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坟冢鳞次栉比,是九天之上最荒芜的坟岗。附禹山的最南边是三百里的竹林,巨大的竹子都能够用来制作小船。竹林之南是红色的河,叫做封渊。离瞀洞坐落在封渊旁。
被禁足于离瞀洞中,冥月欲哭无泪。离瞀洞并不大,洞中刻满了密密麻麻,犹似天书一般的字。众仙皆曰,那是众仙梦寐以求的《连山心经》,她冥月走了狗屎运,能够在这洞中修习心经。
那时,冥月并不知,离瞀洞是众仙梦寐以求之地,只知,千年苦守无味,日子难捱。
每日里,她只能在三百里的竹林游荡,看遍了竹林中五颜六色的青鸟、琅鸟、黑鸟、黄鸟;每日里,她只能坐在离瞀洞中,望着密密麻麻的心经发呆;每日里,她只能在空无一物的封渊中沐浴;每日里,她只能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无聊地调侃……
日日、月月、年年。
离瞀洞似乎永无尽期,那些不腐不朽的大竹万古长青,封渊红水长流,经久不息。
三百年后,鸿钧老祖来到洞中授她心经,观她修为。
冥月满心欢喜地迎来鸿钧老祖。怎知?鸿钧老祖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话都未说两句,冲着冥月摇了摇头,便离开了离瞀洞。
似乎那是鸿钧老祖第二次来后的第一天。
冥月依旧在日复一复、年复一年的竹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一只罕见的黑色小兽冲到了她的脚底,窸窸窣窣,漆黑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中闪耀着迷离的彩光,一条雪白绒绒的尾巴盘住了她的脚。
太久了寂寞,冥月渴望着生气,哪怕是一只小兽,都足够令她狂喜。冥月俯下身将脚边的小兽抱进了自己的怀中。黑色小兽乖巧地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下巴,蜷缩在她的怀中,像是寻觅到避风的港湾。
那一天,是冥月这几百年中惊喜若狂的一天。她抱着小兽采摘果子,抱着小兽追逐青鸟,抱着小兽在竹林中歌唱旋舞,抱着小兽在封渊中沐浴。
封渊赤红一片,被月亮的皎洁色笼罩着,散发出诡异般的妖娆。冥月褪了衣衫跳入了封渊,那冰冷赤红的水珠滚落在她白皙若雪的肌肤上,触目惊心,仿佛浴血的妖精,百媚抹进了血红,赤裸裸地诱与惑,在这无尽的夜里,繁华绽放。
当冥月从封渊之中抬起湿漉漉的黑发,抬眼,却找不到岸边的黑色小兽。
“腓腓……”她浮在水中,清越的声音回荡在竹林之中。
“腓腓”是冥月给小兽起的名字,因为它的叫声像腓腓,这一整日,她都与腓腓一起,以为建立了彼此的友谊。
“腓腓?这个名字还真不错……”突然,一个袅绕似歌的声音缭绕了整座竹林,麻酥酥地逼近了冥月的心尖儿。
竹林中走出了那火红的袍子,红得耀了她的双眼。
冥月如被雷击,脸色苍白,怎么也没有想到六百年后,东皇风华竟然出现在附禹山。
她猛地将身子没入了水中,愤怒、尴尬、羞耻一股脑地冲破了头顶,恶狠狠地瞪着那抹妖艳的火红。
“喂……”东皇风华一步三摇地来到岸边,靠在了一颗苍天的大竹上,怀里搂着黑色小兽,妖娆地眯着那双狐媚的眸子,笑得狡诈,“好歹看你寂寞,我捉了这只小兽和你作伴,你一副要将我生吞活剐的样子做什么?不谢我吗?”
