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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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插梅花醉 祸起元祐

第一节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新婚宴尔,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恩爱缠绵。纵观李清照的传奇一生,每一个阶段的起承转合与悲欢离合,每一段路途的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就像电视剧中的情节那样,衔接得恰到好处又有些出人意料。她的人生,是一部风格婉约的词集,也是一篇情节曲折的小说。上天对人类命运的编排,何尝不是一项认真的消遣?

关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新婚生活,李清照写了好几首词作为记录。若说之前的相恋是既酸又甜,如今就是酸味褪尽,满是甜蜜。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易安词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汁水充盈的青橄榄,需要耐心咀嚼,用心品味之下,定会口齿留香。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这只是一件日常小事,却反映出一种充满情趣的生活方式。南宋诗人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中写有这样两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此时的陆游年逾花甲,在官场上始终不得重任。最终,他怀着对当时南宋朝廷的绝望退至江南一隅,从此不再谈论国事,只留一份闲情关心自然与花草。他的夜听春雨朝看杏花,他的闲作草与戏分茶,谁又能说,背后掩藏的不是孤寂潦倒、郁郁不得志的无可奈何?

如今交通、通信等各个方面日新月异的发展,一方面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捷,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丢失了一些更为宝贵的东西。古人虽然物质匮乏、生活简朴,却比选择多样的现代人更懂得随遇而安,懂得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懂得欣赏天地大美、草木本心。

无独有偶,与陆游同时期的隐逸词人蒋捷,写过一首《昭君怨》: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春雨绵绵柔情,春鸟声声清脆。卖花郎的担子虽小,挑的却是春意,卖的也是春之气息。巷子是曲折幽深的巷子,街道是整洁幽静的街道,窗外鸟鸣声、卖花吆喝声,更是衬托出乡村巷子深处安宁静谧的气氛。

时光漫漫,也许同样是春雨初歇的早晨,有人挑着卖花担从门前经过,吆喝声和扑鼻的清香吸引着屋内的人。花担上横卧着刚刚从枝头折下的梅枝,花瓣好似天边彤霞,均匀沾染在上面的露珠又像女子的泪水,楚楚动人,惹人怜爱。正沉醉于花朵姿色,心念忽而转变,转向哪里呢?——“怕郎猜道”。这枝身披彤霞、面带露痕的梅花实在动人,甚至会觉得,花姿要把身边人儿的容颜比下去。不知夫君是否也这样认为呢?想到此处,她立即将买下的梅花斜插在鬓角,然后走进屋子,带着心中疑惑询问夫君。偏偏要让他瞧一瞧,比一比,究竟是这梅花好看,还是头戴梅花的人好看!

这哪里是真的“怕郎猜道”?又哪里是真的想要郎君在人与花之间比出个上下高低?完全是一个沉浸于幸福爱情中的女子,在心爱之人面前的撒娇与“无理取闹”。

文献学家赵万里认为,这首词并非李清照所作,因其“词意浅显”。宋代文学家王灼在《碧鸡漫志》中也曾对李清照的某些词做过这样的评论:

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

的确,如果以风格论,这首词与之前的“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醒时空对烛花红”,包括之后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相径庭,让人难以相信它们出自同一个人的笔端。细品之下,又让人觉得,它与“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倒是如出一辙,同样是写某种心理:沉醉于甜蜜当中的女子,因为有爱情滋润,变得无比柔软、敏感、多疑、娇嗔、小小的刁蛮,甚至开始撒娇,种种表现只不过想确定一点——在你眼里,我是最美,在你心中,我最重要。这种思想,想必每一个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女子都有所体会。

之所以有学者怀疑这首词并非出自李清照之手,大概是认为:身为大家闺秀,尤其是一代词宗、婉约派的典范人物,理应时刻保持端庄稳重,言行举止更要在礼仪规范之内,否则就显得轻薄浅俗,有失大家风范。这一点自然可以理解,就像薛宝钗,她以姐妹情谊提醒林黛玉:“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当一个人完全活在文明评判之下,就会失去自我。尤其在封建社会,人必须按照三纲五常的条条框框活得规规矩矩。扑蝶那一刻的薛宝钗,是她一生当中最可爱的时候,因为真实,也因为随性。

