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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二天上午,稽查队将九十多万现款发还汉信银行,退回刘家的房契。刘牧楚办完手续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傍晚时分,他一袭福字暗纹绸衫,手执折扇,准时出现在降龙观。

一位下人胡须浓密,面颊上有一枚硕大的黑痣,挑了满满一担祭品跟在后面。如果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是杨哲装扮。昨晚的会上,大伙一致怀疑降龙观内有溶洞入口,最终商定让二人以还愿的名义前来探查。

降龙观安坐于一圈山坳中间,与城市街道只隔了一条杨柳河,翻过城墙,朝右手方向越过山梁是二仙庵,左手外面是“乱葬岗”。因为香客和游人稀少,在夕阳的映照下,偌大的降龙观显得愈发凄清。

上次为赵叔举办法事,仅有的几株山桃就已经凋谢,而今挂上青青的果子,但物是人非格外令人感怀,刘牧楚不禁想起了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他就着诗句感慨一阵,带着杨哲去了道长室。智贤长老年事已高,整日让一位道童伺候着打坐修炼,观里的事务全都交由河南过来的几名道士打理。

“对不起,仙江城就要打仗,本观已经不接法事了。”道童远远看见二人过来,急忙跑上去拦住。

小道分明是故意谢客,刘牧楚想自家曾多次捐赠道观,不悦地提高嗓门大叫:“智贤长老,智贤长老,我是仙江刘家的呀。”

“无上天尊!门外好像刘家的少东家吧,所来何事啊?”智贤长老听见喊声慢慢走了出来。

“长老真是好记性。”刘牧楚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地问道:“一个月前,有位杜小姐为刘家的赵大掌柜做了一场法事,她曾许愿如果追回赃款当为降龙观敬献‘雄鸡’一只、白面一担。如今心想事成,我特意前来替她还了这个‘雄鸡愿’。”

“难得如此虔诚之心,刘家世代厚道,本观理当……”长老忽然被道童拉扯一下,慢慢地闭上眼改口道:“哎,贫道老眼昏花,已经不能诵经献祭,还望少东家海涵。”

眼看这事办不成,刘牧楚扬手让杨哲将祭品搬过来,急忙请求道:“许愿还愿,报应不爽。家父生前与道长还算有些交情,如果不让我们了却这个心愿,我等凡夫将如何避祸消灾,道观又如何体现济世救人的本分呢?”

刘牧楚说得句句在理,而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智贤长老实在不忍拒绝满满一担祭品。他为难地看了看道童,捋了捋大把的白须缓缓地说:“少东家此言极是,不过贫道年事已高,此事恐怕只有让徒儿们代劳了。”

“不要紧,我们还愿结束就走,最多叨扰一夜!”刘牧楚赶紧鞠躬谢过,跟随着一脸不高兴的道童前往客房住下。道童年纪不大,带着河南口音,见木已成舟,只得麻利地张罗起来。

“还愿”仪式安排在晚上,二人看看时间还早,简单收拾一下便去观内闲逛。

降龙观虽然年久失修,但牌楼、山门、钟鼓楼、玉皇殿、灵官殿、三清宫沿中轴线从山脚次第伫立,依然气势恢宏;灵芝、仙鹤、八卦、八仙等装饰已经布满苔藓的,却也处处显出先前匠人的精湛手艺。

“刘董事长,整个仙江城都忙着撤退,却让您为稽查队的事奔波,真是过意不去啊。”杨哲一直对刘家有些成见,但眼见刘牧楚一直卖力地协助查找溶洞,上次行动杜伊霖将功赎罪还受了伤,渐渐的改变了印象。这次赃款追回,对方还主动提出调查道观,他的心头顿时充满了无限歉意。

“家父常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日军真的打过来,我们能撤到哪里去呀?”刘牧楚的心头一热,忽然觉得杨哲的官僚和刻板也能接受了。

“这话说得实在,每个国人都像您这样想就好了。”杨哲感动地点点头,一面朝观内仔细打量。

“杨副队长别把我想得多么高尚,我这么做一是为爹报仇,二是尽快让伊霖脱离苦海。”刘牧楚被他赞扬一番,有些不好意思。

“杜总经理的事,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了。她不但多次为我们提供情报,还付出了很大牺牲,就我个人看来她已经将功补过了。”杨哲说起话来老持慎重,脸上又黏了一部胡子,更给人多了不少信任和依赖。

二人边走边聊,信步进了三清宫。宫内敬奉“玉清、太清和上清”三位尊神,供桌上的木鱼布满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敲打。出门不远是灵官殿,泥塑的灵官三眼金甲,威猛异常。

两处建筑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从灵官殿出来,刘牧楚抬头看见一株古柏,虬曲苍劲、枝叶婆娑。这大概就是林东阳所说的假钞的藏身周转之处吧,他拉扯杨哲正要说话,却反让杨哲叮嘱道:“小心,有人在盯我们的梢。”

刘牧楚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一位道士慌忙将头转过去,拿起扫帚继续扫地。走了老远,杨哲才小心地说:“除了智贤和后面的两位老道,这些河南口音的道士一个个形容古怪、行为鬼祟,观内确实非常可疑啊。”

