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月闭上了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前一步,眼望着洹河上孤零零的明月,回首,盯着武丁一瞬不瞬……
“你是大商的王,也是我的男人!”
他的大手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她贪婪地闭上了双眼,他的胸口温暖而安全,是她最终的避风港。
“辛月,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相拥在一起,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穿过洹河,熊熊烈火在殷宫中燃起,映红了半边天空,人群嘈杂的喧闹穿越层层云霭,渐渐明晰了起来。大片大片如潮的兵士围拢了洹河,为首一人正是韦。
韦跪在了武丁的面前,月白的袍子上沾染着未干的血渍,开口,声音坚定:“回禀大王,乱党一网打尽,宫中已平,请大王回宫,以定大局!”
“冢宰可安好?”武丁立在韦的面前,伟岸如松,红火的长袍灿烂地燃烧着夜色。
“冢宰什么话也没有说,请旨说,只求一死。”韦顿了一下,缓缓开口。
“无论如何,保住冢宰!”武丁手指微微颤抖,转过身,思索片刻,最终说道。
当辛月踏过殷宫的大门,斑斑血迹残留未去,仿佛诉说着昨夜那一场惨烈的厮杀,所有的尸首已被清理干净。雀、子商、沚彧、禽、吴、望乘、师般、甫、傅说等人身披重甲,浴血而来,跪在殷宫正门恭迎着武丁。
他依旧牵着她的手,穿过厚重的宫门,立于众人面前。
所有人仰视着她身边这个红袍璀璨的男人,而他,抿着坚毅的唇,最终,抬起手又缓缓落下,唇间轻轻吐出二字:
“回宫!”
这一晚,风云突变,整座殷邑犹似雨中的残花,摇摇欲坠,不知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否依旧风光?出人意料,武丁这一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所有的臣子等在玄武殿,每个人心中都忐忑不安。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武丁脱掉了长袍,赤裸着胸膛,搂着辛月,躺在朱雀宫那张华丽的床榻之中。
过了许久,她以为他睡了,却又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声音。
“小时候,每一次父王送我出宫,都是冢宰陪同,我随身的包裹、身边的侍从,冢宰都要细细检查,一一盘问,生怕有任何疏忽;每一次回宫,冢宰都会亲自在十里之外相迎,第一眼,我见到的永远是冢宰……”
辛月紧紧握住了武丁的手,这双一直很热的手突然变得有些冰冷。
“从小到大,冢宰喜欢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一直没有改变过。如今我长大了,他依旧放不下心,朝中旧党以冢宰马首是瞻,他们固守陈规、冥顽不灵。大商本就暗藏危机,如此下去,永远难以兴盛,冢宰却不知我有多累……”她侧眼望到了他的眼,那双明亮的眸子滚动着一丝丝晶亮,她抬手将他的头搂在我的怀中,武丁像个孩子一般,缩在了她的怀中,整个头埋在了我的胸口,压抑地哭了出来……
“子昭,这不怪冢宰,习惯很可怕,有时候想改也改不掉……”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吻着他的耳鬓,轻声道,“我想,你长大了,无论你做什么,用什么样的姿态,冢宰都不会怪你的!”
忽然,他的大手搂紧了辛月的背,他昂起了背脊,将她紧紧搂进了他的胸口,他的唇热切地寻到了她的唇,嘶哑的声音消失在她的唇边,“辛月,这次,我希望冢宰可以原谅我……”
辛月带着亘争,来到了昭明宫。
甘盘仿佛苍老了许多,坚毅的脸带着几许无奈和凉薄。
“你来这里做什么?”甘盘斜眼盯了辛月一眼,坐在床榻上,“来向我耀武扬威吗?”
辛月规规矩矩地跪在了甘盘的面前,半丝不敢怠慢,以头抢地,轻声道:“辛月前来给冢宰赔罪!”
“赔罪?”甘盘笑得讽刺,“你是昭儿最宠爱的女人,给我赔罪?真是笑话!”