李清照是才女,是词宗,但她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更是一个遇到缠绵爱情也会浓情蜜意的女人。这首词恰恰表露了一个不受封建礼教和道德约束的女子在爱恋当中的本然表现,包括丝毫不加掩饰的女儿情态。“徒要”一词,更是将沉浸于幸福之中的女子特有的小任性、小霸道、小心思、欲隐还露的甜蜜通通道尽。语浅情深是李清照的写作功力,更是她情感的自然流露。

无独有偶,五代时期,有一个不知名作者写下一首《菩萨蛮》,同样是写花朵的美姿、女子的娇嗔: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如果说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是她一个人内心的独角戏,重点在于写热恋中女子的心理活动;那么无名氏这首词的出色之处在于人物互动,除此之外还有较强的画面感。他是“故相恼”,还故意说着“花枝好”;她则是一边“发娇嗔”,一边“碎挼花打人”。对话、神情、动作都在其中,情人之间甜蜜的打情骂俏跃然纸上,入木三分。相比较而言,李清照的那首词更加柔情、娴静,充满想象空间。虽然无深意,却因为贴近生活的真实情形,从而显得格外动人。

我们习惯用“相敬如宾”形容夫妻恩爱和睦、幸福美满。夫妻之间相互尊重、理解、以礼相待固然好,可是真正幸福的婚姻只有这些吗?不妨细想一番,生活中最亲密的两个人假若要像宾客一样以礼仪相待、举案齐眉,虽然足够敬,却也因为这份文明礼教下的敬意,让应有的亲密无间受到压制。发乎情而止于礼,是活在文明之下;真爱面前,一定会释放自我。

李清照与赵明诚成亲之后虽然情投意合、你侬我侬,但是并不能一直缠绵一处、形影不离。当时的赵明诚还是太学生,还得待在太学府继续学习,每个月只能请假回来一两天。

在新婚宴尔、聚少离多的日子里,虽然也有小别胜新婚的激情,但思念与等待到底成了李清照少妇生活的主要内容。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关于这首词,同样有人怀疑并非李清照所作,因为它和“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一样,让人觉得浅薄轻佻,缺乏深意。但也有与此相反的看法,比如词学大师龙榆生,他认为李清照本来就为人坦荡、风流蕴藉,言语文字间,又何必回避和忌讳些什么。这样的李清照,才显得更加立体,更加真实接地气。

这首词描写的是新婚女子的娇羞之态。明代文人赵世杰评论此词为:

曲尽如画。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将杨贵妃的容貌形容为“芙蓉如面柳如眉”,以花喻人,人面如花,花如人面。因为心中有情、眼里有爱,笑意在眼角眉梢荡漾开来的时候,好似一朵粉色芙蓉在春风里尽情地绽放。这笑,是因为在某一瞬间突然回想起以往的某件开心的事而忍俊不禁。

环顾悄然无声的房间,宝鸭形状的香炉中,檀烟袅袅升起,衬托着她的香腮。无须言语,情愫根本无法掩饰,眼波稍稍一动,便将绮丽心思透露出来。眼角眉梢,全都是似水的情话情思。心上人儿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只能执笔在信笺上写下娇恨与幽怀。虽然心生娇恨,虽然有所幽怀,最后仍然没有忘记将下一次会面的日期早早约定,约定在月移花影时。

古圣贤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无须开口说话,眼中的光就已将心意流露。深陷情爱的女子,不论目光还是心灵,都会变得柔如秋水,微风轻轻拂过,就会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泛起细微波纹。

“眼波才动被人猜”,简单平实的七个汉字,把女子暗怀幽思,不想被人知道,却一不小心被自己眼神出卖的微妙情思描摹得惟妙惟肖。明末韵学家沈谦对此评价说:

传神阿堵,已无剩美。

清朝进士吴衡照评之为:

矜持得妙……擅于言情。

婚后没多久,赵明诚走上仕途,也因此外出任职,加上他对金石文化怀有“饭蔬衣,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游历各地,以搜取古籍。为此,短暂的甜蜜之后,他们常常处于分离状态。元人伊世珍在其著作《琅嬛记》中记载:

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赵明诚背着箱箧出门远游了。红袖添香、品诗论词、观月赏花,这样的日子固然让人沉醉,但是对赵明诚来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一味沉湎于女儿温柔乡,将作为毕生追求的金石理想荒废。

