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峰透露的计划是真是假?杜伊霖会不会将情报传递出去?稽查队的行动能否一举成功?……对刘牧楚和杜伊霖两个人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都在难耐的酷热和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
礼拜一,晴好的天气戛然而止,小雨从黎明开始,淅淅沥沥地没有止息。一旦没了太阳的炙烤,初夏的仙江便顿时有了些凉意。
店铺关门闭户,路人行色匆匆,河岸浮起一层细密的雾气,给稽查队的秘密行动提供了绝佳掩护。火神街口的石坊旁边,一辆黄包车斜斜地停着,车夫躲在车棚里,用斗笠遮住脑袋打瞌睡;即便没有生意,那位卖香烟的小贩依然不时走过来吆喝一声。稍加留意可以发现,这两位对买卖满不在乎,目光却格外留意着当铺的方向。
忽然,沿河的马路上响起清脆的车铃。一辆马车钻出蒙蒙雨雾,从杨柳河下游疾驰而来;马车穿过高大的石坊,轻车熟路地驶进了东安当铺。小贩快步走上来,微微撩起油布雨衣的头罩,露出杨哲那张腮帮宽大的脸。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示意车夫将黄包车横在石牌坊外面。
一刻钟不到,随马车进去立即关闭的当铺大门再次打开,车把式吆喝着将车赶出来,差一点和路中间的黄包车撞个正着。
“你在干啥,眼睛长屌上了,这是停车的地儿吗?”车把式高声叫骂着,向黄包车夫甩了一鞭。
黄包车夫一声不吭地闪身躲过,反手将鞭子夺了过去,两步窜到车辕边,掏出枪对准了车把式的脑袋。几乎与此同时,杨哲一个箭步跳上马车,举枪朝不明就里的两个愣头青大喝一声:“趴下,统统给老子趴下。”
话音未落,另外几名稽查队员从雨雾里陆续冒出来,马车上的人纷纷抱起头,再不敢有丝毫动弹。与此同时,田峰带着陈中的行动组冲进当铺,拔出枪来厉声高叫。店内的伙计哪见过这阵势,都争先恐后地举手告饶。陈中与队员涌进来四处搜查,田峰一脚踹开木门去了后院。
院坝的石地板上,一只陶质花盆摔得粉碎,一株长得茁壮的仙人掌断成几截,其中一截被外力击得粉碎。墙角,几株丝瓜牵出长长的藤蔓,懒洋洋地爬上墙头;围墙的另一面堆码着不少木柴,正方便攀爬。看情形,田峰很快意识到有人从这里逃走,却不着急抓人,只不紧不慢地将后院打量一番,爬上木柴堆举头望去。围墙外面,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巷直通大街,林东阳抖动着肥胖的身躯,提着一只口袋没命地朝前狂奔。田峰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跳下去追,但对方已经跑到街口,惊慌失措地拦下一辆马车。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走,田峰叹息一阵,摇摇头从前门回了当铺。天井里,队员已经将所有可疑人员集合起来,杨哲正带人挨个询问登记。
田峰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朝一位掌柜模样的一脚踹去,骂咧咧地喝道:“林胖子可能逃到哪里去?”
“长官息怒,小的一直负责当当,看见你们不明不白冲进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不知道。”那位倒霉鬼半边脸肿起来,忍着痛回答。
田峰咬咬牙,摸出枪来顶住他的脑门。杨哲见状将他拉住低声劝道:“我都问过了,林胖子的钱从来不到柜上过,他可能真的不知道。”
“我们仨都是武馆派过来看场子的,林老板更是什么都没告诉。”从马车上下来的一位打手看见杨哲将目光掉了过来,赶紧作揖讨饶:“林老板只让我们负责押钞,每周一过来将钱送到各个分号就完事。”
“奶奶的,刚才谁给他通的风报的信?”田峰举起枪把做出要砸的架势。
“哎呀长官,我们在车上话都没来得及问,林老板把钱扔给我们转身就走了。”那位打手边说边连连鞠躬。
“钱呢?”田峰大喝一声。
“田队,我们在车上找到一只袋子。”打手尚未回答,陈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布口袋。
“打开。”田峰回过头来喝道。
陈中迫不及待地解开绳子,向袋口瞄了一眼便泄了气:“呸,一口袋废纸。”
田峰将手枪插回腰间,没好气地挥了挥手。陈中讨了个没趣,捋起袖子冷不防将一位伙计揪出来,甩手一记耳光厉声喝道:“说,假钞哪儿去了?”
