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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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到如今已经十九年。也许在时光的汹涌洪流中,十九年不过是倏忽而过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整整一生的长度。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仿佛把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经历过了。却一再地忽略着我的母亲,只因她始终在我的身边,把她对我的爱细化到我几乎就要看不见的每一个角落,又在我遭遇困境时变成一堵温暖的坚不可摧的墙,始终默默地付出着,并承受着我的伤害。这是命运赐予我的最大福祉。但我从来不曾想过母亲也是会老、会死的,仿佛她是我手中的底牌,自始至终,会一直都在。

直到这天,命运终于对我降下了惩罚。当李艾关上最后那扇我可以叩响的门,我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站在走廊上,所有的悲伤极度膨胀,充满我的躯体,然后黑洞般轰然向中心塌陷,仿佛眼前的世界在那一刻开始幻灭。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正在消失,最珍爱的人正在远去。

或许人生的讽刺就在这里,那些在我的生命中留恋着不肯走的,偏偏是不被我所留恋的。而当我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弥补和挽留的时候,已经再也没有了机会。

那天上午,一冬无雪的Z城遭遇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沙尘暴。正值高峰期,马路上到处都是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车辆排起了长队,几条主干道的交通陷入了瘫痪。我没有办法乘车,只得顶着风步行回学校。

在那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里,寒风猎猎作响夹杂着沙粒刀子一样不停地割着人的脸,天地只余下一片空茫的灰黄色,整座城市在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下变得模糊而荒凉,漫天的尘土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自己的感受,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泽生,这个曾经被我敬如师长又恨若仇敌的男子。当年他赔光了所有的钱不敢去见李艾的时候,是不是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在这条末世般的路上迷乱行进,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母亲?

当他在死前告诉我当年的真相还有他后来的生活的时候,这些年我对他所有的憎恨与轻贱就已经化成了一声久酿的叹息。因为他让我看到了一个男子失败的一生,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命运的残忍与荒唐。我忘不了再见到他的时候,陆泽生浑浊的眼神和邋遢的衣着,还有当他面对自己昔日的作品而痛哭时从他的枯黄指缝间流下的染了污渍的灰色眼泪。是什么把他从那个文质彬彬、意气风发的男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而如今我也身不由己地陷入同他当年一样的困境中……

如果我的母亲真的就这样离开了我,那我又能拿什么去拯救我自己呢?在我和唐竞辰一起马不停蹄赶往T城帮他的父亲处理完后事的那个夜晚,或许我已经因他所表现出的痛苦与愧恨而有所触动。那时我还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还有时间去报答母亲,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深爱着母亲,只是因那漫长岁月而把这份感情当成习惯一再忽略。在我慷慨激昂地劝告唐竞辰不能消沉下去一定要振作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命运躲在暗处不怀好意的讥笑。它根本不会如我母亲那样仁慈地对待我,不可能因为我的悔悟而宽恕我曾经的过错。恰恰相反,它给我的惩罚远远超过给唐竞辰的,我不仅最终要面对失去母亲的结局,更要承受失去的过程。我明明知道母亲还有救但却没有能力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从此我必须带着这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活在悔恨与愧疚里,仿佛那之后的人生都成了余生,都是煎熬,都是折磨。

我因这些纷乱的思绪越发地感到绝望,恨不得让这个世界干脆同我一起毁灭。母亲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快走到学校了,手机的铃声在呼啸的大风里十分微弱,但却一直固执地不肯停歇。屏幕上闪动着的,是过年我回去时在旧货市场上给母亲买的那部二手手机的号码。它荆棘一样刺痛着我的眼睛,宛如一道无法破解的诅咒让我不敢去接。

我关掉手机,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一样开始拼命奔跑,却怎么也挣脱不掉。路过路边小店时我进去买了一瓶二锅头,回到寝室一口气全部灌下了去,希望可以借着酒精麻痹自己,以逃避如同沙尘暴一样在我心里肆虐的绝望,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醉酒的眩晕感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坐在床上只觉得嘴巴里干得像是着了火。寝室里没有水,我只能跑到水房里就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却因为胃被凉水一激开始剧烈地疼痛。伴随着一阵阵恶心,我俯下身像是要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那样开始干呕。

漱口的时候我从水房墙上的半块镜子里看见自己邋遢而狰狞的脸,干燥皲裂,起了好几块死皮。眼睛里满是血丝,因为用力呕吐而涕泪纵横,流过之后留下一道道污渍,鼻唇间和下巴上的胡子像丛生的杂草一样已经连着几天没有顾得上清理。还有那些粘在脸上的秽物,和池子里的那些一起散发着酒精发酵之后难闻的气味。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以为镜子里的那个人是陆泽生。