“听,有人在敲木鱼。”刘牧楚点点头,伸出一根指头示意。

“啵啵啵……”木鱼声隐隐约约,却一刻不停。循声来到玉皇殿,面前是一座高大气派的正殿,三层楼高的檐下有一排木柱,都合抱粗细,将大殿衬托得愈发高大雄伟。台阶上下扫得干干净净,左右两簇月季开得铺天盖地。但是,偌大的建筑见不到游客和信众,不免让人生感觉几多凄惶,而单调的木鱼则显得格外诡异。木柱后面冷不丁冒出一名道士,一会侍弄香火,一会拾掇符咒,不时冷冷地朝这边瞟上一眼。

二人交换一下眼神,抬腿迈进高高的门槛。大殿正中端坐一尊玉皇大帝,泥塑上的彩绘斑驳脱落,但头戴帝冠、身穿龙袍的塑像依然颇显威仪;大帝左右立着北极真君和天师爷,侧面墙上设有日月神龛,龛内分别塑着日神、月娘及风、雷、云、雨诸位神像。大殿的屋顶依靠脸盆粗细的四根木柱支撑,右前方的柱子旁摆放一方木桌,桌上点着油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道士无神地站立着,双眼微闭地敲打一只硕大的木鱼。

刘牧楚背起手,正要细心打量。道士忽然抬起阴鸷的目光,用冥冥的语调问道:“无上天尊,道友是求签呢,还是上香啊?”

刘牧楚怔了怔,杨哲赶紧接了话道:“上香,我们上了香就走。”

杨哲取来六支香点燃,给了刘牧楚三支。二人依次叩拜玉帝和诸位神仙,两双眼睛自然都没闲着。玉皇大帝威风凛凛,日、月、风、雷等诸神仪态万千,但都灰尘蒙面、黯淡失色,只那尊日神双目炯炯,右手垂在膝上,握在手里的那柄灵芝似乎被人刻意擦拭。

刘牧楚跪拜完毕,看见敲木鱼的道士睡着了一般,便轻手轻脚地向日神像走去。

“少东家,咱们回吧。”杨哲大声提醒了一句。

刘牧楚被杨哲叫住,怏怏不乐地出了玉皇殿。匆匆走了老远,杨哲才停下脚步,小声地解释道:“知道我为什么打岔吗?那双手机械地敲打您就以为道士睡着了,其实他的两只耳朵一直支棱着,稍有响动立马警觉。”

“我倒确实没有注意,那位道士不专心诵经难道在放哨?”刘牧楚佩服对方观察仔细,点点头恍然问道。

“你说对了,降龙观就这个殿有点人气,但木鱼似乎是我们过来才响起,说不定是刻意报信呢。”杨哲点点头道。

“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那尊日神,手头的灵芝被摸得光光的,好像是某种机关,我真忍不住想扳一下试试。”刘牧楚信服地看了对方一眼。他隐约发现,只要田峰不在场,杨哲便一扫木讷和萎靡。而与杨哲在一起,他很容易受到激发,思路也越发清晰。

“这儿太打眼了,我们回房去合计吧。”杨哲小声地努了努嘴。

晚餐之后,道童带二人去偏殿“还愿”,道士杀了鸡,一番诵经祈祷结束之后,不觉夜色渐深。回到山房,杨哲探出头张望一番,确信无人跟踪,才关上门,让刘牧楚拿出溶洞图。

图上,两条黑线从打金街的溶洞群蜿蜒伸出,一条曲折地延伸到降龙观下面,一条蜿蜒连接二仙庵。

“如果有入口,一定在玉皇殿,并且很有可能就在日神像的下面。”刘牧楚在地图上比画一阵,抬起头来慎重地说:“日本人确实考虑得周全,极有可能将王斜眼所说的洞口全部隐藏封闭,在其他地方开启了新的洞口。”

“是啊,日本人可真难对付啊。”杨哲摇了摇头,表情凝重地说:“你的判断应该是对的,但要接近神像几乎不可能。那位小道童就住在这个院子门口,耳朵灵得很,稍不注意就会惊动。”

“这只算第一关吧,大殿侍弄香火的道士,一炷香燃尽必定前来更换;最后才是敲木鱼的道士,应该是两三个人轮流守着,要想接近日神像真比登天还难。”刘牧楚将地图收起来,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

“时辰尚早,先休息,等夜深人静再慢慢寻找机会吧。”杨哲看了看怀表,“噗”地吹灭了蜡烛,屋子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对方的语气似乎胸有成竹,但刘牧楚迟迟睡不着,耳边除了杨哲均匀的鼾声,还有老鼠咬啮声、蟋蟀的叫声和呼呼风声。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了眼睛,但山房的门无声地打开,雪亮的手电照射过来,几名道士头戴日本军帽、身穿黑色长袍,如狼似虎地将他和杨哲拖下床来,举起刀便砍……

