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毛:选择一种姿态,活成无可取代
22142500000010

第10章 雅各天梯

1

不断成长的三毛逐渐走出了自闭,沉默渐次被欢欣活泼取代。常常有男性朋友到家里来接她,女性朋友也给予她特别爱护。

三毛倾慕陈秀美的热情果敢和才华横溢,对这位短发的朋友渐渐敞开了心扉。陈秀美试着向她建议重新回到校园读书。

三毛羞怯怯的,低头不语。

“你看,你不能总是这样,你要走出去。我听说文化部部长张其昀先生在阳明山开办了中国文化大学,要不要试一试?”

“你也知道,我初二后便再没上过学。”三毛犹豫地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做一名选读生,一样注册、交费、拿成绩单,只是没有学籍。张其昀先生是一位致力华学的大儒,相信以你的才华,他一定会破格录取你。”秀美用坚定却柔和的语气鼓励道。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

秀美的话对三毛的震动很大。反复思考之下,她决定写一封信。

过往的生活从三毛的眼前划过。体罚的羞辱、公墓的逃离、家中三年的精神封闭,泪水盈满她的双眸,一腔情感全部倾诉于笔下。在信的最后她真诚地写道:

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

世界上最动人的东西,莫过于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真挚。这封信上午寄出,晚上便得到了张其昀校长的亲笔回复:

陈平同学,即刻来校报到注册。

这真是巨大的惊喜和意外,三毛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她把信交到父母亲手上,兴奋得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父母亲反复地看着回信,眼睛都湿了,他们从没想过三毛还能重返校园。

父亲立刻拿出精心收集的女儿的绘画作品和发表的文章。他想把这些带给张校长,让他知道这种信任没有错。但三毛坚持选了一些看不出师从任何人的国画、几幅油画和几篇文章,至于获奖的事更是不让父亲提。父亲完全理解女儿敏感脆弱的心,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文化大学的校址在阳明山上,环境清幽,学术气氛浓厚。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张其昀更是平易近人。看了三毛的作品以后,他笑着说:“我觉得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文学方面的路,一条是美术方面的,好在你没有学籍,可以自由选择。”

教务处的领导拿来一张表格让三毛填写,令人意外的是,她既没有选美术系,也没有选国文系,而是很郑重地写上了哲学系。父母亲的眼睛里现出哀求的神色,校长也意外地追问道:“你不后悔?”

“是的,绝不后悔。”她坚定地说。

三毛明白父母亲想要她成为画家的梦想,也清楚校长的推荐,但是她绝不会遵从违背内心的安排,自我意识才是她精神的主宰。

走出文化大学的大门,沿阳明山的花径一路向山下走去,内心纠结未消的父亲一直都在擦汗。

“哲学很玄的,念出来能做什么?好吧,就依你,妹妹上大学了,我们应该高兴。”父亲摘下眼镜,擦掉鼻梁上的汗滴。

三毛停了一下,扬了扬头发,没有和父亲说什么。碧空如洗,山色翠微,她越走越快,表情悦然,阳明山成为她新的起点。

2

清晨,坐在上学的公交车上,三毛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市声嘈杂,人流如水,下了车,走二十分钟,便进入了校园,那里有丰富的生活等着她。

出于一种浪漫的少女情怀,三毛选择了哲学系。怀着狂热,她认为哲学能给她解释很多困惑。她很认真地念书、写文章,有空也写生,假期还去做家教,甚至为本田机车写广告词。常年休学后的起跑,开始得全力以赴。

生活圈子越来越大,三毛的个性也越来越鲜明。初涉世事的少女,带着忧郁的气质、几分骄傲、一点稚嫩,叠合出复杂的魅力。文化大学刚刚成立,三毛这届学生不是很多,彼此很快混得脸熟。她有了更多的朋友,学画时期认识的林复南、喜欢和她辩论的许家石(后来写了《上升的海洋》和《长夜思亲》)、高她一届的后来成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的高信疆,等等。

