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毛:选择一种姿态,活成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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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观花寻根

穿过命运的巷道,她来了,从一棵苹果树的间隙望向天空,她的一岁、两岁、三岁……悬挂在云上,也曾清澈。

她爱书,以为一生会是书卷气息的恬静,从未想过那些绝望的黑暗与她有关。

据说,只要说“我爱你”,被诅咒的水仙便会解除咒语,于是,她带着找寻穿过沼泽。

她的老师、她的爱人都成为她的转折。爱像黑暗里稀薄的亮光,让她痴迷。

她的悲情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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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女人之美,“花钿云鬓香腮雪,肤如凝脂楚宫腰”,总觉得偏于外在,易于流逝;“云在青天月在明,风抚玉面眸愈清”,看三毛的遗照,反而很是贴合。一袭长裙,黑发中分,或是麻花辫式,或是披散随意,她静静地停在时光深处,凝眸驻足,这样的美从心而发,似乎历久弥新。

我的心中有一个不变的信仰,它是什么,我不很清楚,但我不会放弃这在冥冥中引导我的力量,直到有一天我离开尘世,回返永恒的地方。

这是十年来我一直记得的句子,阅历渐深,体会了这话的深意:人的一生各有守望。

观花寻根,翻开《陈氏永春堂宗谱》,看三毛祖籍,其祖上为河南人,后迁居浙江舟山定海小沙镇陈家村。虽不是高官厚禄,却是书香门第。

爷爷陈宗绪是一位商人,在南京做过江南五省洋灰行的代理,家资丰饶。此人除了有商业头脑,还是一位有远见且有乡愁情结的人,发达之后,不忘故土,五十多岁时带着一生积蓄回转家乡,叶落归根。他兴建学堂,培养人才,以此助力民族振兴,是位品德高尚的有识之士。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生于南京,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法律系,是一位成功的律师;母亲缪进兰高中毕业,曾于学校任教,是位文化素养很高的女性。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三毛就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

这个家庭的成员除了三毛父母,还有三毛的伯父一家。他们一开始在上海生活。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全国各地大部分地区渐次沦陷,上海也不例外。迫于生计,陈嗣庆和大哥陈汉青,搬到了大后方重庆南岸的黄桷垭镇居住。陈嗣庆先行到山城寻找落脚之处,三毛是父母亲重逢后的礼物。

但重庆并非歌舞升平,日军的地面部队虽然没有到达,频繁的轰炸持续不断,一九四三年的重庆更是霜雪相逢。二月二日《大公报》发表了《看重庆,念中原》的报道,一场严重的饥荒正在离重庆不远的地方肆虐。

物资匮乏和风雨飘摇并不能阻挡春天的到来。黄桷垭的一条老巷内,一栋二层的青瓦木舍里迎来了新生。不足月的三毛在老仆人的臂弯里啼哭,她的家人在焦急的等待之后终于面露喜色。

所有人都被母亲的伟大和小生命的坚强感动,暂时忘却了饥饿和空袭。

早春的光艳和山间的云烟交舞,二层楼上奔跑着一些孩子:“妹妹生了。”

陈嗣庆在屋檐下走动,正给女儿起名字。学识和眼界,已经让他摒弃了对女性的偏见。族谱上的“懋”字在他的心中静候,末一个字来到了脑际。他走进房内和妻子商量:“如今世事纷乱,但愿和平早日到来,‘平’字最是美好。”

于是,三毛有了自己的名字:陈懋平。

2

桃花是重庆春天的盛事。老仆人将桃花一一插瓶,房内顿生幽香。软底的布鞋踩过地板,声音轻缓,三毛的眼睛随之张开,眼线长长,是明眸的雏样。

街口的豆花挑沿石阶而上,清脆的叫买声,穿过竹竿架上的衣裳和屋檐下的红辣椒串,在空袭间隙的短暂平静里回荡,市井生活的气息被搅动得处处流淌。

但警报一起,这些都将不复存在。缪进兰抱着三毛,仆人牵着大女儿陈田心,疯狂地奔跑到最近的防空洞是隔三岔五要上演的。到处是爆炸声和一片片倒下的人群,死亡就像是人的影子紧紧跟随。

一天,一枚炮弹落在了院子里,庭院中央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好在家人早已撤离,躲进了防空洞。但这次爆炸后的景象成为底片,留在了年仅三岁的姐姐陈田心的记忆里。

母亲臂弯里的三毛,是不是也有这种不安的记忆残片,无人可知。只是家人发现,三毛的语言天赋很高,吐字清晰,喜欢发问,但话语很少,常常静静地发呆。

三毛学会走路以后,在院中蹒跚挪步,对秋千架很喜欢。由于她太小,哥哥姐姐只好把她放在上面轻轻地荡。她大约觉得好玩,笑得很开心。

再大一些的时候,给她女孩的布娃娃,她不是很喜欢。女孩子们梦想的公主裙、新衣服好像也得不到她的青睐。她很安静,对周围事物的看法矛盾但满含哲思。

母亲忆起一件秋天的事。他们在院子里或是其他地方见到一棵苹果树,几个小孩说要吃苹果,小小的三毛不争不抢,很冷静地看着。

母亲许是被她的专注吸引,许是对她的安静好奇,笑问道:“妹妹,你看什么呢?”

“妹妹”是三毛的长辈对她的专属爱称,直到三毛去世,他们都这么叫她。

三毛说:“姆妈,苹果挂在树上痛不痛?”

