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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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她的信仰

荣希孟有次问,许阿姨,您说我爸现在会在哪儿?

她很少讲自己的心事,唯这回,还是在同事的婚礼上醉了酒回家。婚礼虽然是工作需要,但是双方的父母都在场。

她很羡慕。

因为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过父亲。

民国二十八年春,荣衍白从上海秘密赴重庆参加南方局会议,途中多番辗转后下落不明,她打听了很久,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荣希孟知道,或许是工作需要,父亲的身份转为地下,她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是她害怕,另有一个残酷的真相在等着她。

她想得到消息,但有时候会抗拒消息。

许佛纶说:“你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艰难地行走,你父亲也一样,你们会在未来碰面,也可能永远不见,但是你们的脚步都不会停下。”

这是她的回答,也是她的态度。

荣希孟再没有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许佛纶经历过太多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友变成亡灵,阴阳相隔是最是无力绝望,如果父亲不测,荣希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荣希孟的工作回到正轨,许佛纶也在继续着她的工作。

偶尔跟着车队往返于昆明和仰光时,她会在仰光多停留一段时间。

在那里,她信仰了小乘佛教。

她喜欢那里无数镀金或者白石的佛塔,也喜欢坐在挂着佛龛的榕树下听僧伽讲经,她相信这个曾经拥有四万宝塔的地方会保佑每一个信徒,心想事成。

她只愿荣衍白平安,战事平息,亡灵得以往生。

六月里,日机轰炸重庆。

荣希孟从险些被北夷为平地的学校离开,见到许佛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她坐在轮椅里,和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里几位要员商量如何安排发放第二批赈金。

“日机空袭时炸掉了咱们家的厨房,我在外面打水,被炮弹片刮伤了骨头,需要修养一段时间。”许佛纶笑着,递给她一张手绢,示意她擦擦眼泪。

手绢是荣衍白的,她一直带在身边。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心思,荣希孟跪在她跟前,泣不成声。

委员会的要员大多是旧识,很体贴地留了空间,让她们这一对继母女好好说话。

许佛纶显得很遗憾:“我从仰光带回了很大一包咖喱,做了一盆咖喱螃蟹,还没有来得及尝,就都没有了,你很没有口福!”

荣希孟觉得,她安慰人时候的不正经,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就如同她说过的,脚步不能停下。

她也不能倒下,开办的救济所收容所,包括学校,还有每月跑在崇山峻岭间运送战略物资的汽车,她都要一一过问。

每月流水一样的钱收进账上,再流水一样的抛出去。

荣希孟已经很久没有见她穿过锦缎的旗袍,也没有见她戴过像样的首饰,唯一的镯子,还是父亲很久之前送给她的。

日子很拮据,尤其是香港沦陷之后,连她支援大后方的活动也变得更加艰难。

许佛纶就陆续把以前的贵重家具首饰变卖,可从来没有动过荣衍白收集的古玩。

她总是说荣衍白视财如命,如果知道她把他的古董糟蹋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可她明明知道荣衍白不会计较。

荣希孟也知道。

她问她:“许阿姨,您就没有遗憾?”

“有啊,没能和你爸生个孩子。”许佛纶抿了一小口水,然后对着她笑,“虽然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是它始终是我的遗憾!”

所以,她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

荣希孟又气又笑。

她知道许佛纶身体不好,她年轻的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如今也还是一样。

这顿饭是谢贞庆贺许佛纶平安出院亲自下厨做的,许佛纶吃的很少,她身上的伤太重。

一个月前,有特务袭击了她的座驾,子弹穿过了她的肺叶,玉妈为了保护她,伤重不治。

日占区里,高额的税收没能让想容关门,威逼利诱也没能让许佛纶屈服,她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支持抗战事业,只怕除了解决掉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那些人逼停了她的车,向她疯狂地射击,若不是惊动了警察,也不会及时地收手逃窜。

她在医院昏迷了大半个月,熬过了危险期,才回家来修养。

修养的时间里,她在整理安排手上的生意,偶尔也会叫台门中负责荣衍白资产的律师和会计师来身边,商量哪部分生意和财产是可以合并调整的,以防不测。

期间,她还赶赴香港参加过台门新一任会首的选举。

选举之后,宋先生不肯接受会首一职,仍旧只愿意替荣衍白打理台门中事务,执意要等他回来。

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可终究遥遥无期。

到处都是战乱,生或者死,聚或者散,都没有任何定数。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日本对荷兰宣战,进攻荷属东印度群岛。

海因写了一封长长的辞职信,表达了他这些年深受许佛纶的影响,决定要从一个见利忘义的商人转变为悬壶济世的医生,辞去了她私人医生的职务,远赴南洋西里伯斯岛救助伤员。

他的国文不是很好,英文也很差强人意,许佛纶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明白信上的意思。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救助无辜的难民出于善心,她给了他一笔路费。

海因拒绝了:“许,我从此以后不再见利忘义,所以不需要钱,但我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有魅力的太太,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让我美梦成真!”