然后我把被冷水冻红的手插进口袋里往回走,却在碰到手机的一瞬间忍不住担心起母亲来。

几乎在我开机的同时,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她说:“肖萌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昨天我一直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再打就关机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母亲已经开始进行化疗,电话里她的声音十分虚弱,又有着分明的担忧和焦急。我关上寝室的门靠着暖气片坐下来,努力克制住情绪,不敢把Z城这边的事情告诉她。我说:“我的手机前两天不小心摔了一下,可能出了点儿毛病。我在Z城没出什么事,你不要多想,过两天我就请假回去……唐竞辰那边可能要再等等,手续有点儿麻烦,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了,他昨天还问我你现在怎么样了呢……”我仓促间把谎言编织到这里,已经难以再进行下去。这间我和唐竞辰住了快半年的寝室到如今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气,我心里满溢的悲伤和无望此时此刻只让我觉得无限难过,仿佛是要努力咬着牙不让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那样,我越是克制就越发的不自然,声音从一开始就微微发颤,越是往后就越含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开口的时候,电话那头已经没有声音了。

“妈?你在听吗?”我按着心口,害怕自己擂鼓一样忐忑的心跳声也被她听到,深吸一口气问道。

“你有事瞒着我……到底怎么了?”母亲怎么会听不出我语气中的异样,此时连她的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了。

“没有……”我继续试图隐瞒,但就是没办法开口。我知道这已经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做不到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子就会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沉默的当口我回过身看了看窗外,风已经停了,窗台上积了细细的一层尘土。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那些在内心肆虐的痛苦和无助远远比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可怕,因为无处可逃。

“妈……”我在母亲不断的追问中想起在一开始就被她否定的办法,用一种连自己听来都不真切的语气说,“咱家的房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卖了吧……”

“不行!”不等我说完,母亲又一次十分坚决地拒绝了我,“这个事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同意了吗?怎么又提了?”说到这,她斩钉截铁的声调立刻落了下去。我想母亲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不是人家改主意了?当初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有点儿不放心,那孩子和你一样也还是个学生,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儿子,你可别怪人家啊,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不欠你什么的……可能这就是妈妈的命,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妈不怪你……”

我一直强忍着不敢把这样的结果告诉母亲,现在却听到她反过来安慰我,就像是一个气球被针扎了一下,一直紧绷的情绪因母亲的话再也不能被控制,我握着手机突然就哭了起来,仿佛是要把得知她的疾病以来所有的艰难和委屈统统宣泄出来一样。我的低三下四,我的锲而不舍,我的心如死灰,我的无能为力,此时都化成眼泪,流得那么多又那么急。“妈,是房子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想让我痛苦一辈子吗?你知道吗?唐竞辰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他要是活着一定会帮我的!但是他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妈,要我得了癌症你会不会把房子卖掉?你怎么就不能救救你自己呢?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呢?……妈,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求完别人现在还要回过头来求你,你知不知道求人有多难?……就算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还没有报答你,你不能就这么离开我……”

我呜咽着冲着电话语无伦次地说着,就像是个受了伤害却无法表达自己的孩子,只能用哭向母亲抱怨我的痛苦,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最终因为情绪失控而和母亲吵了起来,或许和以往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无数次争吵一样,那一次我们依然是因为双方都想用各自的方式去表达内心,都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感受而忘记感受对方,并因对方的固执而一再固执地坚持着。只是这一次我们争论的主题是生死,它是如此的沉重却又直逼眼前。

我一遍遍地哀求母亲,希望她可以改变主意,但她也同样一再地否定着我。到最后,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只是让我回去。她说:“你回来吧,妈只想走的时候你能陪着我。”

如果当时我能够冷静下来的话,其实就可以明白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为我考虑,她比我更明白生活的艰辛,这些年面对困苦,母亲的坚持实际上远比我多。但在那样的情绪下我只觉得那是她的放弃,我就要因此而失去她了。于是我最终愤怒地吼道:“我回去能干什么?没有钱我回去能干什么?妈!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你说这就是你的命,但是我不认!你要放弃但我不会!就算拼了命我也要弄到这些钱,就算是卖肾我也要给你治病!”

不等她再说什么,我就挂断了电话。她再打,我就再挂断。这样反复僵持了几次之后,母亲没有再打过来,看着手机的屏幕暗下去,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一种得不到理解的悲愤压在胸口几乎要把我撑裂。

但是我弄不到这些钱,拼了命也没有办法。在我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一时间这间寝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太阳已经落山,而夜色尚没有完全展开,黑暗仿佛是贴着地面向上生长的攀缘植物,天空虽然还是亮的,但周遭的一切都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走廊上、其他寝室里,还有楼下传来的声音,在我听来恍恍惚惚并不真切,就像是遥远的回音。

我甚至真的动了卖肾的念头。那天晚上我打开唐竞辰留下的电脑在网上搜索或许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我查到器官买卖在国内是被严格禁止的,但那些网页上那么多的留言背后或许是一个个被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人生。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同我一样被这始终从中作梗却从来不曾现身的命运逼到死局当中却还在奋力挣扎。我在几个非法的网站上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和联系方式,甚至给两个自称是中介的人打了电话。对方询问了我的所在地、年龄、身高、血型以及病史,而我的问题只有一个,最快我可以什么时候拿到钱。

对方在得知我是AB型血之后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他告诉我这是不确定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配型成功需要多长时间。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但他说他一般不愿意收购AB型血的肾源,因为配型成功的概率太低,在中国各种血型的人口比例中,AB血型仅占百分之七。

然后我感觉自己被一阵莫可名状的生之悲哀包裹着:这世界上总有些事你无能为力,总有些人你无法拯救。

第二天上午,我买了回故乡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