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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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无可奈何

许佛纶也沉默下来。

唐勋又开了口,好像这一路他表现的都很急迫:“只是刺杀的手法不一,但是给总座按的罪名都是相同的,总座每天生死一线,却只知道在公署里闷头做事情,从来不讲讲他的委屈。”

许佛纶笑一笑:“他还是老样子。”

对于家国,康秉钦始终是赤子之心。

唐勋终于讲到正题:“如今许小姐肯回来,总座就有能讲这些话的人了。”

许佛纶知道他误会,也不想多解释:“那以后你们保护他,就多用点心。”

唐勋拎着枪近前一步,悲愤交加:“许小姐还不肯原谅总座吗,可您明明知道那晚的事不能怪他,您是没看见这三个月总座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您亲眼看看,就不会这么绝情了。”

许佛纶当然知道,婚礼那晚的接应不是康秉钦临时撤走,应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而且势必和袁蕴君提前逃走有关,只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死里逃生,地狱一样的夜晚,根本不能再想。

许佛纶的目光从他的手枪上挪开,笑着说:“我记得你三年前拼死也要离开混成旅,是为了你失踪的未婚妻,现在怎么样,你找她,和她结婚了吗?”

唐勋黯然:“她嫁到山西,生了两孩子,不肯跟我回来。”

他的未婚妻三年前在上海读美术专门学校,因爱慕校友的表亲,决定不顾家人的反对,要和他私奔,于是就打电话同唐勋分了手。

唐勋追到上海,才知道未婚妻跟了那个男人去了山西。

其实那位表亲不过是上海“蚁媒党”的成员,仗着容貌生得潇洒英俊,诱惑独身的女青年和寡妇,骗到手之后再卖到妓院或是给人做老婆,从中获得一大笔钱。

唐勋在战乱中辗转寻找三年,等再见时,人已经被买给个四十来岁的土财主做了姨太太,小姑娘早成了两个孩子的妈。

许佛纶只是想同他讲讲风月里的无可奈何,并非是原谅不原谅可以解决的,原以为他会感同身受,却万万没想到,当初挣扎的背后还有这样多的绝望。

她说:“对不起。”

唐勋摇摇头:“事都已经过去了,总座不嫌弃,还肯将我带在身边,我明白许小姐的意思了,是我强人所难。”

车厢里安静下来。

波斯猫从沙发跳到地毯上,慢悠悠地穿过侍卫,蹭到门边。

门很快被打开,康秉钦回来了。

“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他坐回到许佛纶面前,眼风刮过站在外间的唐勋。

许佛纶说:“他跟我提到他曾经的未婚妻,那个漂亮又有才情的女孩子,太可惜了,有权有势的尚不得善终,这真是个吃人的世道。”

他嗯了声,将被温水放到她面前:“我倒的。”

话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波斯猫跳上他的膝盖,尾巴一蜷,接着呼呼大睡。

康秉钦顺了顺它的毛:“是比以前胖了。”

她捧着茶杯,笑笑:“什么都吃,也不忌口,吃完了就趴着睡觉,养了一身懒骨头。”

“你以前,比它好不了多少。”他低头看猫,一颗心看她。

许佛纶的眼神闪了闪,没接话:“外面太平了吗?”

他不置可否:“太平,等得太久了。”

那么真的能等到吗?

东北的那位已经陈兵天津,离着北平只有一步之遥,虽然当初有过东北军不进北平的声明,但是纸醉金迷,谁又能挡得住?

康秉钦等得不过是这么一天,搁在以前,这叫改朝换代,只是如今总统更换的迅速跟走马灯似的,谁在乎?

许佛纶调侃他:“咱们的总统先生还不知道,他倚重的代总理竟会是个乱臣贼子,一心要把他的江山送到东北那位手上,只是那位王,他会让这天下止战吗?”

康秉钦哂笑:“不会。”

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奢望,万一呢?

那么,眼前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许佛纶说:“我觉得,你的心已经有所偏向。”

专列一路向北,她指的却是身后。

康秉钦几乎算是默认:“但愿。”

不多时,专列临时停靠在廊坊。

火车站内外都已经戒严,月台上站着十几个翘首期盼的参政院议员。

康秉钦起身,将猫还给她:“一会回来,不要到处走。”

她点头,拉上毯子蒙住脸。

车下的争执,很快蔓延到车上了。

外间的会议室里吵得沸反盈天,围绕的话题仍旧是天快要塌了的大沽口,日本如今毫无动静,他们早已自乱了阵脚,生怕日本使馆今天就能将总统公署掀翻。

他们认为在炮轰日本驱逐舰之后,还向日本使馆提出抗议无疑是火上浇油,是试图激怒日本人的愚蠢举动,应该尽快将抗议撤回,并郑重道歉。

康秉钦严词拒绝。

唇枪舌剑,一发不可收拾。

许佛纶盖在毯子里,安安静静地听,听那些奴颜媚骨心底深处的谄媚和恐惧。

越听,心里越发期盼康秉钦口中的太平,能不能尽早到来。

专列在廊坊停靠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中途,康秉钦进来看过她三次,和以前一样,只是替她掖了掖毯子。