冥月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理他,只想离开封渊,不看见他那张令人讨厌的狐狸脸。
他望着她。
她瞪着他。
很久。
时间就像手中的赤水,抓不住地流逝着。
“我要穿衣服……”终于,冥月忍无可忍。
“与我有关吗?”他懒洋洋地动了动腰肢,风情万种地继续瞅着她。
“东皇风华……”冥月想要尖啸怒骂,还是忍下了心口那怒气,咬牙切齿道:“我要穿衣服,滚开……”
“怎么滚,你教我啊……”东皇风华竟向前了两步,坐在了封渊岸边,笑嘻嘻的眉眼荡漾着浮浪,绝艳地像一朵夜色中令人难以抗拒的曼陀罗。他水波般的清眸流荡过赤色的河水,缓缓地扫过她……
冥月猛地抱紧了自己赤裸的双肩,自知与这样无耻的狐狸精是如何都说不清道理,心下一横,没入了水中,游到了封渊的黑暗中,避开了东皇风华,赤着身子逃回了离瞀洞。
离瞀洞中,冥月慌乱地穿着衣衫……
“丫头,若说我狐狸精放荡,但可比不上你,你可真大胆,这明月皎洁,你光着身子跑了这么久,不冷吗?”东皇风华犹似鬼魅一般矗立在离瞀洞门,幽幽叹息着。
冥月彻底地愤怒了,系着衣衫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竟然将她的狼狈赤裸看了精光,这,世上还有比这个狐狸精还无耻的妖孽吗?
“东皇风华——”冥月抓紧了自己的衣襟,狼狈地抬起狠戾的双眼,唇齿间竟咯咯作响,雾气不争气地弥散在眼底,“你不要欺我太甚……”
清泪一滴,滚落在她赤裸湿漉漉的脚背上,溅起了心惊。
东皇风华凝视着冥月渐渐泛红的双眼,收敛了诞皮赖脸,转身出了离瞀洞。
冥月系好了衣裙,坐在石凳中,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渐渐地,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止住了冥月轻微的抽涕声。她抑制不住好奇,站起身来到离瞀洞外。
东皇风华火红的长袍映衬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侧着身子,正在专注地烤着手中乌七八黑的肉。她的走动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桀然一笑,狐媚子里的妖娆张狂着,“丫头,饿了吧!你这吃了几百年的素,积了多少福德呢?”
尖酸刻薄,死皮赖脸,永远是他这只骚狐狸的特点。
冥月嗤之以鼻,轻哼了一声,缓缓走入了离瞀洞,自此,再也不理会东皇风华的任何做为。她以为东皇风华自以为没趣,便会离开了。
可是,她想错了。
他竟无休无止地呆在了附禹山中,白日里像冥月一样在偌大空阔的竹林中游荡;晚间宿在离瞀洞外,每日里,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
腓腓像是男女通吃,在冥月身边呆几天,又跑到他的身边呆几天。
冥月几欲崩溃,很想冲出附禹山。可是,她不敢。鸿钧老祖说,入了附禹山便是一千年禁足,她擅自出山,师父便真得再也不认她这个徒弟。
这附禹山不是仙界的禁地吗?为何,东皇风华竟敢堂而皇之地呆在这里?为何没有上神惩治他?冥月叫天不理,叫地不应。
就这样,他与她,附禹山中为邻,荒唐了三百年。
九百年。
鸿钧老祖来到了附禹山离瞀洞。
离瞀洞中的《连山心经》,冥月早已烂熟于心,却领悟不了其中的奥妙,即便如此,她身上的真气却在这三百年突飞猛进,元神变得强大。这三百年,与东皇风华为邻,冥月不是与他武功切磋,便在离瞀洞中打坐,修习心经,自身修为自是强了许多。
鸿钧老祖见到冥月,甚是惊讶,眼中一闪而过笑意,“冥月,为师真是没有看错你,你已经功德圆满,不必一千年禁足,今日便可出山了。”
冥月欣喜若狂,跟在师父身后乐颠颠地出了附禹山。
东皇风华立于附禹山顶,红袍迎风飞舞,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冥月和鸿钧老祖,那张艳丽至极的脸上不知不觉绽开了一抹笑意。
“风华——”突然间,沉寂的声音让东皇风华浑身一栗,嘴角笑意隐去,忙望向来者。
漆黑的长袍中一张苍老的脸没有半点声息,烛阴老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附禹山上,他似乎望着风华,又似乎透过了风华,望着这万年沧桑的九天上下。
“师父——”东皇风华行礼。
“那姑娘璞玉清真,令你心动了吗?”烛阴老祖淡淡道,束手挺直了背脊,宽阔的黑袍隐匿于山中,阙然里让人分不出喜怒。
“徒儿谨遵师父之命,伴她于附禹山中,与她切磋,促她修为……”东皇风华立于烛阴老祖身后笑嘻嘻答道:“其他非分之想,不敢妄然。”
“风华,你觉得这世间祥和太平吗?”
