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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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们在初六的早上抵达Z城。出了火车站,我站在站前广场上看着这座城市灰白寂寥的天幕,还有依然盘踞在天边尚未来得及褪尽的夜色,恍然觉得,虽然只是离开了短短数日,却像是阔别许久。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突如其来,在那一秒击中了我。

回到唐家,给我们开门的唐愈一脸憔悴,已经卸下了以往所有的张扬和骄傲。“哥,你们回来了。”她侧身把我们让进来说,“妈妈在家里,我去给你们倒茶。”

虽然罗坤在几天前就已经将唐伟强的死讯通知了李艾,但我一直认为这个时候李艾应该在医院里照顾女儿才对,本想着她会在唐竞辰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家之后再赶过来,那么我大可在她回来之前向唐竞辰告辞。可此时,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我们,我眼见回避不了,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跟着进去。

但好在她在唐竞辰面前装成一副和我素无往来的样子,并且在招呼我们坐下的时候递给我一个眼色,我便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她会遵守给我的许诺,内心紧张而窘迫的情绪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事情都办完了?”她的语气里显出一种真正的平静,似乎对于唐伟强的死并无多少悲痛。或许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如今除了陆小艾,她已经无心在乎任何人了。

而唐竞辰并没有立刻回答继母的问题,他先是将父亲的骨灰盒庄重地安放在客厅的方桌上,然后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用一种交涉般的口吻冷漠地对李艾说:“还没有,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以,你说吧。”李艾面对唐竞辰也没有丝毫示弱妥协的样子。仿佛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便已经预料到会有这天这样的局面了。她身子略略前倾接过唐愈端过去的热茶,重新靠着沙发坐在唐竞辰的对面。我留意到唐愈在给李艾端茶的时候,神色中有明显的敬畏,是下对上,仆对主,兵对将的敬畏,而不是一家人中晚辈对亲长应有的敬爱。

罗坤对待唐愈似乎也有着如唐愈对李艾一样的态度,唐愈端茶过去,离了很远他就慌忙站起来去接。其态度和对在唐家处于正统地位的唐竞辰相比,少了一份自然多了一份惧怕。而唐愈对他似乎又是十分厌恶的,她甚至没有把茶杯递到罗坤手里,只是放在电视机旁边的组合柜上就转身坐到唐竞辰身边了。

我一边为他们彼此之间的反常举动深感疑惑,同时也能感觉到客厅里顿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罗坤似乎也很不想卷到他们此时的对阵中,连口水都没喝就站起来,说:“你们先商量着,我去把资料带到保险公司问一下理赔的事情。”唐竞辰说:“好。你顺便去找一下律师,清算一下爸爸留下的遗产有多少。这两件事情都麻烦你尽快办下来。”

罗坤走之后唐竞辰对李艾说:“来时在火车上我已经用手机把继承法看了一遍。爸爸没有立遗嘱,所以我、你,还有小愈和你女儿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一个月之内银行会把爸爸抵押掉的这处房产收走,剩下的钱我们每个人拿一份,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吧。”

听了唐竞辰的话,李艾脸上没有变化,她的态度平静得令我吃惊,仿佛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她点点头说:“好。”然后她对唐愈说:“小愈,你打算跟谁走?”

他们说话时唐愈坐在唐竞辰身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听到李艾问她时,她像是走神的时候被人从背后猛拍一下似的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李艾,又立刻在这目光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她重新低下头用小到就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我……我跟哥哥……”

我想李艾必然已经知道唐愈和唐竞辰的恋情了,只是没有点破,仿佛唐愈的决定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说:“小愈,妈妈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唐愈明显底气不足,做贼心虚一般地看看唐竞辰又看了看李艾。

“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不希望你因为家里的事荒废学业。”她看着唐愈语气平和地说,“你明白吗?”

“嗯,”唐愈点头说,“我知道,我会安心准备考试的。”

“那就好,别让你爸爸失望。”李艾说着看了一眼放在方桌上的骨灰盒陷入了沉默。

“我们想把房间收拾一下。”唐竞辰冷硬地打断了李艾的思索,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你们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医院了。”李艾知道唐竞辰不想让她在这儿多待,适时地起身走到门口取下挂在衣架上的黑色羊绒大衣穿在身上,回头对唐竞辰说,“这几天我都在医院,律师来了你再通知我。”

李艾走后,客厅里就剩下我们三人。窗帘阻挡了大部分光线,唐家在这个早晨,依然是一如既往地昏暗。我和唐愈不知道唐竞辰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都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唐竞辰脸上的冷淡在这时已经松懈下来,他站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周,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快步走过去,一把扯下了客厅里的窗帘。

像是一只被尘封很久的箱子突然被开启那般,带着淡漠和暖意的冬季阳光瞬间充斥了每个角落。我的瞳孔难以适应这突然闯入的光线,眼前只感到一片灿然的晕眩。而唐竞辰则如同着了魔一般,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唐家几乎所有的窗帘和遮光布尽数扯掉。

