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每一天。
无时无刻。
雪茄被忘记她的手指缝隙里,长时间的冷却,直到熄灭。
这个吻才缓缓地结束。
“佛纶。”
康秉钦的尾音收的太不干脆利落,将他的心事暴露无遗。
“怎么了?”
她将杉木盒子并上止痛药,一起放在他床头,余光从他的唇上掠过时笑起来。
有些泛红。
不仅仅是她的口红的颜色,还有最后离开前,她坏心地咬了一口,恍惚能看见自己的牙印,“你又害羞了吗?”
他眼睛里好像瞬间能卷起疾风骤雨,只是都隐藏在平静背后,只让她看见一处静潭,浓郁到迷醉,“你的海红子,这时候应该在家了。”
连轴转了一整天,她几乎把这件事都忘了个干净。
她故意拖长音哦了声,“只有这些吗?”
当然,还有别的。
康秉钦和她慢悠悠地闲聊,从绥远到察哈尔,三个月来有趣的见闻。
偶有战场上险境,他一带而过,她也没有开口询问,安安静静地听。
她不曾经历过的,都从他的话里得到了满足。
无所事事的时间快得叫人心惊,守卫重重地推门进来,“许小姐,时间到了。”
他虎视眈眈地站着,两眼不住地打量屋里的人。
康秉钦转过头,脸上一贯的表情,玩世不恭又难以亲近。
许佛纶弯腰,将落在高跟鞋上的茅草取了下来,“哎呀,又不是南方,怎么都长霉了?”
守卫开始不耐烦,“许小姐,快出来。”
她不紧不慢起身,拎起小包,“康秉钦,我走了,晚安!”
高跟鞋的声音从斜拉下的月色到黑暗里,康秉钦这才阖上眼,懒散地语气,“佛纶,你要听话。”
没头没尾的一句,她顿了顿脚步,没回头,“知道了,真啰嗦!”
门重新关上,铁锁禁锢的牢笼。
康秉钦搭下手臂,在她刚才坐过的床下,茅草堆里有把铁片刀,手掌长,一指宽。
不起眼的东西,往往却极度锋利。
他在琢磨,要是佛纶将它藏在鞋底,大约她又得抱怨坏了她一双小皮鞋。
刚才没有细看,她的鞋到底是什么花纹?
还有,有没有系带子?
他枕着手臂,思考这些细枝末节。
天快亮时,他快要睡着了,门却再次被打开——
康大太太被康馥佩和周曼蘅左右搀扶着进屋,他屈着单臂坐起来下地,刚要开口叫妈,脸上就被狠狠的招呼了一巴掌。
他鼓了鼓腮,半边脸发木,却笑了。
周曼蘅和康馥佩各自扶住了,止不住地低声劝说。
大太太越发生气,眼圈发红,哆嗦着手直指着他,“小畜生,你还笑,连你爸都对不起,你说你对得起谁?”
他低着头,笑意不减,“妈,您也觉得我临阵脱逃?”
“你没有吗?”
康秉钦嗯了声,“没有。”
“那你跟我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解释,只是在笑,“妈,我只是服从了命令!”
“你胡扯!”
大太太越说越激动,抬手又要打他,可看见他的伤臂,再没能下去手。
“军部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爸的命令,你偏偏跟他对着干,你们父子不和不要紧,非得要拖累这么些人给你们陪葬吗?”
“爸在电话里,是这么对您说的?”
“你爸的命令没有错,电话是你亲自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康秉钦点头,“那我无话可说。”
“你……”
天边放亮,旭日东升,可这里仍旧暗无天日。
小小的地方,容不下除了血脉的外物,大太太叹了口,妥协,“你好好跟我说话。”
康馥佩和周曼蘅互看了一眼,离开。
康秉钦扶着她坐下,才返身靠在床头,“妈,我问心无愧,只可能那通电话出了问题。”
大太太皱眉,“谁敢在那时候做手脚?”
谁敢?
谁都想活着,终归谁都有命脉被别人死死地攥着。
他笑而不语。
大太太了然,“六儿,你说的要是真的,恐怕你爸这回省不得要花大力气。”
“我爸?”
他笑,“他巴不得我让人惦记!”
“怎么说话的?”
大太太搡他,“那好歹是你爹,你是他儿子,出了事他能不管你吗,你暂且忍耐两天,等他交接完手里的事就回北平。”
康秉钦拒绝,“回北平,让人一块惦记?”
大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怎么就没有正形,你说他回来干什么,我们能看着你平白无故手这么大的冤枉,康家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自古君臣,如今虽是民国,但终究天壤之别!”
