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已经戒严,许进不许出。
盘查到许佛纶这里更加严格。
警察查过了户口和身份证明仍旧不肯放行,兜兜转转,让大理院和军法司分别派了人。
俩小个子男人再次将证明翻来覆去地看过,最终交到了匆匆赶来的审判厅庭长手里。
几天前,许佛纶刚跟他太太通完电话,这时见了反倒心平气和地打招呼,“曹庭长,中午好!”
曹建昌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眼睛里的精光都收敛在镜片后面,“许小姐,这是从哪来?”
“顺义的纺织厂。”
“怎么想起来去那里?”
“昨天荷兰商人订购了批加急的布料,需要临时调整生产,必须得去一趟。”
曹建昌点头,继续追问,“既然是加急,许小姐怎么一天就回来了。”
许佛纶靠在车门上,摊了摊手,“察哈尔和绥远在打仗,逃难的都往北平涌,纺织厂昨天收容了十二个人当织工,三天之内得给他们办理迁移证,不然警务厅就得找我麻烦了。”
天衣无缝。
曹建昌笑了笑,“许小姐一直规矩守法。”
不管是夸奖还是讽刺,她都收下了,“谢谢曹庭长,今天就月底了,我还得去办理纺织厂丁口总数的证明,您要没别的事,我得走了。”
“许小姐等等。”
曹建昌将身份证明还给她,“今天事出突然,还希望您能配合调查。”
“您请讲。”
“逃犯康秉钦的下落,许小姐知不知道?”
许佛纶皱眉,“昨天我离开北平时,听说总统先生允许康旅长戴罪服丧,怎么一夜过去,就成了逃犯?”
许佛纶相识的人,三教九流,以再快的速度得到风声都不足为奇。
即使没有这些人,她和康秉钦的关系极其亲密,他的动向必然在她手里。
可明知道她在打马虎眼,曹建昌却没有办法逼迫她交代。
“一言难尽,总之康秉钦是在康家期间突然失踪,身上还背负着数条大罪,总统先生下令革除他一切职务,希望许小姐明白。”
“哦。”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曹建昌耐着性子同她周旋,“康秉钦一向器重许小姐,这次逃亡,事先真的没有和许小姐商量过吗?”
许佛纶摇头苦笑,“我从昨天到今早都在顺义,康秉钦要逃跑肯定是去无人知道的地方,毕竟我一直处于被警务厅的长官保护的状态,想来,他不会大老远地自投罗网吧?”
曹建昌耐心用尽,严肃地告诫,“我们愿意相信许小姐的为人,如果有康秉钦的任何消息,请尽快告诉我们,他现在很危险,几乎丧心病狂。”
接连被陷害,枉死了老子兄长,落到谁头上,谁不得丧心病狂?
许佛纶说知道,“如果有消息,我会亲自给曹庭长打电话,到时候希望曹太太能谅解呢!”
曹建昌脸色一僵,看着她的汽车离开,招呼身边的人,“跟过去,将许公馆围起来。”
玉妈前脚进门,后面许佛纶的车就进了庭院。
庞鸾边下车边问,“外头乱了套,您这是上哪儿了?”
玉妈送来条毛巾,才开口抱怨,“警务厅有个大块头把我抓去,问康长官的下落,问不出来,又把我放掉了。”
许佛纶把毛巾盖脸上,“问的什么?”
“有关你和康长官,什么都问,问得人吼色,个则册老!”
她瓮声瓮气地说,“怨不着直到今天早上,你们谁都不跟我说北平发生的事。”
翘枝分派了两个丫头上楼顶照看,进屋时接话,“昨晚军法司来搜人,顺带切断了电话线,不叫咱们出也不让外人进,和坐牢也差不多了。”
她被玉妈瞪了眼,吐吐舌头。
许佛纶睁开眼,茫茫的一片白,“康秉铭的飞机是怎么回事?”
翘枝说,“康参谋长从山西到察哈尔用的是身边临时调的飞机,结果接了康总长的遗体离开,连都没有十分钟,飞机就坠毁了,无人幸存。”
看起来早有预谋,康家的人一个也不准备放过。
到时候一推二六五,众口一词,认定为空难,谁有证据翻案?
“康秉钦没有给家里来过电话吗?”
玉妈和翘枝面面相觑,“昨天搜家前听见电话响了几声,当时忙着应付警察,没顾上,好像人进门前,电话铃就不响了。”
搜家?
许佛纶从沙发里直起身,“搜到那批洋玩意没有?”
翘枝提起来还心有余悸,“差一点,他们就找到那扇暗门了,要是警察进去,咱们可真说不清了。”
可不是么,里面的东西足够武装一个连了。
搜过了家,也不代表高枕无忧。
曹建昌为人奸猾,虽然刚才用他太太威胁他,但那不过是缓兵之计。
万一他以大理院的名义再此来搜,她要怎么拒绝?