那时候,李清照二十岁,赵明诚二十三岁。李清照不忍分别,在锦帕上写了一首词,赠予夫君。而这首词,不管是在李清照本人的词作中,还是在所有宋词当中,都极具分量和代表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若在个人在爱欲最浓烈的时候离别,那么还未分离,定然已开始想念;人走茶凉,心中化不开、放不下的离愁别绪便化作诗词。

爱恋在深秋,思念亦在深秋。不止一位古代文人评论此词起句秀绝,既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气象,也有吞梅嚼雪的品质。

一个人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写作者的气质。李清照的精神世界和她的词作一样,不沾纤尘,不染烟火,清凉淡雅,幽香四散。

寂寥总是在不经意间潜入心底,难以消散。她忽而有了一个想法——何不登上兰舟,去寻访往日那片熟悉的风景?

当她再次来到久违的荷塘时,盛夏已过,池塘里的田田荷叶已经显现出枯败的迹象,昔日的娉婷荷花也已零落为泥。相比之下,乃是旧时藕花旧时舟,情怀亦不似当年。青春年少,可以无所顾忌地迷失在藕花深处,能够沉醉,能够误入,心情也因为没有惦念显得分外轻快飞扬。

即便如此,世上也没有哪个女子,或者说,没有哪个人,愿意为了保持一份轻松自在的情愫而避开、拒绝最美好的存在方式——爱,以及人生浪潮中的云海翻涌、惊涛骇浪。

一个人的秋天,时光宁静,天高云淡,忽而看见一行大雁从天空飞过。这些来去自如的飞鸟,能否捎来期盼许久的信件?事实上,她何尝不清楚,这不过是自己的妄想痴心。即便是痴,也要如此。只因情难自已,只因思念太深。

残荷亦是有情。《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携众人陪同刘姥姥游大观园。行至荇叶渚,见湖中荷叶枯败,贾宝玉命人拔出。林黛玉说她平日不喜欢李商隐的诗,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听此言,贾宝玉也赞叹好诗,于是改变主意不让拔了。

与无穷碧的荷叶、别样红的荷花相比,残荷自然没有可赏之处,但是“残荷听雨”却是别有一番意境。听的自然也不是雨,而是心中幽思。自然之中萧索黯淡的残荷、冷清孤寂的雨滴,恰恰能够回应人的心境。此种回应,便是情感的共鸣。

天地沉默无言,却给人以安慰。

李清照的“红藕香残”也是如此,还有自顾自飘零的花、自顾自流淌的水。

说什么落花流水两无情,起初时候,临水且照花;到最终,花自飘,水自流,似乎喻示着世间离别在所难免。但仍愿意相信,人处两地,心系一处,相思是一样的相思,闲愁大概也是一样的闲愁。这样的闲与愁,真是扰人清梦,能有什么办法将之从心头赶走呢?真是挥之不去欲罢不能呀。几次尝试着放下,可一旦意识到放下,就再次袭上心头。四季轮转,大雁归来的时候,独自登上画楼。大雁归了,月亮也圆了,人却始终孑然一身。

关于独上的西楼与一个人的月色,关于离别与思念,李煜写有这样的词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同样是孤寂一人,同样是独上西楼,无论月盈抑或月缺,都是一片孤清。

人生自古伤离别。离别,是唐诗宋词的一个重要主题。在宋词中,描写离别之情的作品有不少,并且各有风格。柳永深情:“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欧阳修痴情:“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辛弃疾悠远:“君思我,回首处,正一江涵秋影雁初飞。”李煜伤情:“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而《一剪梅》与其他宋词相比,有幽香悠慢、飘逸清婉的格调,语浅而情深。明代文学家杨慎评论此词:

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关于离愁别绪的词,在赵明诚独自远游期间,除了这一首之外,李清照还写有《怨王孙·春暮》: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这是汴京的晚春,也是寒食节将近的晚春。重重大门将大自然的无限春色阻隔在外,唯有门外阶前的春草繁茂而生,绿意渐浓。

闲来倚门,望着眼前这一点春光,低头看到兀自疯长的春草,李清照情不自禁联想到前人的“系得王孙归思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或许还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她心中那份思念,也像极了这片无人打理、兀自疯长的春草。天色将晚,大雁归巢,写给心上人的书信该由谁来传递?若说心中有恨,也怪不了别人,怪只怪自己太多情,才在红尘中牵惹这些烦恼忧愁。

