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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汉饭店的会面有惊无险,刘牧楚顺利地从汉口购回整整一船设备,家也不回地泡在厂里卸货、安装。中午,刚吃了便当,有人捎信叫他出厂会面。

厂外一片麦苗青青,铺满炭渣的道路上,只有一辆马车安静地停着。

刘牧楚已经料到车上的人是谁,刚一看见车窗内那熟悉的宽边礼帽劈头问道:“给你的信没收到吗?”

“上来再说吧。”田峰将他叫上马车,满脸笑容地竖了竖大拇指称赞道:“居然写的是秘信,害得我猜了好半天,看来你才是干特工的料啊。”

“别多说了,我还忙着呢。”刘牧楚本就不情愿地为对方做了事,心里还惦记着正在调试的电机,言语很是不耐烦。

“钻进厂子就把什么都搞忘了,难怪你爹要骂你呢。”田峰抄起手来,神秘地问道:“还不知道你们刘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吧?”

“什么事?”刘牧楚意外地问道。从汉口回来他不但没回过家,就连电话也没往家里打过。

“看看,你爹都忙疯了你还不知道?”田峰瞪大眼睛叫道:“前天,雷师长亲自送来一张百万汇票,让汉信银行务必于三天之内兑付。”

“有这样的事!”刘牧楚将信将疑地问道:“那一百万全是军饷吧?”

“当然是军饷,包括拖欠和预支,差不多十个月的。重庆方面之所以如此大方,因为日军三个师团向平汉路密集运动,独立师必然首当其冲,这些都是卖命钱。”田峰摇了摇头道。

“既然是军饷,哪有一下子全部兑成现金的道理呢?”

“谁知道呢,雷师长这人从来不按规矩出牌,这次大约是拿钱鼓舞士气,放出话要在三天后的誓师大会上当着全师发饷。”田峰摇摇头感叹一阵,接着说道:“谁家有那么多现金?幸亏你们想出‘抗日有奖储蓄’的点子。仙江爱国的人还真不少,好家伙,通告一出储户便涌过来,汉信门口人山人海,刘家的护院都派过来维持秩序呀。”

“哟,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了。”刘牧楚在工装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污,不解地问道:“说这些干啥,这里根本就脱不开身,何况我又拿不出钱来。”

“知道你忙,所以才亲自来请呀。”田峰刻意压低声音叫道:“我得到一个小道消息,得尽快通知你爹呀。”

“你直接找他说吧,叫我干啥?”刘牧楚看不惯他故作神秘的样子。

“我就一个开武馆的,你爹对我的印象本就不好。这事啊,还非得你陪着我去说不可。”田峰说着凑过来耳语一阵。

刘牧楚听着听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连忙冲车夫叫道:“走,快走,汉信银行!”

或许已经过了储蓄最火爆的时段,汉信门前并没有田峰描述的那样夸张。大厅外面是有储户排队,各个柜台都坐满伙计,哑叔带着护院前后照应,还算井然有序。刘牧楚没有过多停留,带着田峰直接上了二楼的会议室。

偌大的房间四壁实木到顶,房中的摆设和刘家的聚贤堂有些类似,落地窗帘全部拉开,阳光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宽大的会议桌上散放着各种账本簿册、水果零食、没喝完的茶水,显示曾经的忙碌和紧张。从前天开始,刘爷就将这里当成了临时办公室,但此时他慵懒地躺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闲散地翻越当天的报纸。看见儿子穿着油污的工装跑进来,他没有丝毫反感,还乐呵呵地打起招呼:“我们的大工程师终于浮面了啊?”

从父亲的表情可以看出,筹款进行得比较顺利,刘牧楚趁机将跟在身后的田峰叫了进来。刘爷看见田峰马上收敛笑容,朝沙发淡淡地一指道:“坐,都坐吧!你们找我有事?”