“不管怎样,辛月令冢宰不悦,令大王与冢宰生了隔阂,这一切都是辛月的错……”辛月跪在地上,抬起头,带着虔诚,望着甘盘。
“既然你错了,以死谢罪就好……”甘盘轻而易举几个字,令辛月身旁的亘争一怔。
辛月欠了欠身,昂首望着甘盘,声音清泠地开口:“冢宰,如果可以,我也想以死谢罪……”她嘴角动人的笑容令甘盘皱了皱眉头,“只是,如果辛月以死谢罪,怕罪孽更深。毕竟辛月肚子里已经有了商王的血脉,这个孩子或许会成为大商第二十四代王也说不准……”
甘盘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目光瞪着亘争,开口竟有一丝微颤,“亘争,她说的是真的?”
“句句属实,我已经为她把脉,她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甘盘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床榻,鞋履未穿,冲到了辛月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最终颤巍巍地道:“你起身吧……”
辛月起身,竟有丝踉跄,甘盘竟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冢宰……”她望着他的眼睛,不觉眼角湿润。
这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甘盘眼中的惊喜和激动,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期望,她抓紧了甘盘的手,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轻轻点头。酝酿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冢宰,你在子昭心中,就像父亲一样,所以他在你面前始终像个孩子。辛月恳求你,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你就原谅他吧!他始终会长大,需要飞翔,如今这个天下,是他可以翱翔的时候了……”
“我知道……”甘盘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握紧了辛月的手,“我从未怪过昭儿!”
亘争当着甘盘的面为辛月卜卦,卦象中显示大吉,甘盘高兴不已。
辛月和亘争并肩出了昭明宫墙,亘争立在昭明宫外的院子中,静静地瞅着辛月。
“你真的准备放我走?”她确认一般,问。
“我已经让暮春备好车马,明日你就可以启程,去朝阳。子画人在朝阳,还未娶妻……”辛月揶揄的话令亘争苍白的脸颊布上了一丝红晕。
“以前我那么对你,你真的不记恨吗?”
“说不记恨是假的……”辛月轻笑出声,“你是大商最瞩目的祭司,今日,你为我卜卦,让冢宰放下戒心,亘争,你撒谎帮助我和子昭,我的感激大于记恨……”
亘争的嘴唇颤了颤,动容地盯着辛月,问出的话令辛月惊悚,“辛月,以前我嘲笑你是不干净的鬼魅,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辛月疑惑地望着亘争。
她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素雅的眉目,开口的话仿若惊涛骇浪,直抵她的心底,“不是我撒谎,而是任何人为你卜卦,都会大吉。辛月,我是亘氏巫族的唯一的传人,不会判断错,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三分人气、三分魔性、三分鬼气和一缕仙魂。自你来到殷邑,我总觉不祥,因为子画,我更是处处陷害。如今,我知你心地善良,淳朴无邪,心中感激你不计前嫌帮我,因此有一句话,我想要告诉你……”
她明亮的眼认真地盯着我的眸子,有一丝犹豫,最终开口,“你与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同。你是一个具有仙格的女子。子昭幼时,他的师父为他卜卦,说将来与他匹配女子必是具有仙魂的女子。子昭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从小我与他、子商、子画一同长大,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上他的霸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例外……你……自己好自为之……”
辛月心中一震,却没有再问什么,如今能安安稳稳陪在子昭身边,我很满足,实在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乱了心绪。
