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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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把这段记忆妥善地收藏于心,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复想起,甚至人为地删除和再造,最终成为一个只属于我的乌托邦,不管我遇到了多大的难处或是感受到怎样的孤独,我都可以凭借这一份记忆去和现实抗衡。它就像是我手中的一剂吗啡,对于李艾和陆小艾母女的回想几乎令我上瘾。

这回忆令我快乐,如同最宝贵的财富,我舍不得与任何人分享。唯一一次告诉他人,是我十六岁时的一个晚上。上高中的我一如所有顽劣暴戾的少年,依靠吸烟喝酒逃课打架来挥霍那些令我无所适从的青春。母亲已经无力再管教我,只得放任自流,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我和一个社会上的痞子跟人打了架,之后到市大会堂那边的夜市喝酒。身上的伤对我来说已经稀松平常,我吐了一口血沫子坐下来赤膊吃着麻辣小龙虾、喝着冰镇啤酒。口腔里的伤口在冷热刺激下已经失去知觉,我们叼着烟称兄道弟,他喜欢我打架时不要命的姿态,嘴里左一个好哥们儿右一个亲弟兄,这让我有些飘忽,好像我跟他打了架流了血就成了生死之交。后来我们都喝得有点儿高了,也就多聊了一些。我看着身后早已被拆掉转而盖成了楼房的地方,曾经的格局和建筑早已湮灭看不出痕迹,曾经在这里上演的歌舞遥远得仿佛前世的回忆,不由大发感慨。在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下,我告诉了他关于李艾的故事。

他起先还有在听,但后来就不屑地笑起来:“编,接着编。哥们儿,不是我说你,做白日梦也得有个谱吧。你说的那种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你就别发春了!”

那一刻我愣住了,酒瞬间就醒了大半。我以为我会生气,但事实上我只感到巨大的失落。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我所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即便我告诉他我心潮澎湃我万箭穿心,但他并不是我,最多同情一下感叹几句,然后走开,不可能真正体会,就像这一巴掌打在谁脸上谁才会觉得疼。

慢慢地,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些往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些年来,我违心地去篡改、去粉饰,那些记忆在我的梦境中越发绚烂迷离,却也渐渐失真。到了今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剩下几分真实。所以就算唐竞辰好几次问我那幅画里的人是谁,问起我为什么那么在意,我也不打算再提起这段往事。因为我早已将李艾母女奉若神明,不能接受任何人对她们存在的真实性质疑。

而那幅一九九九年的画,就是让我确认那些记忆的真实性的唯一物证。

我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和执拗,把美好放大,刻意忽略掉那时所听到的种种流言,想来也只是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

在童年的那座大院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对李艾一家的幸福眼红。人可以仰望遥远的幸福,却往往对身边的人不够宽容。即使是如我母亲那般卑微隐忍的女子,也不希望和李艾一家走得太近。只是因为一点,他们过得太幸福。而在相对闭塞保守的两千年初的小城市,跨世纪的喜悦并没有随着跨入新的世纪而延续,延续的只有始终乏善可陈的生活。一个女子如果婚姻不幸,那么她的一生往往都会是不幸的。我经常去陆家做客吃饭,跟随陆叔叔学习美术。母亲心里不是不感激,但因了一丝隐秘的微妙情绪,她可以把他们当恩人,但不能做朋友。