暮色四合,独自站在高楼凭栏远眺,天上一钩新月,皎洁如玉,月光似水。白天还传来卖花人吆喝声的巷陌,此时此刻已经是夜深人静。

古时候,通信不像现在这般发达,只能靠书信这种很慢的方式联络。因为慢,所以需要等待。有时候,等待虽然是一件让人煎熬的事,却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因为慢,一生也只够爱一人。等待本身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思念的起初,由景生情,最终,寄情于景。月光下,那一树幽幽绽放的梨花,承载着她目光长久的凝视,还有心底无计可消的思念。

金樽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

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木兰花令》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读李清照的词作,你会看出,她喜欢在室内燃香,“瑞脑香消魂梦断”“玉炉沉水袅残烟”“斜飞宝鸭衬香腮”……檀香冉冉,而她的种种心思,那个人能够了然吗?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她也懒得再续上。空气中,除了山气带来的潮意,满是寂寥气息。

想起赵明诚在清明之前,天气还没回暖的时节就急着出门,覆盖在东山上的还未消融的积雪也阻拦不了他急于远游的心。她何尝不明白,丈夫有“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的情怀与抱负。所以,想挽留,却难以说出口。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给他自由、支持他去做喜欢做的事情吗?

赵明诚走后,李清照唯有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复一杯,醉了又如何?宁可醉,忘相思。在醉意袭来前,她没有忘记卷起窗帘,因为只有那样,夕阳才有机会照射进来,此刻的夕阳好似一种陪伴。

他已离去,她总是登上高楼,凭栏眺望,以此寄托深重思念。栏杆外,视野辽远,山也静好,水也静好,唯有人,才会辜负深情厚谊,辜负天地山水之间的那份美好。

“人意不如山色好”,这是李清照作为留守家中的闺妇的幽怨气话,同时也是真情的流露。

读到这一句的时候,联系上下文,心中不禁生出疑惑:她究竟是在说,夫君远行,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因为心有不舍,自己的心情不如山光水色那么美好?还是在说,离去的那个人的心意还不如山水之美带来的慰藉?不管哪一种,李清照都是一个亲近自然的女子,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春天的海棠、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木樨、冬天的蜡梅,不同的时节、不同的花姿,无不是她内心情感投射的对象。

对于赵明诚来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不是功名利禄,他也不流连于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他最在意的还是金石事业。当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那一刻,她或许会再一次感到,能够长久且深情地陪伴自己的,只是天地山水与人间花草。山色虽然不言不语,却始终在那里,不离不弃,好似一种无言的安慰。

她也在另外一首词里写:“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亲近自然,是一种原始的、接近生命本质的生活方式。具有诗人气质与敏感心思的人,更加容易感受到山水、花木的柔情与美好。那种好,李清照用一句直白又真切的话来形容——说不尽、无穷好。

关于凭栏。温庭筠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南唐李煜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凭栏、望江,心境总是孤寂萧瑟。人生漫漫而曲折,离别总是不可避免——或与恩爱郎君,或与社稷江山,总是让人心有万语却无言以对。

“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无奈且无言,幽怨又忧伤。最终,只剩她与远山,相望而不相厌。

还有这首《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清代文人陈廷焯在其著作《云韶集》中,对此首词给予评价:

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关于这一首词,元人伊世珍在《琅嬛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易安之作也。

说的是某一年重阳佳节,李清照写了一首词,名为《醉花阴》,寄给在外远游的赵明诚。赵明诚收到词作,诵读之后赞叹不已,自愧不如。他明知自己才华不敌妻子,却因为好胜心作祟,很想另作一首胜过对方。为此谢绝访客,废寝忘食三天三夜。在好一番冥思苦想之下,一连写出五十阕。他将李清照寄来的那首夹在其中,然后一并给友人陆德夫赏阅。陆德夫品赏再三之后告诉他,其中有三句绝佳。赵明诚追问是哪三句,陆德夫回答:“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醉花阴》中结尾三句。

关于重阳节的唐诗宋词甚是繁多,王维有千古名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杜牧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王勃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杜甫有“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传统佳节,最易惹人相思。

此时薄雾弥漫,浓云笼罩,不分昼夜。瑞脑熏香在金兽样的香炉中静静燃烧,香丝袅袅。半夜醒来,玉枕和纱帐都让人感到阵阵凉意,这些细微的改变似乎都在提醒着人们,秋天将要到来了。