辛月目送她离开了殷宫,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因为亘争的话,辛月有些恍惚,直到那个火红的身影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她才惊叫出声,抬眼,看到的是武丁笑容璀璨的脸。那张激情洋溢的脸上,充满了惊喜,充满了激动,充满了深情,令她忘记了所有,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如果不是冢宰,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他开口,抑制不住的沙哑和兴奋,“你竟然有了我们的孩子,辛月,我太开心了,我们有了孩子……”
当晚,武丁兴致冲冲地找来韦,在朱雀宫大摆祭场,为辛月攘除灾祸,进行御祭……辛月不喜血腥之场面,在朱雀宫床榻之中休憩,隐约间,她听到了武丁豪迈开怀的笑声和众人的恭贺声,渐渐有了睡意。
当她再次醒来,已是夜半。
枕榻边是武丁熟悉的轻鼾声,借着丝丝缕缕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辛月静静瞅着身边的男人。他有力的臂膀环着我的腰,一张恣意猖狂的俊容此刻柔和了许多,因为熟睡放松下来的眉眼令她思绪万千。
辛月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眉骨,心中一阵激荡,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忘却了前尘往事,但是武丁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强大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划过这样的眉骨。辛月心底长存的那抹刻骨铭心,因为这个男人而变得更加清晰。
三日后,殷邑,登基册封大典。
武丁作为大商第二十三代王,在群臣众星捧月中接过了玄鸟图腾手杖,戴着沉重而肃穆的王冠,命甘盘为冢宰、傅说为太傅。
辛月立于宗庙前,紧握着双手,身上厚重的宫服华美而庄重。
烈阳刺目,她久久不能回神,武丁为了她能够在大商立足,不受人非议,册封傅说为太傅,位居三公,群臣之首。他驾着銮车而来,威风凛凛,在人群掩映的宗庙前,执起了辛月的右手,与她一同祭天、祭万物诸神、祭先祖,牵着她的手完成了一个大商王后所要经历的所有祭礼。
冢宰甘盘将刻有玄鸟徽记的王冠亲手戴在了辛月的头上,她与他执手立于宗庙前,接受群臣朝拜。
自此,辛月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商王朝第二十三代王后,就封好地,人曰“妇好”。
隗昊被释放,回到鬼方,成为了鬼方第三十九代王。他彻底像变了另一个人,嗜血、残酷、喜欢听到所有人的求饶声,喜欢征服所有人的欲望,喜欢不择手段,喜欢强大到无坚不摧。这种感觉令他越来越熟悉,仿佛找到了久违的自己。短短时间,鬼方在西土迅速崛起,当终于有了辛月与傅说的消息,可是未等他动身,武丁攻下无忧城带走辛月的消息传来,那一个晚上他喝了太多的酒,醉得一塌糊涂。
那晚的月色隐晦,少女温柔的手环上了他的腰,醉眼迷离中,他仿佛看到了辛月,看到了整个春天的来临。清晨醒来的时刻,侍女小薇甜蜜地冲他笑,初为人事的羞赧挂在白皙的面孔之上,因为她眉眼酷似辛月,平日里隗昊对她甚好。
隗昊仔细瞅着小薇,看得入骨。
“大王……”小薇的脸越来越红,身子不由自主地紧贴着他渐渐僵冷的神经,“你这么看小薇做什么……”隗昊心中升腾出一种很冷很冷的气息,仿佛千万年中,骨血深处的那抹惨白暴露了出来,没有生机,没有温暖,没有感情。
他渐冷的大手缓缓爬上小薇光滑的后背……
“可惜你不是她……”
小薇凄厉的惨叫声消逝在他缓缓的话中。隗昊亲手剥了小薇的皮囊,令人将她的尸骨丢进了山中,那酷似辛月的皮囊他却舍不得丢,让宫人整理干净,做了一个贴身的枕头,用了几日,始终觉得与辛月的气息相差甚远,便扔进了宫中的角落。
晋南蛮地,不自量力,叛反大商。
夏天一过,武丁亲征巴方,隗昊将国事交给媿狄,只身一人前往晋南巴方。
巴方公主巴婐对武丁一见钟情,隗昊许诺帮她擒下武丁,为她布阵。巴婐满心欢喜,一心一意做着大商王后的美梦。那个阵法本就血腥,加上穷奇,必会困死武丁。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辛月亲自率兵前来营救。当辛月闯入死阵,隗昊便知道这次终究错过了扼杀武丁的机会。
阵中迷雾,两个碗口大的点泛着魅惑的红光,粗重的喘息声暗暗传来,那是穷奇。
隗昊不忍辛月受伤,亲自入阵。