“这世间日升月恒,循规蹈矩,穷年累世,没有不妥。”
“没有不妥?”烛阴老祖轻扯了一下嘴角,竟笑了,笑得漫不经心,“九天之上很美,可惜都是假象;这洪荒内外,九天上下看起来安详和融,到头来也不过都是假象……”
“师父何出此言?”
“洪荒之中,神妄想长生,魔妄想霸世,人巫妄想修神,修罗潜滋暗长,欲望生生不息,北海地狱恶鬼与日俱增,不无消长,这洪荒末世之劫谁又能逃得了?”烛阴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徒儿,轻轻叹道:“又一个三万年了,那幽禁在北海之地的据比之尸怕是又要令这洪荒一番血雨腥风了……”
“三千年前,师父曾在北海幽冥山巅种下并蒂金莲,那金莲流香四溢,璀璨绚烂。师父令我好生照看金莲,并告诫我那是救世的法宝,可解据比之尸灭世之劫,我细心看守了一千年,怎料,终有疏漏,竟让其中盛开的那朵不知所终……”
“那并蒂金莲,是上神舍修为合力栽种,终成一朵化成人形,在其成形前,我将她移走,养在天河中,沐月魄精华,如今,她竟也成了九天之上的上仙……”烛阴老祖淡淡说道,听在东皇风华的耳中却是一番惊心动魄。
“师父,莫非那金莲是……”
“世事终难预料,冥河对那金莲照料有加,也算尽了功德,我才收他为徒……”
“你是说……你是说……”东皇风华脸色骤变,握紧了拳,却握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冥月……冥月是我照料了一千年的那朵金莲……”
“正是如此。”烛阴老祖缓缓转过身,古井无澜的一双眼望向了东皇风华,冷寂的声音像是万籁俱静中的丧钟。
“她终究不过是一件克制据比之尸灭世的法器,所以,风华,你不能心动,更不能爱她。”
鲜红的喜帖,静静地搁在冥月眼前的案牍中。
那是她九百年出山后的第一件礼物。
那是师兄黎昕的婚贴。
回到紫霄宫,红鸾师妹雀跃神秘地告诉她,“师姐,你呆在附禹山九百年,可是错过了太多的故事,我们的大师兄原来竟是那么热火的男子……”
“怎么了?”她压制着心中的激动,淡然地望着红鸾那张红扑扑的小脸。
“你瞅瞅,你房中的案牍中,师兄送了什么给你?”红鸾神秘地笑着。
冥月冲动地冲进了怡月殿,看到了却是那张令她黯然失魂的鲜红婚贴。
“师姐,没想到,轩辕之丘不过数月,大师兄遇见了华胥国姬水边的美人有娇氏附宝,天雷勾地火,师兄疯狂地迷恋了她。附宝虽是个美人,却不是巫、不是神,人与神天上地上,身份悬殊,我们大师兄竟然全然不顾,在帝君的殿前跪了整整三个月,只为娶那个姬水美人为妻。帝君被师兄气得病倒了,誓言如若师兄娶附宝,便废掉他九天太子的身份。可我们的大师兄真是个情种,全然不顾,九天之中,他下了婚贴,立誓娶附宝为妻……”
这是怎样一段天雷勾地火的爱情,这是怎样一段热烈的浪漫。
落进了冥月的心尖,却是剜刀般得尖利。
出山后的第一晚,冥月借口回到了月宫,拿了两坛子她珍藏了千年的桂花酒,偷偷跑到了合虚山,那是最靠近汤谷的地方。九百年前的她常常躲在合虚山上观望着汤谷,因为黎昕住在汤谷。
她坐在云雾缭绕的合虚山巅,眼望着汤谷的方向,一边喝酒一边落泪。
想着遇见黎昕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天,每一刻,冥月越喝越伤心,醉眼迷离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空荡荡的酒坛子大力抛进了无底的合虚,嘴中忍不住发出了痛切的尖啸,“啊……”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就像有只丑陋的毒蝎在心尖上滚来滚去,狠狠地扎进去,扎进去,无休无止地扎进去。她瘫软在合虚山巅,嗷嗷地痛哭了起来。
她那么爱他。
她那么爱他。
她那么爱他。
而她竟连告诉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相思了一千六百年的岁月,漫长,绵绵无尽。
冥月哭得天昏地暗,无知无觉,直到冥河温暖的手臂将她搂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