夕阳虽美,一个人的黄昏,时间总会变得冗长,并且难以消磨。暮色黄昏,是一天当中最容易让人心柔的时刻。李清照斟上一盏酒,慢慢独酌,且酌且思。执杯移步至窗边,猛然看到窗外篱笆下的菊花次第绽放,有暗香飘来,隐隐约约,似有若无。人立窗前,晚风吹起垂挂着的帘子,高洁清雅的菊花已算清瘦,殊不知,赏花人比花更加消瘦。可是,谁又将此看在眼里呢?唯有词人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罢了。

中国古代文人在情爱表达上向来含蓄委婉,作为婉约派词宗的李清照,更不会将儿女情长直截了当地宣之于口。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表面看在写秋风与人形,实则在写情——离别之情,思念之情。正如柳永《蝶恋花》中的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思念是一种病,容易催人瘦;思念也是一种瘾,让人戒除不了。

在情感上,赵明诚是李清照唯一的寄托。可以设想,如果这个时候赵明诚没有外出,而是陪伴在李清照身旁,那么秋天对于他俩而言,应该胜过春朝,诗情也可直升云霄。至于重阳佳节,他俩或许可以择一近地,相伴登高、远眺;在归来路上,一如前人诗句中所写的那样,菊花插满她的头顶;又或许,会像新婚之际,她娇嗔地问夫君,到底是奴面好看还是梅花好看;也可能待在归来堂,花前赏月,举杯对饮……

而真实情况是,二人两地分居,渐渐积压在心中的寂寥、孤独、落寞、埋怨、委屈,还有无人与诉甚至无人能懂的幽梦,无从消解。

纵然如此,在情爱面前,谁又会不动情?一旦动情,原本轻灵的心将被思念牵缚。或许,这就是爱的代价。

第二节 何况人间父子情,炙手可热心可寒

命运,就像我们脚下的大地,不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在它的掌控之中。

赵李两家的两位父亲在政治上持对立立场,虽然没有成为李清照与赵明诚婚姻的阻碍,但它就像一个隐患、一枚定时炸弹,一旦触及关键,问题终究会暴露。

宋徽宗即位后,为平息日益激烈的朋党斗争,采取了一系列政治措施。可惜好景不长,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就像治理河道的时候不用疏通而用堵截的方式,也许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事实上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表面维稳,时间稍长,就会旧病复发,甚至变本加厉。

在支持新法的集团中,有个叫蔡京的官员深受王安石赏识重用。王安石去世后,他依然坚持推行新法。从宋哲宗至宋徽宗年间,朋党之争持续不断,各种措施均未取得切实成效。宋徽宗即位之后,蔡京重新被起用,新法也随之获得大力推行。

蔡京在官场几经沉浮,这一次,他一得势,就加大力度推行新法,同时严厉打击旧党人物。

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蔡京将以司马光、苏轼、黄庭坚、晁补之等人为代表的旧党人物的姓名刻写在石碑上,共计三百余人。同时让皇帝昭告天下,但凡名字被刻写在元祐党人碑上的官员,将受到以下惩处:他们本人及其子孙不得留居京城和任职;宗室成员不得与元祐党人子孙联姻通婚;谁若是上书为元祐党人申辩,将一并列入此籍。总而言之,在此严抓狠打之下,这些人以及他们子孙的仕途都将断送。身为旧法拥护者的李格非,名字自然也被刻上了元祐党人碑。

这一变动就像一块巨石,在李清照和赵明诚原本平静甜蜜的新婚生活中激起一层不小的波浪。对于李清照而言,一边是因为维护旧法而被列入元祐党人籍的父亲;另一边是因拥戴新法得势、在官场中平步青云的公公。李清照是否会向担任丞相之职的公公求情?假若她为父亲向公公求情,赵挺之会看在儿子和儿媳的情面上帮李格非一把,让他免除灾难吗?