“爹,听说咱们正忙着筹集百万军饷?”刘牧楚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问。

“是啊,你不是忙吗,反正也搭不上手,就没有告诉你。”刘爷站起身来,将茶几上的香烟筒朝田峰推了推,掩饰不住得意地说:“大战一触即发,政府为独立师给足了饷银,我刘某肯定不能拖后腿呀对不对?”

说完,他朝儿子和田峰瞟了一眼,脸色一沉道:“你问这个干啥?”

田峰刚好叼起一根烟,见刘牧楚愣着,赶紧取下来回答:“是这么回事,咱们这次办的是军饷,数额巨大,我特意叫上牧楚前来提醒刘爷,务必完善措施、加强防范。”

“防范,防什么?”刘爷拿起水烟壶,满脸不屑地叫道:“在仙江地界上,难道谁还敢在独立师嘴边夺食儿?”

“假钞啊,爹。”刘牧楚脱口而出。

“现在哪里还有假钞?”刘爷满不在乎地笑笑,拿起报纸扬了扬道:“中央政府发了通告,市面上的假钞早就一干二净了!”

“以前的是没有了,可谁能保证它不出来新的呢?”刘牧楚见父亲毫不在意,看了田峰一眼,站起身来急急地叫道:“咱们银行各个分行都在揽储,三天内进来数十万现金,爹,务必牢记刘记粮栈前车之辙,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

“呵呵呵,放心吧,几十万算什么?要在平日里,一两百万也不算个啥。只是武汉战事一起,咱们刘家一直响应政府号召囤积军需,大部分资金都陷在仓库里了,仙江市各大银行、商号都喊银根吃紧,一时拆借不出来,才临时想起“有奖储蓄”这么个法子。本来不抱多大希望,谁知通告一出,市民踊跃得很。”刘爷点燃水烟,灭了火柴自信满满地叫道:“银行一开门我就盯着呢,别说假钞了,就连一只蚂蚁也休想进得来。”

“刘爷,即便如此,但这次筹款时间紧、任务重,储户大多是小户和散户,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田峰点燃烟,不失时机地小声劝说。

刘牧楚听得出来,田峰的话不紧不慢,但字字肯定。去汉口仓库验货时,虽然有惠云社的人带路,他和焦主任还是被两名挎枪的鬼子兵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刚进仓库,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扑鼻而来,满眼是堆码成小山一样的物资,都用帆布盖得严实,从凸现的形状能判断出来是大炮和枪械。

他们走了好一阵才在仓库的角落里停下来。惠云社的人费力掀开篷布。好家伙!燃油发动机、发电机、变压器,清一色的外国货,还有上海华生的一揽子辅助设备。旁边不远的篷布下面,隐约有两具隆起的大型立方体。刘牧楚凑过去,嗅出一股纸张的味道。莫非这就是田峰所说的印钞纸?

刘牧楚掏出笔记本,佯装心无旁骛地登记各种电器设备的型号,却趁人不备顺手翻起立方体上的篷布。从用料上乘的木条包装箱来看,里面的东西绝对价值不菲。忽然,他看见包装箱右下角有人刻意刮过,又涂抹了黑漆,但依稀能辨认残留的英文字母:“B?Nk?Ot? P??er”。

字母在脑子里复原、补充,他迅速想起“Banknote paper”——“印钞纸”这个词!正要继续查看,惠云社的人冲上来猛地将他的手甩开,大声训斥一顿。已经无须查看,如果说英文字母难以辨别,此人的过激反应已经确证,面前的这两个立方体无疑就是田峰所说的“印钞纸”。

田峰得到他捎去的密信,应该综合了手头掌握的相关信息,从而得出日军在仙江印制新版伪钞的推断,才急忙叫他来提醒父亲防止日本人浑水摸鱼。然而,父亲对此始漫不经心,刘牧楚心头越发着急,不觉提高嗓门叫道:“咱们筹的可是军饷啊,爹!”