我到那时才体会到什么叫作光天化日,如同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被着了色,眼见的一切瞬间鲜活起来。一道道光柱利剑一般将此处长久弥漫的阴暗和沉闷斩破,地板和家具上的纹路清晰显现,都泛着一层蒙蒙的光晕,而空气中的那些细小尘埃仿佛化作有生命的精灵,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光明中参差飞舞。让我如同经历了一场时空交错,来到了另一个和以往的唐家截然不同的所在。

唐竞辰回到客厅,打量着四周,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是的,房间里原本弥漫着的阴暗和沉闷虽然因光线的闯入而消退,但也使得此间的空旷和落寞无所遁形。

“我以前是那么厌恶这里,总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唐竞辰看着眼前已经从阴影中解脱出来的家黯然地说,“现在看起来,其实这里也没那么糟糕。”

“你之所以厌恶这里是因为李艾在这里。”我默默地想着,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了,但这里却又不再属于你了。你一心想要挣脱这环境对你造成的压抑和孤独,又何曾想过孤独压抑的其实是心境而不是环境。就像你咬牙切齿地憎恨着命运,又如何料到命运会反过来不怀好意地捉弄你?世事荒唐,你们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毕竟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也彼此敌对轻蔑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只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陪着唐竞辰去了一趟T城,我的假期计划也被打乱。西餐厅的领班在初四上午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上班,说你这是旷工你知不知道。我耐心解释说同学家里有事,我因为帮忙所以走不开。他便傲慢地斥责我说:“你得了吧,你们学生的这些个说辞我听得多了,瞎话编得一套一套的。再说你同学家里出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打算来上班就直说,没人把你当个人物。”

我便无心再向他解释什么,挂断电话打消了再去上班的念头。我并不是因为他轻视我而愤怒,因为我的确只是一个假期打工的穷学生,自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但我不能接受他因我的卑微而对我人格的轻视。何况就算他认为我在说谎,我也不能丢下唐竞辰不管不顾。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虽然为损失了一笔收入而略感惋惜,但心里却轻松了很多。

人与人之间为何会带着怀疑冷漠到此?如果他们当真可以抱着宽容的心态去理解我的处境,对我的说辞信以为真,那我是否会在某些时候反过来利用这份理解与信任呢?我不敢保证,所以在唐竞辰问我还要不要去西餐厅那边打工的时候,我想起在T城接到的这个电话,摇了摇头。

唐竞辰请求我开学前一直留在唐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的不安和惊慌清晰可见。我知他平素绝少开口求人,此番他经历了丧父和家道败落的双重打击,甚至连眼前这套他住了多年的房子也即将归属他人,这一连串的变故不是他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承受得了的,但却又是他必须要去承受的。而我同他,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只短短数月,却贵在交心。何况我少年时同那些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在故乡混迹的时候,总是把仗义爽快的江湖脾气作为彼此的标榜。再加上已经因为唐竞辰的事丢了工作,索性帮忙到底,于是应承下来。

住在唐家的那几日,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是安静的。彼此之间语言的交流十分稀少,整日对着电脑和电视消磨时光。新年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唐伟强的骨灰一直被放置在客厅一侧的方桌显眼的位置上,黑褐色的木质外壳上泛着暗淡的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脂,中间空出来的指肚大小的相框像是一只窥视的眼睛,看起来触目惊心,总让我心里发毛。而曾经和他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如今却只让人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唐竞辰的状态非常消沉,一如死水,似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经常一个人在露台上吸烟,往往一待就是很久,下来时手指和脸颊都已经被冻成了青白色。走路时脚步无声无息,似是不愿惊扰父亲死后将在家里逗留七天的游魂。而唐愈则将很多物件都打包装箱堆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副焦躁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她的焦躁是因为急于离开这里,还是舍不得离开。

而我总是觉得胸口像是沉沉的压了一块石头,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包围着。眼前的房子早已不再是我初来时的样子,失去了窗帘和遮光布的遮挡,它从原先的昏暗和压抑中解脱出来,每个下午,阳光照得此间窗明几净,这套住宅显示出被湮没已久的精致和奢华。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种感受,直到后来的一天我看了一部电影——《末代皇帝》。年轻的溥仪被勒令限期离开紫禁城,在这个期限到来之前,他背对着观众孤身走过恢宏的大殿、幽深的长廊,还有错落的亭台与耸立的宫墙。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向晚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便是在那一刻领悟的。曾经金碧辉煌的世界一时间仿佛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寥和苍凉。在那道仓皇的身影背后,是一个王朝的消亡。其实不管是一个王朝、一个家族,抑或仅仅是一个家庭,在这样的时刻都是一样的。它曾经拥有多少辉煌和繁盛,那么在它消亡之时,便会相应地显示出多少寂寥和苍凉。唐竞辰所说的话和影片中溥仪的一句台词惊人的相似:我总以为我恨这里,但现在我害怕离开。

是的,不管唐竞辰曾经怎样地厌恶过,这里依然是他的家园,他的港湾,他的避难所。而如今,这里将很快不再属于他,他即将失去这最后的庇护投身人世。然而他只想过离开,却从不曾想过离开之后要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