“什、什么假钞?”伙计的表情一无所知。
“好了,全都带回队上去。”看见陈中又将手扬了起来,田峰小声地将他喝住。
“走!”陈中极不情愿地收起口袋,朝那群人悻悻地叫了一声。
“田队,都撤走吗?”杨哲收起枪来,似乎心有不甘地问道。
从车祸中离奇归来之后,田峰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首先,他对在汉口的经历只字不提,杨哲只道是军统秘密也没多问。但令人费解的是,那以后他越发我行我素,每次行动都不和他商量。就比如这次抓捕,他居然在刘牧楚的包厢里说漏了嘴,还固执己见地将本来安排在当铺后院外的队员全部撤走,以至于林东阳再一次脱逃。
但田峰毕竟是行政院直接委派下来的中央大员,稽查队的事他说了算,杨哲不便多嘴,只得随陈中一伙撤了回去。
田峰在当铺里转悠一圈,独自坐在天井抽起了闷烟。对于这次行动,他有一个隐秘的计划,连杨哲都蒙在鼓里,他并不是担心这位老实的搭档出什么差错,而是确保能够一箭双雕:既通过林东阳将假钞制销链条上的人一网打尽,又要检验出杜伊霖是不是在替日本人传递情报(按照对刘牧楚的了解,这个抓捕计划绝对会达到杜伊霖的耳朵)。接钞的马车如约进入当铺之时,他差一点放弃对杜伊霖的怀疑,但不到一分钟之后情况忽然发生变化:林东阳意外警觉,给马车扔下一袋废纸,提着假钞从后院逃走。
林胖子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呢?如果杜伊霖透露出来,日本人肯定会通知取消在周一分销伪钞,然而林东阳事前并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稽查队内部有问题,还是队员暴露了目标?
田峰正绞尽脑汁,门“吱呀”地开了,一个瘦高的人影投射在地板上。不用抬头,他已经知道来者是刘牧楚。他身穿纺绸短衫,摇着一把折扇慵懒地走了进来。
“兄弟,不会是来看笑话吧?”田峰赶紧站了起来。
“我怎么敢呢?”刘牧楚停下脚步,一折一折地收起扇子道:“田大队长运筹帷幄,本想来个一箭双雕,看样子是失败了。”
“我怎么没听明白,兄弟可否说得清楚一些。”田峰被对方识破计划,却不能承认在试探杜伊霖,连忙吐出一口浓烟藏起一脸尴尬。
“你在包厢把话说出来我就明白了,为了密切配合,我将你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伊霖。但事实证明,你设下了一个蹩脚的局,而伊霖根本没有问题。”刘牧楚用折扇在手上敲打着一字一顿地说。
“够聪明的啊,不过你可能误会了,我根本没设什么局,更没想到要考验杜小姐。”计划已经失败,田峰干脆死不认账,冲大门口的方向指了指恳求道:“既然来了,你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哼!”刘牧楚深知对方不服输的脾性,便不再纠缠,用折扇朝后院扬了扬问道:“人是从后院跑掉的吗?”
田峰点点头,刘牧楚刚跨过门槛,便看见紧靠围墙的那堆木柴,紧盯着田峰问道:“林东阳是你故意放走的,对吧?”
“林胖子是逃不掉的。”田峰笑了笑,叉起腰来说道:“我现在最想知道是谁给他传的信。”他发现刘牧楚死盯着他,回敬了一眼道:“你放心,我真的不是故意考验杜伊霖,事实证明肯定不是她了。”
“你呀,最麻烦就是说一半留一半。”刘牧楚用折扇没好气地指点几下。他摇摇头退到后门处,按照估计的林东阳逃跑线路朝前跑去;在柴堆旁边停下看了看,抬脚轻松地爬了上去,看看墙头擦掉的苔痕,又看了看另一面围墙上一个花盆的印记,向围墙外面仔细打量一番才跳了下来,摇了摇头道:“难怪你不担心,这堆,木柴简直就是事先搭好的楼梯,你这欲擒故纵的伎俩也太明显了吧。”
“天机不可泄露,我早就派人跟上去了!”田峰示意刘牧楚小声,挖空心思地问道:“我就不明白,马车进去时都好好的,林胖子是怎么察觉到的呢?”
刘牧楚没有回答。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定在地上那盆摔碎的仙人掌上,又抬起头看看掉落花盆的围墙,用折扇指了指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外面推倒花盆给林胖子发出了信号?”