他哪里知道,此时,在商场上纵横驰骋的父亲正如一头雄狮,在一场厮杀后准备抓紧时间小憩,不料招来两只“嗡嗡”的蚊蝇,甭提有多扫兴。

“别说了。我知道是军饷!”刘爷耐着性子喝道。

“既然知道,那就多安排些人手啊,据说日本人可能把伪钞厂建到内地,会不惜一切代价倾销假钞的。”刘牧楚看了看田峰,急急地劝道。

“是,牧楚说得没错。”田峰跟着补充了一句。

“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刘爷慢条斯理地放下水烟壶,瞟了田峰一眼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开武馆的呀,刘爷。”田峰目光闪烁一下,立马笑着答道:“如有用得着的地方,您老尽快开口。”

“找你看家护院是吧?”刘爷不屑地抄起手来,盯着窗外道:“刘家暂时还用不着,不过既然是牧楚带来的,如果确实有什么困难,我还是可以帮一帮的。”

“您误会了,田馆长他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刘牧楚生怕父亲责怪,不敢做更多的解释。

“谢谢刘爷,您的好意在下领了。”田峰早已听出刘爷的弦外之音,连忙鞠躬告辞。

刘牧楚正要追上去,刘爷大声将其喝住,不等田峰走远便皱起眉头道:“年前,娘娘庙突然冒出一家武馆。这位田馆长年纪轻轻、不着五六,整天不练武行,却往生意场里钻,一看就不是干正经营生的。我告诉你,什么船票、钢笔、碰巧解围啊,多半是为了接近你打出的幌子。”他又拿起水烟壶,偏头问道:“他到底什么来头你知道不?”

姜果然是老的辣。父亲早就注意上了田峰,获得的信息并不比他少。刘牧楚害怕父亲责备,不敢将汉口之事说出来,只闪烁其词地说:“具体做什么我、我确实不知道,只是他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得很……不过,如果日本人真在内地印制假钞,不但咱们银行,每个市民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刘爷见儿子说话支支吾吾,并不在意地淡然一笑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然知道安排。”

父子俩正说着话,一名伙计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老爷,不得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慌什么慌,给我慢慢说清楚。”刘爷将水烟壶填好烟丝,不高兴地喝道。

“柜台被挤垮了,有储户压在了下面。”伙计指了指楼下,补充一句。

“什么?”刘牧楚叫出声来。

刘爷也吃了一惊,急忙放下水烟壶,起身出了门。

一楼营业大厅,左右两列实木柜台整齐地相对排开,铁栅栏从柜面直抵天花板。从昨天开始,宽敞的大厅挤满储户,伙计们应接不暇地忙活。此刻,不少伙计纷纷离座,抬起头来看热闹,储户们则争先恐后地涌到大门的方向。

被挤垮的是离大门口最近的一座柜台,两指厚的实木台面断成了两截,外侧的立板全部垮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蜷缩在地上,另两位妇女坐在旁边,捂着胳膊腿不停地呻吟。赵大掌柜使劲地扒开人群,大声吆喝着往里挤。赵大掌柜不在,哑叔站在人群最里面,试图将伤者隔离开来。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越聚越拢,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刘牧楚跟在父亲后面,站在二楼通往大厅的楼梯拐角处将下面看得真切,却不知如何是好。刘爷观察一阵,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来朝空中拍了两下,中气十足地叫道:“诸位,诸位!都让一让,让一让!”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掉过头来,哑叔趁机指挥护院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刘爷抓紧时间下楼,大踏步走进现场中心。人群立马安静下来,目光纷纷定在这位银行的东家身上。

刘爷俯下身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位老太太,向另两位妇女询问了两句,立即明白眼前的情势,抬起头来大声叫道:“赶紧给医院打个电话,要两个急诊。”接着,又指点哑叔吩咐道:“你尽快把马车赶出来,记得从值班房里拿床褥子。”

最后,他朝柜台里面扬了扬手喊道:“都别愣着,赶紧出来两个帮忙把伤者抬到车上去。”

