。
“你在为谁不平?”
“汪铎。”
对于她的直言相告,他很满意,“原因。”
许佛纶摊开笔记本,“你应该告诉小七。”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以前你不会这么优柔寡断。”
她笑出声来,“以前你也没有这么心狠手辣!”
康秉钦放下笔,冷了笑容,“佛纶,为了汪铎,和我吵架?”
这是原因么?
许佛纶弯起嘴角,嘲弄道:“康秉钦——”
话没说话,办公室的门从外面被猛然推开,陈志洪和郑滨根本拦不住火急火燎的康馥佩。
“康秉钦——”
众人面面相觑,许佛纶叹口气,清理闲杂,把秘密关在门里。
回身时,康馥佩正在哭诉,“……我已经没了爸爸,没了大哥哥,你还要抢走那个憨子,他替你挡过多少子弹,你有没有良心!”
康秉钦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向许佛纶。
她嗤了声,“又不是我叫她来的,你要不信,也把我崩了得了!”
一个个的,都来跟他闹。
康馥佩抹了把脸,“康六儿,是我打电话到军法司要放人,他们才告诉我的,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就有这个意思?”
康秉钦任由她质问,等她筋疲力竭了,慢悠悠地开口,“叫司机送你回家或者医院,别人的事少管。”
她哭得狠了,“汪铎不是别人。”
康秉钦讽笑。
她拉着他的衣袖软磨硬泡,“六哥,我拿性命担保,他真的不会背叛你,你放了他吧!”
他不为所动,“自己走,还是请你出去?”
康馥佩绝望地撒开手。
小姑娘磨光了脾气,只能放放狠话,“康秉钦,你的官儿越做越大,血越来越凉,你要敢杀了他,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
她哭着离开。
走廊上尽是她磕磕绊绊的高跟鞋声。
自古以来上位者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许佛纶倚在门边,抱肩冷笑。
康秉钦听见了,甩开手里的文件带倒了案头的玉狮子,丁零当啷,一地狼藉,“你们给惯出来的毛病!”
她挑眉,“怎么又是我的罪过?”
守在门外的陈志洪带着警卫急匆匆地闯进来。
康秉钦眉眼清冷,点燃了手里的烟,低声怒斥,“滚!”
许佛纶翻了个白眼,正迎上他的视线。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冷漠的眼睛,面容,以及军装裹着的,一颗心。
很想知道,热的,还是被现实凉透了?
他一面一抽烟,一面审视她。
谁都不肯示弱。
后来,烟雾缭绕里,他皱着眉头开口,“出去!”
她嗤了声,将笔摔在桌上。
走廊上堆满了人,郑滨分开人群好心好意地来劝,“总长平时虽然不说话,但是脾气很好,从不随意打骂属下,等总长消了气,许小姐去道个歉也就雨过天晴了。”
她凭什么道歉,究竟错在哪里?
当了总长,就可以枉顾事实,草菅人命?
许佛纶心烦意乱,勉强挤出微笑,“好的,谢谢你,郑秘书。”
喷泉边上的凉亭里,康馥佩已经止住了哭声,脸颊被阳光烤的泛红。
许佛纶在她对面坐下,递了块手绢,“擦擦脸吧,妆都哭花了。”
“佛纶,那个憨子是不是没救了?”
“说不准。”
她想了想,“在枪决之前军法司会派人来取手令,应该还有一两个小时,你可以去想想办法,不过即使有办法,以后他也不能再公开露面了。”
康馥佩低着头,轻轻地说话,“没关系,只要他能活着。”
哪怕,她根本没法嫁给他。
“佛纶,你是不是跟我哥吵架了?”
许佛纶笑,“你不去救你的憨子,还担心我们,他再生气,也不会把我一块儿处决了。”
“我这就去了呀!”
康馥佩胡乱抹了把脸,起身时露出坚决的笑容,“不管救不救的了他,我都会试一试,谢谢你,佛纶。”
“那么,祝你们好运。”
许佛纶送她,却被她拉住手腕,“你别怪康六儿,其实他才是最苦最难的,爸爸和大哥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他破釜沉舟,咱们家就彻底垮了。”
“我知道。”
“他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你别为了我和汪铎同他吵,这些天爸爸和哥哥都没有来得及下葬……”
康馥佩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他心里疼得很,你替我陪他好好说说话,等我……我再来和他道歉。”
她捂住了眼睛,转身匆匆地离开。
许佛纶在凉亭里坐了很久。
直到郑滨来找她,“许小姐怎么在这?”
她笑着回答,“刚刚送走了七小姐,有事?”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郑滨将一封请柬递给她,“傍晚五点是总长授衔的晚宴,总长命我将这个给您,请许小姐务必出席。”
“谢谢。”
许佛纶回到办公室,康秉钦已经离开。
她犹豫再三,还是拨出了电话,“荣先生——”
“许小姐。”
“你要找的小军官,需要我送到你的府上吗?”
“许小姐找到他了?”
她哼笑。
“听上去,许小姐是要我拿主意吗?”荣衍白笑起来,“我如今对他已经不太感兴趣了,相反,很关心康总长的善后事宜。”
需要善后的事宜很快出现。
午后枪决的人,只有三个。
蒋青卓在押运行刑的途中,被人劫走,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