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毛:选择一种姿态,活成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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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暗巷道

1

一场羞辱彻底改变了三毛的命运,辟出了一条黑暗的巷道,封存了她的花样年华。她依旧按时上学,按点回家,却隔三岔五地逃往墓地。她把学校里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带到了那里,在那里埋葬,身心得以短暂释放。

然而,母亲并不知道这一切,那个时代没有电话,家长和学校联系起来并不十分方便。而三毛为了让母亲和学校都不起疑心,采取的逃学方案也很机敏。她总是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她了,她再失踪三五天。往复循环,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让任何一方觉察她的异样。

同时,为了不让看守公墓的人起疑,她不固定天天去同一个公墓,而是在台北的几个公墓之间徘徊。常常是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待一天,第二天或许会去阳明山公墓,第三天再转回六张犁公墓。后来,她发现市立殡仪馆一带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无人看管,便也常常光顾。

逃学让三毛获得了自由,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她喜欢的课外书中。家里不知道她逃学的事,依旧天天给她午饭钱。公墓没有饭吃,她就饿着肚子,把节省下来的钱攒起来,到牯岭街的旧书店买书。租书和自己掏钱买书的体验是不一样的,当一本书成为私有品时,精读就开始了,这种阅读会使对书籍内涵的领悟更深刻。

在公墓里读书,一般人可能无法理解,对于遭遇挫败的少女,却是心性完全释放的体验。三毛先后买了好几本旧书,如《九国革命史》《一千零一个为什么》《伊凡·傅罗姆》,等等。她安静地坐在墓碑林的土馒头中间,读着别人的故事,和许多灵魂的歌者同呼吸共命运,同时渴望拥有同行者,渴望被理解,也渴望找到某种答案解开内心的纠结。

公墓的安静让三毛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也让她吃了很多苦。下雨的时候,她无处躲藏,常常被淋湿。她一边拧着裙摆的水,一边擦眼泪,心中升腾起对母亲的强烈思念和对温暖的向往。但是她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学校。在这样的矛盾中,她的阅读能力和领悟能力却有了很大的提高。逃学去公墓的日子成为三毛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塑造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阶段。

但是隔三岔五的逃课,还是引起了学校方面的注意。学校写了一封信给三毛的父母,询问孩子为什么没来上课。父母震惊之余是怀疑,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变成这样。他们带着疑惑走进学校,了解三毛的近况,费尽周折地在一处墓园找到了三毛。

墓地石阶上穿着制服的少女,像墓碑一样沉默,埋首在一本书中,忘记了周围世界的存在。当母亲轻轻唤道“妹妹,妹妹”的时候,她才抬起头。

三毛眼光漠然,言语无声,墓地屏蔽的羞辱感被重新撩拨,她绝望地想:如果父亲也打我的话,我要去死。

母亲跪下来,把她抱在怀里,用一汪泪水倾诉了疑惑:“为什么你要这样?”

父亲没有说话,只有一声叹息,沉重、意外、无奈。

把三毛带回到家中,找寻治愈的方法成为父母唯一的选择。父亲不停叹息,母亲对三毛更加爱护。在劝说其重回校园无望的情况下,他们无奈地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同时私下里向她的同学询问事情的原委。少男少女们目光闪烁隐晦,已经懂了些许世故,无人肯向他们吐露真相。

这个时候的三毛几乎丢失了语言,沉默无语成为她生活的主流。她的父母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浩劫,将一切归于青春期叛逆,以为只要用爱和温暖便可以挽回她脱轨的人生。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她重回学校,鼓励她勇敢地穿上校服,面对现实。看着母亲眼中的哀求,三毛勉强同意了。

母亲每天都会陪三毛一起去学校,看她走进去才肯离去。而三毛坐在一群陌生的同学中间,内心是深深的绝望。她在心底狂喊:母亲,你别再用你的爱来逼我了,再逼我就疯了。于是,逃离重新上演,不再有任何顾忌,三毛直接去了省立图书馆,在那里一天看一本书,连回家也忘记了。