南宋藏书家晁公武在其著作《郡斋读书志》中恰好有对此事的记录,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能够让后人从中获取一些重要讯息:

其舅正夫相徽宗朝,李氏尝献诗云:“炙手可热心可寒。”

在古代,称丈夫之父为舅。“炙手可热”说的是赵挺之,“心可寒”说的是李清照。因为蔡京在朝廷中得势,作为新法拥趸人物的赵挺之同样获得了升职和重用。当赵挺之春风得意的时候,李清照却因为父亲落难而备受煎熬,也感到心寒。虽是一家人,却让她见识了什么叫冷暖自知,什么叫人生唯有锦上添花,却无雪中送炭。

不难想象,当李清照向公公提出援助请求而遭拒绝时,她对人心该是何等失望,以至于在信件中直截了当地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这样的话语。这也从侧面表明,李清照是一个敢说敢言、内心坦荡且无所畏惧的女子。

世上很多事情,并无孰对孰错。之所以有对错之分,只是因为站在不同立场,选择了不同标准。李清照为父亲说情,希望获得帮助,属于人之常情。如果换个角度看,又是另一番模样。假若站在赵挺之这一方,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向亲家李格非伸出援助之手,极有可能既帮不了对方,还会将自己拉下水。更何况,人性中本就有自私的一面,拒绝李清照的援助请求,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因为对于有些人而言,功名利禄才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

不管怎样,这一次的家族变故和打击,给李清照带来很大影响,也使她获得了跃级性的成长,让她在是非、爱憎面前树立泾渭分明的人生观。

再来看赵明诚。在这件事中,左右为难的要属赵明诚,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妻子。父亲在官场上得志,也让他跟着升职。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全家庆贺的事,在赵明诚这里却成了尴尬。

从情理上来说,他应该站在何种立场?虽然没有明确的历史记载,我们或许可以通过一些事做出推论。陈师道曾给黄庭坚写过一封信函,里面有提到赵明诚:

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每遇苏、黄文义,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赵明诚因为太过痴迷金石字画收藏,而失去父亲的喜爱。由此可见,赵明诚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对功名利禄怀有很大野心。另外,在各种诗文中他偏爱苏轼、黄庭坚二人的文章,而苏轼、黄庭坚都是旧法代表人物。

赵明诚虽然没有主动参与这场朋党之争,他的心思全部用在金石艺术上,假若非要论政见立场,他倒是极有可能倾向旧法派。否则,他怎会对苏、黄二人的诗词情有独钟?

李清照求情未成,就算赵明诚向父亲开口,也极有可能得不到赵挺之的任何允诺。或许,这个时候,赵明诚不偏倚父亲,对李清照来说已算最大的安慰。

历史的车轮后退三十多年,宋仁宗在位时,新党得势,反对派被驱逐。欧阳修、苏东坡这些旧党人物要么隐居,要么被贬谪偏僻之地。异己被清除之后,新党内部产生新的矛盾。曾经作为王安石得力助手的吕惠卿野心勃勃,出于一己之私,想取而代之。之后事情又出现逆转,被罢黜的王安石再度担任宰相,后又遭吕惠卿攻击。不论新党与旧党之间,还是新党内部,官场之中,互相倾轧已成为常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不管哪一个时代的朋党之争,总会从不同党派之间的争权夺势开始,发展到最后,变成内讧,然后又在此基础上分裂为两支队伍。如今,元祐党人碑设立,新党再一次成为掌权派,原属同派的蔡京与赵挺之开始互相排挤,你争我斗。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宋徽宗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天空出现彗星,并且其中一颗将文德殿墙上的元祐党人碑击裂了。赵挺之恰恰从此“天意”中借力,压倒了蔡京。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巧合扭转了局面——宋徽宗将这一天象视为不可违抗的天意,在此天意暗示下,下令毁掉元祐党人碑。

历史在对立派别持续不断的斗争中向前发展,裹挟其中的人随之沉沉浮浮、起起落落,总是身不由己。当蔡京再次坐上宰相位置时,也就意味着赵挺之将要败下阵来。

宋徽宗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赵挺之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赵挺之死了,他的政治生涯也随之结束,而家人的灾难却由此开始。

为彻底消除异己,也许还为了报赵挺之之前给皇帝上书言其恶行之仇,重新得势的蔡京捏造各种罪名,将根本属于新党的赵挺之划为元祐党人。除此之外,还将他的子孙投入监牢,之后又免其官职,遣送原籍。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赵明诚在此政治斗争中无辜遭难,丢了官职,还被遣送原籍,在世人看来这是一件让人万分沮丧的事。可正是因为遭遇这一劫,才有了后面十来年的福。

总而言之,凭此契机,李清照与赵明诚即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