刘牧楚惊出一身冷汗,翻身坐起,正要张嘴大叫,被一只手紧紧捂住。

“嘘——。”杨哲慢慢松开手,小声问道:“已经到后半夜了吧。”

刘牧楚惊魂未定地扬起夜光表,刚好十二点。没有定时计,杨哲怎么如此准点地醒来呢?他暗暗佩服,翻身起了床,摸黑穿上早已备好的道士服。

二人一袭深色道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恰似夜间修炼的道士。快走出廊道时,隐约听见道童的梦呓,杨哲挥挥手,带着刘牧楚轻手轻脚地向玉皇殿走去。他看似笨拙,动作却机警灵活,带着刘牧楚紧跑几步,一动不动地伏在大殿台阶前面的冬青树下。

大殿前,香火道士手提一盏气死风灯,果然在“尽职”地更换香烛。完成手头的事情,他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朝大殿左侧走去。过了一阵,他走回来,朝四下里探望一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走进正殿。二人迅速跳出灌木丛走上前去,杨哲望风,刘牧楚将双眼贴在门缝。殿中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各位神像被映得狰狞可怖,那位木鱼道士睡着一般坐在椅子上。香火道士前去叽咕两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大约是花生;木鱼道士点头道了谢,剥了一粒就往嘴里送。香火道士朝门口望了望,与木鱼道士点头道别,径直走到神龛面前,一手摁住日神的右手,一手将灵芝使劲一掰,只听“刺啦”一声闷响,日神像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方形洞口来。

刘牧楚惊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那香火道士没了踪影,神像已经缓缓地合上。果然不出所料,溶洞入口正在神像下面。他压抑不住兴奋地跑过来,凑到杨哲耳边请求前去试验一下。

“不行,太危险了。”杨哲一把将他抓住,急忙摇摇头。

刘牧楚的犟劲忽然上来,使劲挣脱杨哲的手,闪身贴到门边。杨哲暗地责骂一句,不得不小心配合对方的行动。他轻轻地跺着脚步,转身朝大殿一侧跑去。木鱼道士猛地警醒,从桌下摸出一把手电,走出大殿小心地查看。

刘牧楚见木鱼道士被杨哲引开,赶紧跨进大殿,学着香火道士的样子摁住日神右手使劲掰那支灵芝。

然而,神像纹丝不动!

正急得满头大汗,门外传来脚步声,木鱼道士一边抱怨,一边朝大殿走来。刘牧楚躲闪不及,只得贴在日神的背后。

眼看道士就要破门而入,杨哲干脆弄出动静,躲在冬青后学起猫叫。木鱼道士拿手电来回照了一圈,咕哝骂了几句,转身回了大殿。

刘牧楚还是没有出来!

杨哲赶紧窜到门口,凑门缝上往里瞅。木鱼道士又坐回椅子上,专心地剥着花生,墙边的日神像慈眉善目地站着。看情形,刘牧楚应该是进了洞。不是说好看看就走吗?如果下面真有日本人的伪钞厂,定然设下重重机关,这小子不听命令,说不定凶多吉少。

杨哲一筹莫展地藏回灌木丛后,另一位换班的香火道士前来,接连换过好几次香烛依然未见刘牧楚现身。他担心被人发现,只得独自回了山房,惴惴不安地等待天明。好容易等来远方响起公鸡的打鸣声,他焦虑万分地坐起身,正思谋如何向观内解释,房门缓缓推开,刘牧楚闪身进了屋。杨哲跳下床,忍不住将他一把揽在怀里。

原来,刘牧楚舍不得放弃绝好的机会,在木鱼道士被杨哲的“猫叫”引开后,再一次来到神像面前,但无论使多大的劲,日神像纹丝不动。道士返回的脚步渐近,他突然摸索到日神手上的凹槽。有卯必有榫,凹槽必然需要东西填充,中国传统的机械学理论派上用场,他灵机一动从腰间掏出便携式万能工具猛地插入凹槽,轻轻一声响过,再用力扳动灵芝,神像居然移开了。

道士的手电照进门来时,刘牧楚已经跳进了地洞。

这一跳站立不稳,整个人似乎上了滑梯,“哧溜”一声滑向无边的黑暗,过了大约十秒才缓缓停下来。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听见四周没有丝毫动静,才小心地亮起微型手电,照见一方宽阔的坑洞,洞壁上有不下四五个洞口。他定了定神,选定一个钻进去,刚走几步便碰了壁;几个洞口都钻了一遍,有的是不通,有的走了半天又绕回了原地。他走进最后一个口子,在指北针的帮助下,沿路做上记号,凭着偶尔开启的手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终摸索了出来。

“你从哪里钻出来的?”杨哲帮他取下黏在头上的蛛网和树叶,惊喜地问道。

“里外一片漆黑,我又害怕得很,根本不知道出来的地方是哪里。”刘牧楚心有余悸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出洞口有一丛竹林,抬头黑黢黢的好像是一座石崖。”他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地叫道。

“你说的那地方应该在二仙庵背后。”杨哲说着,拿出了溶洞图。前段时间带着队员在降龙观和二仙庵一带明察暗访,对那里的地形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