日子久了,我也慢慢知晓李艾的故事。她从小学习舞蹈,长大后考入一所名牌院校。陆泽生比她小两岁,是她的校友。他大一那年李艾已经大三,在入校的迎新晚会上看见李艾,顿时倾慕不已,随即展开追求。那时李艾虽然没有男友,但也因传统的思想,并不打算接受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追求者。她一方面刻意保持同陆泽生的距离,另一方面又不忍心太过直接地拒绝。后来她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歌舞团。她想陆泽生与自己并非同乡,按照当时从哪里来的学生毕业后回哪里去的惯例,以后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于是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告诉陆泽生自己的决定。她只当他是稚气未脱的青年,一腔热情总归会在现实面前碰壁妥协。但她不曾料到,陆泽生居然中途退学,一路跟随李艾回到她的家乡。那是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到李艾那里,中途退学便意味着没有工作,他不给自己留退路,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向李艾证明自己的决心。李艾心软了,抑或是说被他打动,她不愿意看到陆泽生因为自己的缘故断送前途,那会让自己心存愧疚。于是李艾二十三岁时接受了二十一岁的陆泽生,两年后,她顶着家里的莫大压力嫁给了这个无业游民。据说为此她的父母甚至没有参加婚礼。婚后,虽然感情上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陆泽生没有工作,画的画又卖不上价钱,所以经济上全靠李艾一人支撑。她显现出属于女子特有的坚韧和勤勉,除却单位的工作,闲来就四处走穴。直到慢慢有了名气,单位为了留住她破格分了房子,境遇才变得好一些。两年后陆小艾出生,陆泽生就几乎全职居家,把照顾女儿当作主业。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在陆家刚好调过儿。那时的我并不明白吃软饭的意思,但这个字眼儿从那些好事者口中说出来,透过他们不怀好意的神情我也能猜到那绝不是什么好话。好几次院子里那些孩子们看见陆泽生去买菜,就无聊至极地跟在后面学大人们说话:“嘿!吃软饭的。”他们自然和我一样不明就里,但好事的孩子们乐于起哄。我听了只觉得好像自己比陆叔叔更应该愤怒,瞧准带头的扑上去就打。直到陆叔叔把我们拉开,于是我也落了个狗腿子的蔑称,就连母亲也呵斥我:“人家又没骂你,你有必要强出头吗?”

我觉得有必要,没人明白在那时我把李艾一家的幸福看得有多重。我不允许任何人去诋毁去诽谤。我记得陆叔叔当时平静的表情之下有着一丝藏不住的无奈。这样的表情,同样也隐藏在看到李艾演出结束后被人献花簇拥时温柔的笑容背后。

现在想想,陆泽生那时心里一定是苦闷的,虽然他已经拥有很多,美丽贤惠的妻子、可爱健康的女儿,但他在邻居面前却没有尊严,得不到一个男人最需要的骄傲。我不知道当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数年之后,他再想起自己当初年少轻狂的决定,可曾感到后悔。

九岁那年我得了腮腺炎,双颊肿得像是被人抡了二十个巴掌。还是李艾最先看出我的病症,带着我去医院贴了膏药然后送我回家。那几天我的腮帮子疼得吃不下饭,母亲还专门为我煮了粥,把红薯放在粥里碾碎了喂给我。因为最开始没有觉察,小艾也被我传染上了,似乎比我还要严重些,从耳根到双颊长出许多红色水疱。李艾说要等我完全好了才能去她家里看小艾,不然有可能相互传染,于是贴着膏药的那两个星期里我一直没有去找她,也不知道小艾好了没有。等到医生说已经没事了,得过之后终生都不会再犯,我这才放心地跑去找陆小艾。

我不知道那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当我重新站在李艾家的客厅里,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大门没有锁,房间里像是遭了贼一样一片狼藉,那些花卉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而干枯发黄,有些业已死去,散发出颓败的气息。很多物件从柜子里、抽屉里被翻出来,随意地丢弃在地上,墙上的画也被扔得到处都是。我像是站在废墟中间,惊慌失措地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我。房子里空荡荡的,甚至能听到回音。一瞬间,我是那么恐慌,同时又是多么渴望能有人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渴望李艾能在下一秒牵着小艾的手从门口出现,告诉我,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然而等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能发现这房子里除我之外还有第二个人。

我预感她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谁经历过经年的信仰一夕之间尽数崩毁的绝望?有谁经历过竭力守护的幸福转眼之间全然破灭的疼痛?那一刻我像是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儿,内心原本洋溢着的喜悦和急切被一下子掏空,只换来无尽的哀伤和困惑。起先我还咬牙强忍眼泪,但眼前的一切我都那么谙熟于心,不知道多少次将这里幻想成自己的家,可它却这样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不存在了。年幼的我根本无法抵挡心里的悲伤和委屈,坐在地上咧着嘴开始号啕大哭。