会议不欢而散。

他在走廊抽烟,云雾缭绕,荣家老太太就是这时候来探望许佛纶的。

这次是以茶水投毒为由,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索性也不找什么借口。

荣老太太每次从门口经过时,都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和康秉钦之间的状态,生怕荣衍白不在,他将她欺负了去,她得替儿子好好看着。

“他母亲对你倒是好。”他问。

许佛纶笑笑:“谢姨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些误会,不方便说。”

他追问:“误会?”

显而易见。

许佛纶不信他瞧不出来:“无论你,我还是荣衍,现在谈情说爱都是奢侈,挥霍不起。”

“佛纶——”

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些话说绝了,人情也就散了,往后在北平,你与我都是要常相见的,这又是何必呢?”

态度明了,他也不再开口。

这一遭往天津,已然是他平生大幸,足矣。

所以这是在这趟专列上,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火车站里,李之汉带了十个人,分了三趟车,来接荣老太太和许佛纶。

出了车站,她就要与他东西而行。

“佛纶——”他在背后低声唤她。

故地重归,往日情分历历在目。

这一声如同扎在她脊梁骨上,痛不欲生。

她回身招手,却是笑靥如花:“代总理,保重!”

北方有城,独居心上之人。

所以北平这个地方,曾经于她而言未必是她最喜欢的,但是是最特别的。

可如今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辱和喜悲,沉甸甸的如同天边翻卷的乌云,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再没落脚之前,她就已经在汽车里阖眼睡去。

许佛纶是被外面的雨声吵醒的。

天早已经暗下来了,屋里没开灯也没有点蜡烛,床边的帐帘低低地垂着,压得死气沉沉。

“许小姐醒了?”

她刚睁开眼,帐帘外面就有人轻轻地问,还带了由远及近的烛光,像在水里散开的点墨。

撩帐帘的是两个小丫头,举着烛台的女孩子比她们两个年长点,眉眼很柔和,欠着身子问:“许小姐,现在要起身吗?”

她点头。

两个女孩子立刻放下帐帘,独独留了年长的这个在床边伺候,见床头尾两侧的铜鹤烛台亮起来,这才让人送了衣服和热茶。

一时这里的动静大了,惊动了客厅里说话的人。

荣老太太问:“是不是醒了?”

女孩子回话说人已经起了,精神倒还存着,也没听咳嗽,瞧着比在火车上又好了点。

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几句,就听有脚步声传进来。

荣老太太在帘子外面停下,笑说:“许小姐如果穿好了衣服,这有位故人不妨见见,只是说好,别再伤心掉眼泪,衍儿回来可是又得心疼了。”

许佛纶答应了声,披了风衣,拢着被子往外看,刚一露脸,玉妈就扑到了床跟前。

两下里看着,话没说上,玉妈的眼泪就先汹涌而出。

她踉跄着跪倒在床边的脚踏上,一把将许佛纶抱进了怀里:“我的小囡啊——”

小女孩子们也背过身去抹眼泪。

玉妈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句叠一句地叫囡囡,许佛纶环抱着她的肩想要安抚两句,却在她左臂上摸了个空,她愣怔的功夫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你勿要怕,么啥个事体,我这三个月都蛮好的。”玉妈察觉了,抹了抹眼泪,把身体挪开。

许佛纶握住了她空荡荡的袖子,问:“胳膊呢?”

玉妈拍拍她的手:“在矿山,都是小事体。”

许佛纶出事之后,林祖晋企图要将她从袁宪至手里拿走的两座矿抢回来,玉妈那时候已经带了公馆里小女孩子们守住了金矿,林祖晋硬抢不成,派人半夜里偷袭炸山。

玉妈的手臂就在那时候没了。

她低着头,哑着嗓子说:“这一笔,我也记下了!”

玉妈摸了摸她的脸:“勿要紧的事就勿要记得了,心都累苦了。”

她絮絮地说着话,说起她,也说起远在上海,拼死守住想容分公司的翘枝和秀凝。

千难万险,终于还是等到她回来了。

许佛纶俯身抱住了她:“我回来了,还好好地活着,谁也收不走的这一口气,怎么也是要为了我,为了你们努力争一争的!”

玉妈哭着笑:“小囡活着,活着好,活着就让人老高兴的!”

荣老太太怕她们说话忘了时间,早早让丫头送了饭菜来,嘱咐了句她先休息去了,留了几个机灵的在外面伺候,再也不许人来打扰。

玉妈放了筷子,向外看了眼:“小囡这是要许给荣先生啦?”

“不是。”她摇头,叹口气,“只是我欠他的,这辈子怎么也是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