这时候的三毛对一切不认真读书的人都很厌恶。她对哲学书的兴趣浓到随身携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并为自己列了一张一百本以上的哲学书单。这种疯狂延续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中。有一次她看到比她小两岁的大弟带着一个女孩招摇过市,便觉得他浪费光阴,想和他打架。她甚至问母亲是不是读过哲学书。家人对她的叛逆和尖锐早已习以为常,母亲一边握着锅铲,一边回答不知道尼采是谁,更不知道那位没有走出一座小城,却改变了世界哲学的康德是何人。

那时的三毛认为,母亲不懂哲学就是没有学问的人,她感到羞耻,怒喊道:“你去读啊!”

母亲平静地把一盘蔬菜倒进油锅,水油相遇,“吱吱”的声音覆盖了一个少女的稚气。直到若干年后三毛和母亲一样拿起锅铲时才知道那时的浅薄。

三毛太爱哲学,其他课程便暂时搁置了。三毛的国文课在第一次考试时遭遇不及格,面临补考,她不得不坐着公交车到国文老师在台北的小房子去。国文老师是个相当有特点的博学教授,名叫何宗周,气质上又有些美国西部风情。

三毛很紧张,不知道老师会给她出什么难题。不曾想到的是,没有责备、没有训斥,一见面何老师便带她去了饭馆。

边吃边聊,老师一语点破,三毛其实并没有用功背诵国文知识,但很包容地同意补考的方式由她自己决定。慈爱的长者给了三毛宽容,等到下一次见面,她规规矩矩地交给了老师三篇文章作为考核。

再次上课,老师的神情很特别,他郑重地对三毛说:“好孩子,有血有肉的文章,老师不会看错人的,记住永远不要放下你手中的笔。”

这句话对三毛来说很重要,多年后她用“补考定终生”这几个字表达了对国文老师的敬意,但那时那刻她最关心的还是结果。

“那补考呢?”三毛追问道。

“九十九分怎么样?”老师笑着说。

九十九分!三毛兴奋地跳起来。补考就这样通过了。这次意外收获的鼓励,更增加了她的自信,之后陆续发表了《极乐鸟》《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等文章。

三毛的独特性,也引起了文化大学的另一位老师——女作家胡品清教授的关注。三毛从文化大学离开后,胡教授发表了写给陈平的书简《断片三则》。她写道,陈平是一个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的女孩,一旦受挫,她会逃避。这句话很贴切地概括了三毛那一时期的特点。

3

哲学的思辨意识对三毛的影响是巨大的。康德人本主义精神中人为自然立法的观念、加缪的荒诞哲学以及在《局外人》中表现的对人的自由和本真的尊重为她打开了丰富的世界。这些思想与她自我意识中的很多东西契合,理论上的支持让她的内心起了革命。

除了这些,台湾一位早逝的作家王尚义的作品也进入了三毛的生活。

王尚义在《狂流》中写道:

心理的建设是必要的,我觉得现在的青年有四条路可走:一是自杀,一是出家,一是本能的活着,一是奋斗创造更好的生活。如果你说活着是痛苦,无往而不是悔恨,人注定要在悔恨和幻灭里终其一生,而你真正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话,我劝你自杀。如果你说世界无论如何都是丑恶的,生命毕竟是虚空的,故不打算在今生有什么收获,而你真正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话,我劝你出家。如果说阻力那么大,我是这么薄弱,并且我对自己不存任何希望,我只是活着,庸庸碌碌就算了,而你真正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话,我劝你本能的活下去。如果你说,我还年轻,我为什么要受苦,路是人走的,理想是人创造的,我不相信我的人生拼不出火花,放不出光芒,而你真正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话,我劝你奋斗,奋斗,创造更好的生活。