这时候,父母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孩子不是简单的青春期叛逆,而是得了一种心理疾病。省立中学是不能再去了,三毛被接回了家。他们一面带她每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一面把她送到了一所美国学校。遗憾的是,逃离同样上演。

几番波折,三毛也到了承受的极限,绝望、哀伤占据了她的青春,她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这样绝望地活着?有一天深夜,崩溃之下的她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一点一点地流下来,她无力地垂下了眼睛,感到了解脱。

“妹妹!”悲哀瞬间把这个家庭淹没了。父母亲把三毛送往医院,缝了二十八针,她活过来了。但从这一天开始,她再也不愿意和这个世界沟通。

父母意识到,只要三毛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中学和三毛再无缘分。

2

这一年的陈家除了三毛的叛逆,姐姐陈田心也出了状况。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考上了女二中,因为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和父母的意愿发生了碰撞。她坚持放弃高中生活,要去艺术学校就读,并恳切地和父母交流,希望得到允许。

父母亲已经感受过违反孩子意愿的挫败感,同意了大女儿的要求。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伯去了香港,暂时借住在家里的侄子陈懋良也想结束高中生活,渴望去学习自己喜欢的音乐。更激烈的是,为了表明决心,他竟当场撕毁了学生证。大人们很震惊,拿他也没有办法。三毛的父亲不得不给远在香港的大哥发了一份电报,长辈们无奈地允许了懋良的辍学。

夜色漫上来,庭院的芙蓉树下,父母亲长久地站立。黑夜深邃,满目疮痍。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他们意识到世俗生活所认同的人生道路对于三毛并不合适,也许改变思维方式才是当下要做的。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他们接受了三毛失学的现实,并亲自担起了教育孩子的责任。

和三毛同住的姐姐成了艺术学校的住校生,三毛拥有了独立的空间,也失去了读闲书的好伙伴,更加极端、自闭。她拒绝出门,也拒绝和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庭院,除了在院中的水泥地上踩着溜冰鞋不停地转圈,不和父母、姐弟中的任何人主动进行语言交流。直到父亲很认真地和她谈,告诉她不再把她送到学校后,她才勉强轻松下来。

为了治愈三毛,父母亲带她去做心理辅导。医生宣布三毛智商测试的结果只有六十分,接近低能,这让她的父母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但他们很快坚强起来,积极寻求多种途径鼓励孩子走出困境。

每天黄昏,三毛都会和父亲坐在藤椅上,学习中国的古典文学。没有了学校竞争的压力,三毛的领悟能力似乎也提高了不少,常常是父亲讲一段,她背一段。看她的学习兴趣逐渐提高,父亲又循序渐进地让她读欧·亨利的英文短篇小说和一些短篇的英语故事;母亲上街会买一些有趣而且浅近的英文漫画让她自己看。三毛的英文有了很大进步。

但是这些进步,相较于孤独和自闭,不过是杯水车薪,灵魂的救赎依旧行进在坎途。后来,父母亲又带三毛去学习钢琴和插花,企图用音乐和艺术抚慰性灵,打开她的心结。遗憾的是,不能按照自我的兴趣去学习的东西,让三毛很反感,这些计划都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这个时候,同样失学的陈懋良带给了三毛一本毕加索的画册。大师细腻的笔触,营造的光影神韵携带着生命的张力和美,成为投射进黑暗世界的一束光。尤其是线条叠合处描绘的女性骨肉引发的性灵感悟,触及了三毛的灵魂。所以当父母亲重新调整语言,用商量和鼓励的口气问她是否愿意去学国画时,三毛没有反对。她很配合地跟随父亲拜访了著名的国画老师黄君璧先生,并拜于老师门下开始学习绘画。这让她的父母看到了希望。

但是这种希望刚刚燃起,马上就熄灭了。带着对艺术的憧憬,拿起画笔的三毛,一度以为那里面藏着生命的奥秘,期待老师带她进行一场趣味旅行。遗憾的是,国画的学习是老师画一张,你临摹一张,枯燥、单调,和她的想法差距很大。更让她心生厌恶的是,和她一起学习的人大部分都是官太太。优越感使这些女性永远不可能有触摸艺术裙裾的意愿,仅仅将其当成镀金身份的方式。那些骄傲和世俗营造的学习氛围,根本不适合引导一个有心灵裂痕的少女找到治愈的办法,学习国画就此搁浅了。

