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多钟，我起来时唐竞辰和唐愈已经在厨房忙活早餐。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灰蓝色天空里飘了几缕浮云，被阳光照得通透。我在盥洗室刷牙洗脸的时候，能听到煎蛋的吱吱声，这是晨光中最好的音乐，只令人觉得无限安宁且莫名喜悦。
厨房那边唐竞辰的心情似乎也格外好。关于幸福，每个人能给予的定义自然不尽相同。能与所爱之人一起准备一顿早餐，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太过平常的小事，然而对于唐竞辰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看得出来他非常享受这一过程，不管是唐愈让他把牛奶分好，还是去剥两棵青葱，他都如同被奖励一般做得起劲，简直就像拼命想要表现自己的幼童。把早点端到桌上时嘴里居然还唱着“姑娘已十八，俺已爱上她”这么蠢的歌。见我站在门口立刻就冲我做了个鬼脸，故意在我面前撞了唐愈一下，十足的炫耀嘴脸。
我和唐愈也互道了早安，彼此的心情似乎都不错。她的心情好或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走。我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吃饭时唐少还说了几个最近在网上看到的笑话，有的很囧，有的则很雷。唐愈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用嗔怪的方式撒娇，默契得简直就是一出天衣无缝的双簧。我的心态此时也宽容了许多，唐愈有多少真心我这个局外人何必去计较呢？就算她真的只是在敷衍，可是她敷衍得如此投入又如此认真，所以只要唐竞辰的快乐是真实的就好。我时常自诩理性、冷静、善于分析、能够看破，或许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会对我抱着别的目的而假装深爱。若是我有，恐怕我也会选择毫不知情宁愿相信那是真的，只要我爱她。
也许还是因为嫉妒吧。我吃着煎蛋在唐少讲完一则笑话之后狠狠地嘲笑自己，肖萌呀肖萌，你真是个穷人。
妒人有嫌人无，这就是穷人。
餐桌上的愉快气氛还在继续，我喝完杯子里的热牛奶，觉得是时候告辞了。刚要开口，唐少放在盥洗室大理石台子上的手机响了，唐愈离得最近，很体贴地说“我去拿”。然后起身快步过去。
“谁打来的？”唐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还不到九点啊。”
“是……罗坤。”唐愈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屏幕回答。
就在那一秒，我清楚地看见唐愈的神色出现了微小但是明确的变化，脸上原本来不及褪去的笑意里迅速地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既像是惊慌又像是惧怕，似乎又有厌恶。我没想到这一个电话会让唐愈的脸上出现这么多种表情，还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它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只是那一秒钟。等唐愈把手机递给唐竞辰，我已经不能在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了。
唐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说：“什么事啊罗叔，我们正吃早饭呢。你和我爸碰面了没有啊？”
那边唐少正在通话，我这边还在想着刚刚从唐愈脸上看到的表情是不是真的。但很快，我觉察到一股诡异的气氛正悄然蔓延开来，刚刚还欢声笑语的房间好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一时间餐桌上安静得出奇，气氛像是急速攀升的水银汞柱，那种突如其来紧张感令我们都觉得呼吸困难。我和唐愈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着唐竞辰，他握着电话一言不发，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起来，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哥？怎么了？罗坤跟你说什么了？你说话啊？！”唐愈连声问道，声线已经开始颤抖。
唐竞辰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保持石像一般的姿态定在那里，而我们也只能同凝视石像一样凝视着他，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怕从唐竞辰口中听到威力大到足以劈碎石像的消息。大约就这样过去了几分钟，我和唐愈都惊讶地看到唐竞辰红了眼眶，眼泪像是并不曾真实存在过一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却丝毫不会让人怀疑他此时极度痛苦的内心。然后在下一秒如同烟火绽放一般，唐竞辰猛地一低头，五官攒簇在一起扭曲成一个悲戚万状的形状，他用手捂住脸，开始痛哭。
唐竞辰从未在我面前掉过眼泪，而唐愈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那种哭泣既不是委屈也不是伤心，就是单纯的悲痛，仿佛心脏被瞬间击碎一般。他极力地张大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用力呼吸时的气声。
我们都被吓坏了，待在那里不敢动弹。
“爸……爸爸出……车……车祸了……”他哽咽着艰难发声。
“啊——”唐愈仿佛被电到一般本能地应声站起来，瞪大眼睛问道，“哥，你先别哭……”然而她的声音里也已经带了哭腔，“严重吗？是不是已经送到医院了？哥你说话啊！！！”
“当……当场就……死了……”
当噩耗从唐竞辰口中说出，我顿时心下一沉，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而且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又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不曾给我们心理准备的时间。而唐愈也和唐竞辰一样，一边哭一边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哥你骗我，这不会是真的……”她念咒一般自语着，越说哭得越狠。
为什么不可能呢？谁能逃得过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人祸还没有来得及上演，天灾就已经提前到达了。
一时间哭声充斥了整个唐家，我看着眼前的这对恋人，抑或在此时应该说成是兄妹才对，他们的父亲死了，同时也预示了这个家庭的解体，其程度比我预想中的更为决绝也更为彻底。我以为到那个时候我心里多少会有些高兴，因为唐竞辰身上一直以来令我既羡慕又嫉妒的光环将化为乌有，而唐愈的自命不凡也将因此被打破。然而当事实直逼眼前，我非但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反而只感到一阵阵悲凉，他们的表情和哭泣令我触目惊心。此时我需要去劝解和安慰他们吗？可那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我无法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这样的应景之词。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把时间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同时我也忍不住去想，李艾知道这个消息时又会作何反应呢？应该也会因此而感到悲伤吧。不管他们这些年夫妻一场有没有真感情，至少我知道，给小艾治病的经济来源将因此切断，李艾拼了命也要延长女儿的生命，甚至连丈夫试图用毒酒杀害自己这样的罪恶都可以容忍，可何曾想过一切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
“唐少，”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说，“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这个家现在就要靠你了。”
听了我的建议，唐竞辰忍住眼泪，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是，罗叔要我马上过去。”他说着站起来径自往门外走，“不管怎样，我都要再见爸爸一面。小愈，你留在家里等我的消息，我现在就去火车站。”
我忙追上去按住他劝道：“唐少你冷静一点儿，先弄清楚情况再说，千万别冲动。”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情况难道还不清楚吗？我爸出车祸死了！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肖萌，你说得轻巧，你爸又没死！”唐竞辰被我按住之后情绪立刻失控，恶狠狠地瞪着我吼道，“你拦着我干吗？”说完推搡着想要挣开我，几乎就要动手。
我眼看拦不住他，又担心他现在这个状态独自一人去数百公里外的T城难免会出事，索性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心下一横说：“唐竞辰你别冲我吼，我是怕你再出事才拦着你的。你非要去T城是吧，行，我跟你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