三毛一度痴迷,王尚义就像加缪笔下的异乡人,成为雨季少女头上一片奇异的云。

自杀已经历,本能地活着和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成为她想要验证的方向。而生命的新觉醒——爱情,恰逢其时地来了。

梁光明是文化大学第一届戏剧系的学生,在三毛入学时就有同学告诉她此人是位才子,笔名舒凡,已出版了两本书。一切不同寻常都是引起他人关注的源头,三毛自然不例外。不过,她更关注一个人思想的高度,所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找来梁光明的作品阅读。在文字引领下她爱上了这个青年。

梁光明是一位有阅历的人,当过兵,也曾做过小学老师。这些人生经验的积累沉淀于文字,他的光辉可想而知。少女对英雄崇拜的情结,使三毛产生一种颇像耶稣门徒那样的信仰;而性别又使这种信仰再次升级,三毛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

这个男孩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在《我的初恋》中她写道:

他有课,我跟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进小面馆吃面条,我也进去坐在后面。

接连三四个月,三毛都被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狂热驱使,甚至有意制造一些不期而遇,以求和才子认识。她哭哭笑笑,精神恍惚,这种执着让她的父母很担心,觉得没有结局何必执着。但三毛坚定地说:“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的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

当然,那个叫梁光明的男孩也注意到了她,但是他对三毛没有任何的想法,仅仅把她当作狂热的粉丝。这种不理睬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三毛的七篇文章发表以后。领了稿费,她请要好的同学到学校附近的饭馆吃饭,很巧合的是,梁光明在聚餐的高潮来了。三毛的心跳加速了,又意外,又惊喜。她连忙给心仪的人倒酒,并幻想着和这个人举杯共饮。遗憾的是,梁光明冷淡地把这份炙热再次推开了。

真爱一个人是如此卑微的事。哪怕被心仪的人推入尘埃,也心甘情愿,甚至还暗暗庆幸,至少刹那之间曾被那个人眼下的光影笼罩。这世间所有痴心,绝不是烟火般的瞬间璀璨,因为“痴”这个字诠释的本就是舍生取义的决绝和全力以赴的奉献。

被那么多女孩仰慕的梁光明,拒绝过那么多女孩的梁光明,给予三毛的都是美好,而她要做他灵魂的归属。怀着这样的信念,在被冷落后,她自我安慰:“被冷落也是好的,躲避也是一种在意啊。”

4

聚会结束后,无比痛苦的三毛,带着酒意在校园的操场上走着。她突然发现,梁光明正孤独地站在远处。

“我的一生再也不能这么遗憾地走下去了。”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飞蛾扑火般地,她迎了上去,站在了那个人的对面,完成了一直渴望的四目相对的交流。没有任何话语,她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那双紧握的手掌,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泪水肆意流淌,三毛转过身,掩面飞奔,为爱执炬,挫败又何妨?

这天下午三毛没有去上课,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半失落,一半希冀,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客厅的电话上。

电话来了,她疯狂地大叫:“我的,我的。”然而不是。几次反复的失败之后,期盼的回音终于等来了。梁光明答应和她约会。此时夜色已经漫上来,但三毛的心中像悬挂了一枚太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过。

约会的地点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三毛从家里飞奔出来,狂喜地赶往两颗心相聚的地方。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心爱的人愿意见自己更快乐的事了,自此,再不是一个人的山高水长,而是两个人的携手相依。想到这里,三毛的眼睛有些潮湿。

有了约会,也就开始了相恋,美好的爱情在最初都是甜蜜的。正式交往以后,三毛把梁光明带到了家里。英俊且有才气的青年让父母亲无比欢欣。父亲很郑重地鼓励她要好好恋爱,期盼爱情能让女儿摆脱叛逆灰暗的人生。

但这种期盼并没有成为现实,初恋只是很短暂地照亮了三毛的人生。

一开始他们一起逛街,一起读书,也一起切磋写作技艺;但是后来,个性介入了他们的生活,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女怀着一腔浪漫,不懂得包容和隐忍,爱情渐渐有了裂缝。

极端的三毛选择用逼婚对爱情的忠贞进行验证,这完全出乎了梁光明的意料。梁光明试着劝说她:“我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你还有两年,我们是来读书的,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三毛激动起来:“等什么?等我们在这一年里分手?如果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们现在就分手,不用再等。”

梁光明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控制着情绪:“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和你结婚?”