她盼着康秉钦有下落,又盼着康秉钦不要出现。
当初张如卯天南地北地躲藏,至今还不是无人得知她的下落,难不成康秉钦还不如个女学生,亡命天涯总比束手就擒的强。
外面兵荒马乱的,许佛纶在家里胡思乱想,眨眼天就黑了。
小姑娘们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原先热闹的晚饭吃的愁云惨雾。
她胡乱对付了几口,上楼泡进浴缸里醒神。
“咔哒——”
许佛纶把脸从水里扬起来,拨了拨头发侧着耳朵细听。
隔墙的声音极为清晰,听方向,角柜的门被打开,又阖上了。
她套上裙子,拎着枪,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的窗帘撂着,康秉钦站在角柜前,将红酒放进冰桶里,倒上冰块。
他换了身棉质衬衫,袖子挽起,露出手臂上的绷带来。
绷带上渗出了血,他也没在意,毕竟他也没在意许佛纶对准他的枪口。
“衣服穿好,像个女土匪。”
许佛纶把枪扔在了床上,低头时,头发上的水挂成了小瀑布,直往地毯里渗。
确实,有些不修边幅。
她拖来毛巾把头发缠住,站在镜子前换衣服,“白天去哪儿了?”
康秉钦反问,“找过我?”
“没有。”
她脱下衣服,镜子里是一具漂亮诱人的身体,“到处都是眼睛,找你不是更加危险。”
有颗水珠从她肩头滑下来,顺着脊背,过了腰,向下。
康秉钦挪开目光,声音低沉,“乖孩子。”
她穿上睡衣,拎过药箱坐到他身边,低着头拆绷带,“打算怎么办?”
“佛纶——”
“嗯。”
“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丧气的话,让他笑着说出来。
伤口越来越严重,她没有过问,只是重新伤药包扎,“然后呢?”
康秉钦笑起来,“找你喝酒。”
听起来,颇为凄惨。
只是他冒这么大风险潜进她的卧室,就为了喝杯酒?
许佛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眸色很沉,看久了容易被迷住心窍。
她放弃,取了两只杯子倒了酒递给他,“说好,只准喝一杯,你的伤势恢复得并不理想。”
康秉钦点头,“小七在家,也这么和我说过。”
许佛纶端着杯子,听他说。
“宝昌挨得枪,直到张家口才处理,有个兵为了找到能划开它的铁片子,被炸断了腿。”
他喝了口酒,眼睛微阖,“我不知道他,后来听说是位排长,二十三岁,进混成旅四年,你曾经可能见过。”
康秉钦向来寡言,大约提起混成旅时才会多说点话,但从没有这样颓废过。
“你用铁片子挖出了子弹?”
他点头,喝光酒,将杯子还给他,“欠他条命,很多条命。”
许佛纶起身,将酒具都收起来,转身的时候,头开始发晕。
再走一步,几乎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候,康秉钦扶住了她,并弯腰将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她能看清他的动作,只是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康秉钦——”
他低头,轻轻地笑着,“佛纶,我得还。”
她顿时明白他所有的意图。
“康秉钦——”
不行,不行,那是死路!
她努力要起身,却只是徒劳,“你不能去!”
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滑进头发里。
所有的不舍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一瞬溃堤。
他关了灯,俯身在床边看她,“必须得去。”
“我不知道你有多少人,但我知道北平现在有多少人要抓你!”
她奋力挣扎,可惜重重地摔回床上,“这不是以前任何一个战场,你离开家已经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做了准备。”
康秉钦坐在床边,理理她的头发,“已经一无所有,怕什么?”
“康秉钦,你,还有我——”
她哭得狠了,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所以,得留下你。”他叹息,“药量不多,好好睡一觉。”
“不许去!”
沉甸甸的夜色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许佛纶的神智开始不太清醒,“康秉钦,要么换个方法,要么你带着我,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她泣不成声,“你不能这么残忍,不能……”
他把她抱起来,放进怀里,“佛纶,听话。”
颈下的气息已经渐缓,倒是眼泪不减,顺着他的衣领淌到心上。
那些压抑的,无颜见天日的秘密,失了火,燃起冲天的烈焰。
不能再犹豫了。
他已经开始溃不成军,何谈胜利?
康秉钦将她放回毯子里,“晚安!”
她一直在哭。
七年,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策。
他起身。
转过床,梳妆台,衣柜,烛台,握住了门把手。
走廊上,玉妈不知和什么人说话,急匆匆地来,声音很大,“曹庭长,您留步,先生身体不适睡下了,您有事明天再说!”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