仿佛冥冥之中既定的轮回一样,三岁时,李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正坐在屋顶手足无措地哭泣。九岁时,李艾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依然是这样孤立无援,只能用哭泣来缓解心里的难过。我不知道那天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房间里的光线开始一点点变暗,我觉得饿,又觉得冷。直到就快要看不见的时候,我明白她们是真的走了,甚至没有和我告别就走了。我站起来抹了抹眼泪,从地上捡起一幅画,回了家。

那一天标志着我童年的结束,我的天堂沦陷了。从那以后,我把对温暖的渴望转换成一种冷漠的防备,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周身,即便如此在乎、如此珍惜又有何用?反正一样会弃我而去,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我从邻居之间的窃窃私语里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隐藏在流言蜚语里的真相总是残忍。他们说陆泽生一夜之间卷走了李艾所有的钱下落不明,李艾受不了这个打击带着女儿也离开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各自去了哪里,变故发生得太过迅疾,甚至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以至于连他们的房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一直闲置无人处理。直到我读初中后的一天,鬼使神差地又来到李艾家楼下,二楼阳台上那些葱郁的花卉也不见了踪影,而在我的记忆中早已被描摹了千百遍的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也不会再出现。只有新近加上的防盗网将我童年里的神秘花园囚禁成生厌的牢笼,隔着铁青的钢筋,一个肥胖的妇女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楼下堆着来不及搬上去的新家具。

大家带着可耻的窥私欲在茶余饭后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对于陆泽生的背叛,仿佛一早就知晓必然会有这么一天,却对之前风传的那些流言蜚语既往不咎,完全忽略了众口铄金的破坏力。这是市井俗世里令我深感悲哀的一幕,个人尚且来不及细细咀嚼各自的遭遇,没有谁会真正去关怀他人的不幸。

据说后来李艾单方面提出了离婚,两个月之后法院在被告人缺席的情况下批准了李艾的诉讼。有人在故乡的法院外见过李艾,她素衣素颜,一脸静默,孤身一人办妥所有手续,没有知会任何人。那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关于李艾的流言在大院里传了很久,连我的母亲都颇觉得荒唐,她们原本天上地下,谁知一夜之间完全颠覆调转。她盛极一时的幸福落幕得如此潦草,甚至比母亲的婚姻更为不堪。母亲原本不主张我留下那幅画,曾经几次要求我把它丢掉,见我不肯也就不再坚持。她曾经叹息过,说其实李艾是个好人,只是光彩太过,在感情上,女人不见得越优秀就越有福。

母亲难得说出这样的话,那时我似懂非懂,只觉得她的眼里有无可奈何。长大后回忆起来,越发觉得她的话虽然粗糙,然而并非没有道理。母亲生得不美,但心很善,她坚韧、节俭、勤劳,虽然素来唠叨,对命运怀有抱怨,但这么多年一直竭尽所能地为我打理好一切。但她却和李艾一样,嫁错了人,那么这一切的优点都失之虚幻,并不能帮助她们跳出身为女子的局限。李艾走之后的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家里的气氛一直很低沉,我因为六年来和李艾走得太近几乎忘记了怎么样去和母亲相处。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那幅画尽力回忆曾经的一幕幕遭逢,母亲推门进来,目光落在画上,显出和看自己新婚照片时一样的神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李艾,不知道她带着女儿去了哪里,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又有过怎样的遭遇。她只停留在我的记忆里,舞台上的李艾裙裾飞扬、笑靥如花,正是最好的时光里她最好的年华,然而不等生活给她一个华丽谢幕的机会,便催促她草草离开,如同一尾鱼一晃就没入了深水中。

有人说,一个人的成熟,是从伤痛和别离开始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李艾和陆小艾走后,我长久以来的信仰和渴望也随之崩毁。在经历了这样的一种落差后,此后的时光里,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荒原之上,心里长满阴郁和暴戾的野草。因为曾经距离幸福如此之近,所以当繁华落尽,只剩下内心空旷的排山倒海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