三毛又高兴起来。

父亲无比担忧,对女儿的执着提出了建议,如此逼婚,对方不愿意怎么办。她固执地说:“不愿意也得愿意。”

为了躲开纠缠,敷衍成了二人交往的方式,但这没有让三毛停止近乎无理的逼迫。后来,她竟在校园里和梁光明为了婚事纠缠起来。面对同学的质疑和惊讶,梁光明男人的自尊受到伤害,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毛看着恋人远去的背影,边哭边喊:“你走,我们完了,我们分手。”

反复的纠结,反复的痛苦,梁光明的忍耐到了极限。

三毛无意间得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她被歌曲中描述的白房子、葡萄园、橄榄树打动。这动人的图景和她潜意识里对自由和梦幻的向往契合,于是风波再起,三毛把出国作为威胁结婚的新砝码。她天真地以为,或许梁光明会因为即将失去她而妥协。

父母亲再次痛苦起来,他们极力反对女儿任性。

三毛绝望地说:“不出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恐惧让父母亲不得不屈服。原以为爱情能让女儿向好的方向发展,没想到挫折更深。但是屈服归屈服,放任不成熟的孩子离开,他们不放心。

“你是要去镀金还是留洋?甚至老实地说,是去玩?”父亲问道。

“要去游学四方,半读半玩,不行吗?”

听了这样的话,父母亲更伤心了。

此时外祖父恰好住在家里,他说道:“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去啃她的,你们放心,就放她去外面走一走。”

无法说服三毛放弃,父亲不得不联系在西班牙的好友,为三毛办理了前往西班牙的护照。

面对这个结果,三毛和梁光明都怔住了。临行的晚上她给梁光明打了电话,说只要对方愿意结婚,自己可以把机票和护照扔掉。

梁光明流着眼泪,放下了这段感情,一句“祝你愉快”让彼此再无挽回余地。

机场上,人头攒动,三毛拖着行李,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五美元钞票,向安检走去。在那一刻,她幻想梁光明像小说中的男主角一样疯狂地分开众人,喊着她的名字给予她最后的浪漫。只是理想和现实有着巨大的差距,这幕场景并没有发生。除了她的亲人,没有人来送别。

三毛努力保持着笑容,内心却早已后悔。临行前母亲为她求的保佑平安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她用手摸了摸,觉得无限内疚。她转过身来,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亲哭倒在栏杆旁,父亲强忍着泪水,他们无法想象问题少女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三毛的眼睛也湿了,但不肯回头的倔强和内心对未来的找寻支撑着她,一步一步地向登机口走去,再也不肯向瞭望台上的亲人挥手。

梁光明和三毛的感情自此画上了句号。

后来,三毛出版了自己青春时期的作品合集——《雨季不再来》。以“舒凡”作笔名的梁光明为这本书写了序文《苍弱和健康》。舒凡的笔调冷静,曾一度使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爱过三毛。但是最后我突然醒悟,是岁月使他们放下了复杂,作为三毛雨季里最重要的部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给予她完整。

而三毛在序言中也颇为深刻地写道:

一个人的过去,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去。而人的过程,也是要一格一格的爬着梯子,才能到了某种高度。在那个高度上,满江风月,青山绿水,尽入眼前。这种境界心情与踏上第一步梯子而不知上面将是什么情形的迷惘惶惑是很不相同的。

伤情离别,正是三毛开始攀登天梯的开始,一场凡尘的涅槃,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