母亲望着这个小大人,没有答案,只有香吻。

3

院子里有很多孩子,他们喜欢看蚂蚁上树,看那些黑色的、有着两个触角的生灵不知疲倦地奔忙。男孩子有时会调皮,喜欢用手指碾轧蚂蚁,并把它们的尸体捡起来,放在点心盒里当作战利品。这是三毛不允许的,她大声地叫姆妈。伯母以为是哥哥欺负了妹妹,先过来调解。缪进兰也寻声而来。哥哥无限委屈,长辈们仔细询问,才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他们笑着在胸前画着十字,一个老仆人很感动地说:“二小姐真是慈悲心肠。”

然而,慈悲心肠的二小姐,又超出了预期的定位。

这一年物资匮乏,家人都没怎么吃过肉。新年来临的时候,大伯和父亲商量买只羊回来自己杀,厨房的师傅懂得杀羊的技术,也就不必拿到外面的餐馆找人去剥皮。这样比买别人做好的现成货会划算。羊肉一部分可作年节礼物,一部分留作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孩子们还可以多喝点羊汤补身体,一举好几得。

磨刀、烧水、清案,准备停当。几个男人一起上阵,把羊捆好。孩子们都很好奇,在外围观望。

小羊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不停地“咩咩”叫着,声音凄厉。厨房的师傅先把羊杀死,然后拿一个瓷盆开始接羊血。羊的血如同一根悬空的红色的带子,流到了白瓷盆里。殷红和白色对比强烈,加之小羊死亡前绝望的叫喊,空气里弥散了恐惧。胆小的孩子都不敢看了;胆大的也藏在仆人和姆妈的身后,用半只眼睛偷偷窥视。三毛自始至终在那里冷静地看着。这个景象被帮忙杀羊的父亲看到,印在了心上。

死亡的小羊被悬挂起来,厨房的师傅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割下了羊头、羊蹄,之后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开始给小羊剥皮。羊皮和羊肉迅速分离,羊皮被完整剥下来,羊肉被送往厨房清洗。孩子们散去。他们原本就是快乐的,此刻惊惧迅速被食欲取代。只有三毛还在厨房门外张望。大家一致认为她是个大胆的孩子,并且好奇心强,并不在意。

三毛好奇小羊,哥哥姐姐却对她很好奇。

有一次他们无意间到附近的一块墓地边上挖泥土,也带了三毛去。知道那是死人的地盘后,他们迅速地撤离了。惊奇的是,三毛竟毫无畏惧地走了进去,还在那里玩起了泥巴。这个场景让家人记忆深刻,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坟墓”作为一种特殊的标识,在三毛的一生中未曾退场。

4

三毛一天天长大,父亲开始教她识字。竹管笔握在她小小的手中,墨水饱蘸。

“先学写你自己的名字吧。来妹妹,是这样的。陈懋平……”宣纸上有了一行工整的字迹。父亲握着三毛的小手,开始让她临摹,同时耐心地教授如何让柔软的笔尖轻巧有力、笔画线条如何勾画才动人。三毛很听话,但很懊恼。“平”字很快学会了,“陈”字和“懋”字却出了一些意外。她以为是汉字们很调皮,于是,偏偏不让它们如愿——她把“陈”字的耳部写到“东”的右边。

父亲笑着问她:“怎么把耳朵放错了位置,左耳朵成了右耳朵?”

三毛不答,反问道:“爹爹,左耳朵为什么不能成为右耳朵呢?”

于是,父亲给三毛讲了“陈”字的由来。那位被称作陈胡公的陈氏先祖,是虞舜之子商均的第三十二代玄孙,善制陶,功勋大,封地于陈,因此被周王赐姓“陈”。左边在周朝礼制中代表尊贵的地位,这个左耳“陈”包含的是尊敬之意。三毛喜欢听故事,觉得好玩,便学会了。

“懋”字的书写,成了三毛另一道无法跨越的门槛。她疑惑她的祖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考验后人的耐性,并很坚决地做了人生的第一次斗争。“懋”字再也不肯写在自己的名字里,她径自改名叫陈平。父亲只好投降,认可了这次“改名运动”,反正他们都称三毛为“妹妹”,连陈平也不叫的。

三毛的个性显现了——倔强独立。接下来,她的好奇心和智慧又让大家吃了一惊。

重庆的水缸和别处不同,它们都被埋在厨房的地下。大人们几次明令禁止,不许孩子们靠近,但这对三毛没有起到震慑作用。

有一天,在家人吃饭的时候,三毛偷偷地溜了出去,跑到大人不允许的地方,想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怪物。

这一天的厨房很安静,缸口因为刚刚使用还没来得及盖上盖子。不足三岁的三毛,站在缸口,看到水里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也在看她,便探了探身子,想和那个女孩握手做朋友。

“扑通!”

几乎没有来得及呼救,她就到了缸底。潜意识里的自救意识,使她将小手撑在了缸底,小脚恰好可以伸出水面。她用脚使劲儿拍打着水面,水声“哗哗”引起了大人的注意。父亲冲出房间,来到厨房,把三毛从水里捞了出来。

三毛湿漉漉的,呛了很多水,被有经验的老仆人提起来拍打着吐水。

父亲感叹说:“真是智慧。”

这一年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发布了无条件投降的诏书。抗日战争结束,重庆的空袭自此停止,和平来到了。三毛掉入水缸的事件因为历史的特殊性,被父亲和哥哥、姐姐们清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