父母亲并没有就此放弃,母亲以为三毛或许不喜欢山水画,便带她拜另一位画家邵幼轩先生为师,学习花鸟写意。邵幼轩有一颗慈母之心,了解了三毛的个性后,允许她有自由表现的机会,临摹之外,让她画一些随意、泼墨的东西。这种温情让三毛对画画不再拒绝。尽管这样,三毛还是被动地去学习,没有从心里爱上国画,后来也就不再学了。

身体的伤口可以在短时间内愈合,心灵的裂痕却需要借助于时间和特别的爱滋养。精神自闭、不敢走出家门的少女,想要找回自己并不那么容易。在这个过程中,爱亦成为一种负担,付出和接受的双方都系于痛苦之下。

身心俱疲的父母和自我屏蔽的孤独少女,所承受的悲痛几乎等同,父亲放下了威严,母亲留下了一紧张就扭脖子的毛病。

3

三毛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书。在少女时代那条黑暗的巷道里,书是她孤独的行走中,唯一停在掌心的光亮。也因为爱书,虽然失学,三毛并没有像周围不上学的同龄人一样混太保、太妹,反而突破了世俗的功利性,成了在物质门槛前止步的人。

每日早晨六点半,三毛坐在院中石阶上,痴痴地等待每天的报纸,渴望读上面一个叫琼瑶的作家写的《烟雨蒙蒙》的连载,为文中纠结的少男少女们的爱与被爱所吸引。当小说里写到依萍疯狂,书桓满怀伤痛,依旧坚定地说“被仇恨毁掉的世界需要用爱去重建”的时候,她体验到了文字镌刻灵魂的滋味。

三毛毁掉的世界也需要用爱重建。

对书的痴迷,让她的父母亲意识到,原先所认为的闲书或许才是女儿依赖的力量。他们不再阻止这种阅读,皆大力支持。年底的压岁钱,不用再上交,三毛被允许按照自己的意愿买了一个书架。父亲看到美丽的竹书架放在房间的一角,却没有很多的书籍可供摆放,默默地成了填补落寞的搬运工。隔三岔五地为嗜书如命的女儿购买书籍,成了他最重要的事。

这些书不再是租借的,没有了仓促,三毛有了足够的时间认真地品味书籍的精髓和内涵。这时候她发现,以往只追逐故事好不好看,并没有真正研究书中的细节。现在反复阅读,常看常新,她才知道一本书在不同的时刻,得到的阅读体验是不一样的。它们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三毛的内心世界,也让她的审美在无形中提高。自闭少女的光阴没有蹉跎,反而因为执着,得到了最好的消磨。

短短一年,这个书架已经满了,父亲又不声不响地为女儿定制了一个书橱,那里面有她拾荒的宝贝,有她心爱的书籍。

书籍也让三毛从周围人的质疑声中解脱出来。失学的问题少女、智商低下的自闭症患者,因为藏书小有名气。书为她和这世界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她有了和这个世界对话的机会。很多和三毛年龄相仿的孩子来向她借书。但爱书的人最怕别人借书,不忍心拒绝,借出去又怕别人不还,患得患失,很是纠结。

比方说二哥的同学来借,三毛就不忍心驳他的面子。深爱二哥,自然也爱二哥的同学。她选了自己很喜欢的许多书给王国梁。虽然国梁是个守信的人,她还是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快快归还。没想到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国梁家里发了大水,三毛借给他的书也就打了水漂,没能救出来。

这个意外始料未及,三毛听后大哭起来,伤心了很长时间。那个时代的出版业非常不景气,有些书是绝版的,根本无法再去购买,有一些更是托人从香港、日本才买到,这些丢失的书意味着今生无法复得。国梁很羞愧,自己羞于见书的主人,托人来道歉。面对这无可挽回的天意,三毛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再也不肯借书给别人。