媿昊手握承影剑,挡在了辛月的身前,动作敏捷地冲向了这只叫做“穷奇”的恶兽。承影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它的咽喉,它惨叫着,扑在了媿昊的身上,与媿昊扭打在一起,它尖利的爪子抓开了媿昊的外袍,连着血肉撕了下来,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落在了媿昊的脚边……
似乎,它一口可以吞掉媿昊的整双脚。
辛月趁穷奇袭击媿昊的时候,手握锋利的短剑一跃而起,飞身扑向了它,手臂紧紧箍住了它的脖颈,手中短剑狠狠地刺进了它的脑袋一插到底,连手柄一并没入……
怪兽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啸……
趁此时机,媿昊迅速舞动承影剑,一片白光缭绕之后,穷奇血淋淋的大脑袋便已经飞了出去……它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它口中未啃完的半个人头血肉模糊地掉落在辛月的脚边。
辛月与媿昊皆是半身染血,狼狈不堪。
“媿昊……”辛月扑向了媿昊,才惊觉他肩头已被“穷奇”抓伤,衣料被扯开的地方皮肉外翻,血流如注。媿昊血红的右手握着承影剑,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穷奇”头颅跟前,拔出了辛月的短剑,递给了她,一把握住了辛月的右手,道:“走,我带你出阵……”
他们走出迷阵,身旁的白雾全部消逝,天上挂着一轮孤寂的弯月,在薄薄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媿昊握着辛月的手,辛月望向商营露出惊喜的神情时,隗昊的手微微颤抖。
“辛月,跟我回鬼方吧……”
“媿昊……”辛月转过双眸,盯着一身是血的媿昊,“你伤得很重……”
“辛月……”他丢掉了承影剑,用力将辛月搂进了怀中,容不得她的抗拒,紧紧地,开口有丝哽咽,“辛月,我只要你,真的无法忍受失去你,辛月,你说我该怎么办……”媿昊的哽咽声像是黑暗中最沉重的石头,砸在了辛月的心上,辛月仿佛有些窒息。九候城中那些美好的往事一桩桩、一幕幕像是涌动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冲击着我。
眼中的热泪顺着眼角缓缓滚落,落在了他染血的肩头。
他依旧是九候城中那个白衣动人的少年,辛月喜欢他,从未改变,这种喜欢深入骨髓,化作骨血。所以,辛月喜欢他,也只是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的喜欢,一辈子也越不过那条界线。
辛月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开口止不住地颤抖,“哥哥,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如若我杀了武丁呢?”隗昊凝视着辛月,古谭般的眸子带着前所未有的狠绝,他轻轻抬起了辛月的泪眼,温柔的指腹轻轻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我会恨你……”辛月身子一僵,难以置信,死死瞪着他,向后退,却被他死死按住了身子,“我……会……我会……”
“你会为武丁报仇,你会杀了我?”他嘴角绽开一抹苦涩的笑意,明亮璀璨的眸子涌动着莫大的悲哀,隗昊一把推开了辛月……
辛月踉跄了一步,身子剧烈地战栗着,用力地摇头,有些绝望,“哥哥……”
“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走吧……”隗昊走过几步,弯腰拾起了鲜血淋淋的承影剑,“这一次,我来到巴方,为巴国布阵,以为可以杀掉武丁,可是对你,我始终狠不下心。辛月,我恨武丁,我恨当初我无能为力,任你走近他,可终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武丁!”
他转身,落寞的身影向着远去的夷水缓缓远去……
“媿昊!”辛月大叫着他的名字,在他身后追赶了两步,眼泪模糊了视线,大吼着,“为什么你就不能释怀?这一切要怪就怪我辛月吧!武丁助我们复国,当初我们选择了复国,岂能反悔?媿昊,是我爱上了武丁,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武丁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一直有君子情怀,有成人之美之念,为何就不能放下……”
他的脚步一滞,背脊僵硬,半晌,冰冷的话在夜色中远远传来,“辛月,我从不是个君子,所以,我与他,势不两立,注定是个你死我亡的结局……”
说罢,他身影一闪,消失在茫茫的夷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