“那你还是不要回来了!”

“哦,许,你真的太让我伤心了!”

海因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对拥有一位魅力四射的太太的向往,离开他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国家。

一个星期后,日军入侵缅甸。

二月,赴缅远征军对日作战。

三月,仰光沦陷,远途运输物资的生意遭受惨重的损失,许佛纶将资助活动收缩,转道支援远征军。

她很快和福建广西至云南一带的木商工会取得联系,将他们提供的征用木材用之前开拓的线路送往前线。

在熟悉采伐和报关各项事务后,她自己也在福建开办了一家小木材厂,后来拓展到昆明和重庆,收容了救济所中不事生产的难民做工。

许佛纶很意外地见到了尤彩棠。

白天,她在木材厂里负责点验木材的筒量,晚上就在育婴堂里照顾孩子,休息的时候点一支烟和许佛纶说话。

“是柳小姐介绍我来的,在这里做事情快有七年了,先生事忙,未必能见到我。”她低头弹弹烟灰,“也是我没脸见您。”

她是来找孩子的,那个被她丢掉的女儿,如果现在还活着,也该有十五岁了。

“想赎罪的人太多,柳小姐也是,我们都被先生一手捧出来,可没有谁对得起您,当然除了胡小姐。”

柳瑛对不起冯苹初,她对不起骨肉,说到底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跟她有什么关系?

当初花国选美胜出的女人,走的散的,至今和她保持联系的除了远在南洋做实木生意的柳瑛,就只剩尤彩棠了,也算有缘分。

但是她和康秉钦的缘分,太浅。

这是陶和贞在寺庙拜佛时,同她说的话。

昆明的寺庙不少,茫茫人海里还能见着,着实是前缘未尽。

“若是回到十几年前,我还是不同意你嫁到康家。”陶和贞手里的佛珠盘的飞快,“你会跟他一块儿走,现在我超度的就不只他们父子三人,连点慰藉都看不见。”

如今却有周曼蘅陪着她。

“我很羡慕许小姐。”

周曼蘅送她上车:“活得潇洒,可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生活方式。”

她还是旧时的思想,认为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丈夫不在,需要孝顺父母左右,这才是合格的妻子。

因一桩旧时的莫须有的婚约,她就停下自己的脚步,不离不弃地陪伴在陶和贞的身边,爱情,成了她的信仰。

许佛纶虽然注定没办法和她成为朋友,但是仍然很尊敬她。

“我也不喜欢周小姐。”荣希孟很明确地告诉了许佛纶自己的立场。

她在费力地锯木头,拎着锯刀擦汗时说:“人活着就该像您、我爸和康伯伯这样精彩,更何况现在男女平等,凭什么男人就不能在家照顾家长里短?”

许佛纶坐在她锯好的木头上:“谈恋爱了?”

荣希孟的脸有些红。

许佛纶接着问:“你们说起结婚的事了?”

荣希孟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父母让你结婚之后,不要工作了?”

能让她喜欢的男人,应该不至于这样浅薄。

荣希孟手里的锯刀掉在了地上。

看起来是不欢而散了。

许佛纶站起来,拍拍的肩:“没关系,你总会找到志同道合的先生。”

荣希孟看她蹭在自己肩头的木屑有些嫌弃:“您爱我爸么?”

许佛纶笑着看她。

她抿嘴:“那您爱康伯伯么?”

“爱过。”

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每一天都在爱他。

荣希孟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对,您说的对,我早晚会遇上志同道合的男人!”

许佛纶有些忧愁,觉得这孩子深受自己的影响,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不知道好还是不好,毕竟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荣衍白一样的男人。

她想。

荣希孟是在十月底离开她身边的。

当时她和押送木材的队伍到云南,在畹町失踪,走前只给林允平留了一封信,请她转告许佛纶,她要去参军了。

战地医生或者记者,再或者战士,总有她能做到的事情,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情,由她继续。

许佛纶对林允平说:“她知道要怎么走自己的路,这很好!”

她正在看报纸,日军第三次攻击瓜岛,仍旧以失败告终。

好在是有希望的,对不对?

死生流转,山河依旧。

这里,始终是被无数英灵拱卫的国土。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本天皇裕仁广播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