“不可能,我的人一直埋伏在外面。”田峰狡黠一笑,看了看围墙和柴垛道:“花盆在柴垛那边墙头,也不是林胖子撞掉的。”
“是有点奇怪啊。”刘牧楚将折扇插到领口,蹲下身来小心地将折断的仙人掌复原,并竭力地把碎裂的叶片拼凑起来,其中一个叶片居然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圆孔。
“是弹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可我们根本没有听见枪声啊。”田峰微微有些诧异,想了一想道:“一定有人拿着狙击枪,躲在很远的地方,枪上还安装了消音器。”
“与其分析,不如行动。”刘牧楚眨眨眼,从墙角另外找来一只花盆,将一根木条当成仙人掌插进去,放在围墙上原来的位置。
“你这脑子,不做特工简直可惜了。”田峰赶紧过来帮忙。
“现在得叫人过来帮忙寻找弹头,只要发现弹着点,我就可以计算出它的大致方位。”做完这一切,刘牧楚跳回了地面,并没有回应对方的话。
田峰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门外的队员回去叫人,顺便将那只进口勘察箱带过来。队员分成两组,沿着圈定的两个大致方向仔细寻找,终于在围墙数米之外的一丛灌木里找到了弹头。
“六点五毫米,应该是九七式狙击步枪。”田峰拿起弹头用卡尺一量,不假思索地说道。
“记得杨副队长说过,在‘九倒拐’射杀救护车的也是这种枪吧?”刘牧楚瞟了一眼田峰,接过卡尺将弹头尺寸复核一下。
“是的,因为精度高、便于携带,最近两年日军大量装备。”田峰不假思索地答道。
接下来,刘牧楚不再言语。他找来队员充当助手,将弹孔与弹着点的距离、弹道的仰角、单孔的高度反复测量了好几遍,除去误差得出平均值,经过简单计算得出最终结论:“射击点与花盆的距离在300米至500米之间,高度在12米以上。”
位于这个点的有娘娘庙前的洋槐树、火神街上的邮政大楼、河对岸的汉信大楼。洋槐树直接忽略,邮政大楼面向当铺的一面是砖墙也可以排除。刘牧楚站在柴垛上,目光越过两层楼的临河民居,心头不由得缩紧了——
目光深处,汉信银行的红瓦楼顶清晰可见。
一直以来田峰就没有怀疑错,果然是杜伊霖,她躲在银行四楼的办公室,利用狙击枪为林东阳报了信!他将数据验算一遍,头也不回地朝进士桥的方向跑去。
田峰早已觉察他有点不对劲,紧跑两步将他抓住,大声喝道:“你要去干什么?”
“你别管,我要上去揭开她的画皮。”个把小时前的嘲笑出现了反转,刘牧楚又羞又气,极力想要挣脱对方。
“你就这么冲上去,只可能把事情搞砸。”田峰拼命地将他拉住。
“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你说得对,她就是藏在我身边的内鬼。”所爱的人被证实有鬼,刘牧楚遭受重创,脖子上的青筋爆起,胸脯剧烈地起伏,他指点着河对岸怒不可遏地吼叫:“我已经计算好了,狙击位就在四楼的拐角处,那间办公室只有她才能进去。”
田峰深知接下来对刘牧楚和杜伊霖意味着什么,但跟踪了杜伊霖这么长时间,这不正是想要的结果吗?他不由得慢慢松了手,任由刘牧楚跑开,嘴里不停地叫道:“记住,一定要冷静、冷静,我会带人保护你。”
刘牧楚沿着河岸一阵猛跑,凉凉的雨水凉凉地洒在脸上,发热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到了大楼地下,他变得彻底冷静,转身来对紧紧跟在后面的田峰说道:“你们就在下面等着吧,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的。”
抬脚正要上楼,他又放心不下地转过身来,指点一下手表道:“如果十分钟之内没有下楼,你就带人冲上来。”
他说完快步冲上楼,只过了一会,又传来“咚咚咚”的下楼的脚步声。田峰卡着表,刘牧楚上下楼满打满算仅用了八分半钟。
“不是她,绝对不是!”刘牧楚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上楼和下楼一共需要大约三分钟,他在办公室里呆不到五分钟。刘牧楚信誓旦旦地上了楼,为何这么快就放弃了呢?他与杜伊霖是不是很快达成了某种协议?诸多问题很快闪过,田峰再次看了看表,不解地问道:“确定不是她?”
“四楼窗台的高度不够,要么测量出了问题,要么是我计算错误了。”刘牧楚点点头,坦然地解释道:“伊霖确实在四楼办公室,不过一直在专心签字,面前还摆了一大摞会计账本。我悄悄走到面向当铺的窗户,发现火神街口的石坊将后院和围墙挡得严严实实,根本就没有开枪的条件。”
“顶楼呢,上面的老虎窗有没有可能?”田峰不甘心地竖起指头朝上方指了指。
“通往顶楼的楼梯间被铁栅栏锁死,钥匙在丁二掌柜手里,并且楼道里一个脚印也没有,要到顶楼只能飞上去。”刘牧楚的语气已经格外轻松。
“既然如此,这件事暂时就这样吧。”田峰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