在借书的人里面,有一个朋友叫王恒。王恒向三毛借书,也把自己看过的好书推荐给三毛,让她收获了不一样的书缘。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份书缘,持续了一生。

4

愈合心的裂痕,并不容易,能帮助三毛的只有偶然中的必然:偶然的机缘,必然的灵魂契合。

在三毛把自己关在孤独的世界三年的时候,这种契机来了。姐姐生日的那天下午,艺术学校的朋友想给姐姐开个生日派对。姐姐提议在自己家里举行,以答盛情。母亲自然答应,做了很多好吃的。优秀的姐姐走到哪儿都是中心,家里来了很多朋友。

三毛最怕人多,喜欢安静独处。在这样的场合,她习惯性地低头缄默。爱好体育的父亲曾在家中建了一个小小的溜冰场,那成了她的避难所。姐姐和同学欢快交谈,三毛就在那里不停地旋转,溜冰鞋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圈接着一圈,像极了她被圈禁的内心。

姐姐的同学大概已经了解过三毛的情况,没有人去打扰她。三毛也就在不远处观望,并未走近。这时,姐姐的客人里有一对兄弟叫陈缤、陈骕,因为长相相近,非常抢眼。他们边吃东西边交谈,热情豪放。突然陈骕说:“我现场画一幅画助兴吧。”大家都说好。他们知道陈家兄弟师从五月画会,一定会带来惊喜。

姐姐好奇地问:“陈骕,你要画什么呢?”

陈骕拿过纸笔,挤挤眉毛说:“我要画一场好看的战争,一场骑兵和印第安人的战争。”他趴在地上铺开了画纸。大家把他团团围住,赞叹声从环绕的中心一波波地传来。

“太好了!”

“战马,画得真逼真。”

“我喜欢印第安人的帽子。”

“……”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骕站了起来,画画好了,大家传来传去,评述了很久。

印第安人?三毛记得先前看过的,描写美国西部生活的故事书中就有那样的描写,她的脑海中飘过一些头插着好看羽毛的画面。与此同时,有关画的话题已经结束,姐姐和朋友们都到了院中,被丢弃的画,随着风飘到了地上。三毛过去捡起了画,也捡起了自己的后半生。

那是一幅漫画,画中战马倒地,白人中箭,皮肤棕红的印第安人在号叫,篷车在大火里焚烧,笔调活泼而且生动。就是那么一瞬间,被屏蔽在黑暗中的灵魂,被画卷展示的精神之美拨动。三毛曾经无比确信人真的有前世乡愁,印第安就是她前世的召唤,过了几天再见到陈骕,三毛主动地问他是从哪里学的画。陈骕说,他的老师是五月画会的。

五月画会?三毛吃了一惊。稍稍懂得“艺术”这两个字的人,都听说过五月画会的事。她一度觉得这些人是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谁曾想他们离她这样近。强烈地想要去跟这些人学画的愿望在她的心底翻腾。矛盾和纠结、封闭和自由、向往和退却中,她一遍遍地问自己该怎么办。

父母亲发现了三毛的异样,询问之下了解了她的想法,立刻托人联系了五月画会的顾福生,并约好了见面的事。三毛躲在卫生间里,看着镜中自己的样子,却无法迈出第一步。那扇封闭了三年的大门,太过滞重,她很害怕推开时那种沉闷的声响。

母亲给顾老师打了电话,说三毛不能出门,希望将时间改在下个星期。三毛把自己关在房间,静静地听着电话两头的声响。她不停地撕着枕套里面的棉絮。窗外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又听到了那种让心灵战栗的金属的摩擦声。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下一周来临。在渴望和纠结中徘徊的三毛勇敢了不少,她终于走出了家门。天色阴沉,像她的心情。她如约来到了泰山街二巷二号,那个很大的院子前面。陌生的大门外,她犹豫了很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她无法预知按动门铃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小心地,三毛踏上了石阶,门铃响了,她屏住了呼吸。大门打开,一张亲切的老家人的脸从门缝里现出来,礼貌而且客气地和她说话,并引领她,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了正厅一旁的画室。画室宽大,她局促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只有画,画看着她,她看着画,空气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