“别胡说八道。”
再往下说,让有心人听了去,这回的罪过那是别想翻身了。
大太太叹气,低头时看见他枕头边的烟盒,又气上了,“她来过了?”
“嗯。”
他不太想听她的不好,至少今天不行。
大太太不待见许佛纶是陈年旧疾,改不了医不好,遇上了就犯火气,“这都什么时候了,给送你这些玩意儿,怕是亏不了你的身子,赶着送一程吧!”
她抬手去取烟盒,康秉钦先她一步,收归枕头底下,“妈。”
“你就护着她,那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大太太语重心长地劝说,“前天她给家里打电话预料到你今天的处境,叫我和你爸早做准备,她个土匪窝里出来的野丫头,平时风花雪月的怎么能知道这里的好歹,我觉得她心术不正。”
她如果不知道,才是枉费了他这么些年带在身边。
康秉钦低垂着眼睛,没吭声。
“你不在北平哪里知道,她短短几个月将北平生意人搅得不得安宁,倒是让她把公司真给开起来了,坐收渔翁之利。”
康秉钦勉强一笑,“妈,佛纶开公司,都不行?”
大太太极不耐烦,“别跟我提她的名字,她开她的公司也碍不着咱们家,可终归她现在跟着你,却又和荣家的人不清不楚,我还没忘林家小兔崽子的事呢。”
荣衍白么?
他嗯了声,“荣家掌管着商会,难免往来,这事我知道。”
大太太见不得他这样护短,“你是不是又给她打电话了,那么要紧的关头你怎么能跟她说话,你都跟她说什么了,这次的事是不是和她脱不开关系,等你爸回来才要好好查这个女人!”
康秉钦的头一阵阵发疼,“妈,她跟这件事无关。”
“可她跟荣衍白有关系!”
大太太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你离开北平前,荣衍白是不是派人刺杀了你,荣家跟林家合作过,谁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她又安得什么心?”
他轻轻地哦了声,“佛纶害我,于她何益?”
大太太说不上来。只一味地警告,“女人的心思谁能明白,不定我不让她进门而心生记恨,伙同外人闹到我们家宅不宁,心思歹毒!”
康秉钦皱眉,“妈,您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大太太叹气,“好了好了,不说了,家里一堆的事解不开,我要回去了,让曼蘅进来陪你说会话?”
“不用。”
他疲惫不堪,“我头疼得厉害。”
大太太摇摇头,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周曼蘅上前来搀扶她,离开军法司,她才软言劝慰,“秉钦受了天大的委屈,看着气色又不太好,也不是故意要顶撞您,您消消气。”
大太太很欣慰,拍着她的手笑说,“六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叫不三不四的人蒙蔽了眼睛,不识好歹,亏得你还惦记他,辛苦你和你父母了。”
“没关系,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您也别太着急了。”
大太太摇头,“这是个泥潭,别搅进来招惹无谓的麻烦,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去查查许佛纶,我总觉得那个女人有问题。”
康馥佩坐在副驾上抱怨,“妈,您又听着什么风声了?”
“小孩子别插嘴!”
康馥佩小声嘟囔着扭头向外,不愿意再听她们说半句话。
想着怎么才能跟许佛纶通风报信来着,结果眼前开过去一趟车。
靠窗的女人耳朵上的坠子,金镶玉叶子,前天在佛纶家见过。
不过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许佛纶是在面包房遇到的荣衍白。
她出了军法司已经凌晨三点了,因为察哈尔溃军的事情,北平全城戒严。
直到天亮,等康大太太的汽车过去,她才彻底离开。
面包房取蛋糕时心不在焉,奶油蹭在袖子上,她索性就放弃了,那时候面前递来干净的手绢,眼熟的很。
已经拒绝过一次,这回她接了过来,“谢谢荣先生。”
荣衍白在她对面坐下,“看起来,许小姐没休息好。”
许佛纶揩了揩衣袖,莞尔一笑,“我并没有回过家。”
对于她的直言不讳,荣衍白显得很意外,“许小姐的身体,还好吗?”
“显而易见,并不太好。”她将手绢折起来放进包里,客气地点头,“等洗干净再还给荣先生。”
她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荣衍白却笑了很久,把手边的蛋糕推给她,“许小姐请。”
“谢谢。”
许佛纶没有接,反而故意说,“我没有洗漱,不能再失礼了。”
荣衍白不以为然,“我也和许小姐一样,彻夜没有回家。”
她的脑子里乱蓬蓬的,听着外面人声鼎沸,更加烦躁,随口敷衍一句,“哦,是吗?”
荣衍白点头,“只是许小姐是去救人,而我,是杀人。”
许佛纶转过头。
他仍然是笑着,“是杀你要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