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妃嫔聊了许久，太妃太嫔陆续地散了，最后只剩下了太后和其他妃嫔。
太后长叹一声：“丽修仪，我看你那把椅子像是有些问题的，也不知道我这宫里人是怎么当差的。”
陶紫怜没有作声，只是踌躇着缓缓站起来。
“芷若，”太后招呼道，“取那把金丝楠木的凳子放在哀家边上，让丽修仪好生坐着。再拿上天鹅绒的团垫子，仔细别让丽修仪着了凉。”
众人一脸不明所以。皇后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紫怜妹妹叫丽修仪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封号，哀家瞧着这孩子不错，凡事以静为好，便赐了她封号。”
皇后含笑道：“那是太后疼丽修仪妹妹了。”
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你们来哀家这里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这宫里妃嫔只有你们这些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陶紫怜一直到踏出了太后的宫殿，仍觉得自己满心说不出的颤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剑似的，明知锋刃伤人，却不得不忍耐受着。
她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秋色背后，该是多少泣血的人生之后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明知一别，却不曾想是这样快。然而除了自己，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宫苑里，还有谁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丽修仪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茗蕊吓得赶紧按住她的手，“小主，我们还未回到宫里，千万别露了什么神色。”
陶紫怜紧紧地握着茗蕊的手，像是要从她的薄而温热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她轻声吩咐，“回去。茗蕊，马上回宫。”
话音未落，却听熙悦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转过，即刻到了耳畔，“姐姐真是好大的能耐啊，身在修仪就牟得了太后赐的封号，就想这样把自己撇得干净？”
丽修仪心头如针刺一般，强忍着笑转身，“原来熙悦妹妹这样有心。记得当年妹妹初入皇宫时，也是去拜见过太后的。只是不知熙悦姐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让太后不舒心的话才让太后不予理睬呢？”
这话一说出来让熙悦心里也一震，她努力思索是不是自己真的有什么失当的地方，反倒让陶紫怜钻了空子。
丽修仪含了一缕澹静笑意，“不过妹妹好在容貌俏丽，终究是得皇上欢喜的，还与姐姐分辨什么呢？姐姐到太后这来只是尽尽孝心罢了。”
熙悦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姐姐你识趣了。只是姐姐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是个没有身世没有宠幸的修仪，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是见你没有出头之日，才可怜你给了你个封号，也省得姐姐下葬的时候再着人起个封号，怪麻烦的。”
丽修仪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妹妹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姐姐再往太后那里走一趟，问问太后的意思，好么？”
熙悦描得精心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我此刻要去陪贵妃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
她扶过侍女的手，“墨沁，我们走！”
陶紫怜见她走远，脚下微微一软，便有些不稳当。茗蕊和含椿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丽修仪倚在碧色栏杆上，以睫毛挡住即将滑落的泪水，缓了缓气息道：“茗蕊，难道我就因为出身微寒就要受尽欺凌一辈子吗？”
茗蕊替她抚着背心，轻声道：“小主，既然没有的东西我们现下还是别想的好。”
丽修仪闭目片刻，将所有的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朦胧，静静道：“要么不去理会，要么全都抢过来。”
含椿陪侍在侧，看丽修仪一言一问只看着茗蕊，不觉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
丽修仪扬了扬手，“你们到亭外伺候，我想静一静。”
含椿与茗蕊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数十步。含椿本走在后头，突然往甬道上一挤，茗蕊一个不当心，差点被路旁的花枝划了脸颊，忙站住了脚道：“含椿姑娘。”
含椿闻声回头，哼道：“自己走路不当心，还要来怪我么？”
茗蕊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是想说，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姑娘仔细滑了脚。”
含椿皱了皱眉头，“自己笨手笨脚的，以为都跟你一样么？”
她横了茗蕊一眼，“就会在小主面前抓乖卖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险陪了小主去了锦妃那里，小主偏偏每句话都问着你，好像这么危险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茗蕊忙欠身笑着道：“正因为我伺候小主不如姑娘自小伺候亲厚，所以小主才问我呀。姐姐细想，姐姐是小主的贴身人，想什么说什么都是和小主一样的，小主又何必再问。就是我这迟愚的脑子，小主才白问一句罢了。我这么想的，肯定外头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这么想的了。这样小主才能放心呀。”
含椿这才稍稍消气，抬了抬手上的金绞丝镯子，“你看看这个镯子哪，是小主新赏给我的。别以为你伺候小主的时候多，亲疏有别，到底是不一样的。”
茗蕊诺诺答了“自然。”
两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见亭中丽修仪已经站起身子，忙回身过去伺候。丽修仪问道：“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含椿掰着指头道：“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龙文殿看书呢。”
丽修仪点点头，“去备些点心，我们去龙文的。”
“什么？小主？您？”含椿显然被吓了个猝不及防。
茗蕊倒是镇静得很：“小主，要不要知会一下皇后那边。”
“小主？”含椿有些迟疑，她尚且闹不清楚陶紫怜此刻的意图“太后还没有举荐小主，小主真的决定这样贸然前往龙文殿么？”
“贸然？”陶紫怜有些恼火“什么叫做贸然？难道还要我跑去请求过皇后娘娘获准之后才能觐见吗？太后赐我封号已然表明了态度，知会皇后一声是必要的，但是没必要非得得到她的一句同意。”
顿了一顿，丽修仪接着说：“就着今天这个局势看来，如若我就此止步不前，不为自己谋划着，想必再过些年我仍是一个笑柄，位在修仪变得封号，然而最终老死宫中。”
“小主的位份。恐就在今日一行了。”茗蕊知趣地回答道。
龙文殿里皇帝自己的小书房在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子歇替她打了帘子进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坐在窗下长榻上，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丽修仪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丽修仪有些差异，为何皇上仿佛与自己熟识一般，但无论她怎样想君王面前自然礼节为重，丽修仪马上含笑行礼，“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
见丽修仪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也总是烦着，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
他看见丽修仪身后的茗蕊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丽修仪扬一扬脸，示意茗蕊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虽然没有之前备下的那些合口味，但怎么着也是你尽了心，来陪朕一起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