三下五除二,一场意外事故迅速化解。伤者抬走了,伙计搬来长条凳将垮塌的柜台拦住,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开,柜台外重新排起了长队。

马车刚走,赵大掌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头大汗地帮忙维持秩序,等待大厅恢复如初,他又去房前屋后巡视一圈,方才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

“哎呀,老爷,你看我把这事办得。”他一进屋就不停地自责。

“这哪能怪你呢?”刘牧楚已经回了电厂,刘爷已经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烟。在他的眼里,与筹集百万巨款这个大战役相比,柜台垮塌压伤储户充其量只算得上一次擦枪走火。他摆了摆手吩咐道:“尽快通知家属,消除负面影响,赶紧找人把柜台修一修,将明天对付过去再说。”

“都已经落实了,我已经派人通知了王木匠,让他打烊后立马过来。”赵大掌柜点头回答,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准备退下。

“等等,你赶紧把丁二掌柜、刘二掌柜、杜伊霖他们几个给我叫来,我们得开一个紧急会议。”刘爷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现,头也不抬地叫道。

“就为这事吗?”赵大掌柜有些意外地问。

“不,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

“哦。”赵大掌柜怔了怔,却不便多问,转身下楼通知人。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场针对管理层的假钞防范会议紧锣密鼓地召开。在座各位除了刘爷似乎都不以为然,但所有人都毫不质疑地领了任务,一声不吭地执行。这是刘爷治下的家族企业多年来养成的良好风气。

会议结束后,丁二掌柜被单独留了下来。他是刘爷的表亲,在汉信干了十多年的内务。刘爷示意他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他,小声吩咐道:“你让人照这个图样做出东西,务必在明日现金出库之前安装到金库窗口的木槽里。”

“老爷,这是做什么用的?”丁二掌柜接过图纸纳闷地问道。

“不要多问,记得一定要将钢针的尖头朝上。”刘爷不等丁二掌柜离开,又将他叫住,千叮万嘱道:“你必须亲自安上去,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丁二掌柜将图纸贴身放了,慎重地点点头。

银行很晚才打烊,员工们全部离开之后已是半夜。赵大掌柜亲自带着王木匠将损坏的柜台连夜修好。第三天上午,储蓄持续火爆,筹款任务提前完成。

下午时分,刘爷给雷师长打电话报了喜。

整整一百万现金从金库送出来,经过赵子贵、杜伊霖和刘爷三道查验,静静地躺在银行大门口的木箱里。记者手中的镁光灯不停闪耀,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争相目睹毕生见过的最多的纸币。

不到一刻钟,一辆敞篷吉普车缓缓驶来,后面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独立师军需处魏处长和警卫营王营长先后跳下车,与刘爷和赵子贵握手寒暄。士兵们排成两列,护住木箱,魏处长和赵子贵代表汇兑双方点钞、签字。手续办完,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装满现金的黑色木箱抬上披红挂绿的运钞马车,哑叔亲自驾驶钞车出发。两位持枪的士兵坐在当头,赵大掌柜在车厢里面一眼不眨地盯着钱箱。

马车慢慢驶进如血残阳,一直走到华灯初上方才到达独立师。

训练场上,官兵们反复唱着军歌。雷师长早已等待不及,马车刚一停稳,便让赵子贵打开木箱,取出一叠现金。几乎同时,警卫营第一排全体跑步上前,接受师长现场发饷。发饷结束,王营长将剩余钱款押回军需处。雷师长照例有一番鼓动人心的讲话,直讲得场上欢声雷动,才心满意足地欣赏刘家赠送的京戏《满江红》。

锣鼓敲响急急风,“岳云”、“张宪”引“牛皋”披挂登上舞台。舞台外面,警卫营第一排很快闹腾开来,剧情比台上更为跌宕起伏。

独立师好几个月都没发军饷,拿到钱的第一排士兵哪里还有心思看戏,齐齐回了营房准备先外出大吃大喝一顿。众人正换便服出门,一位新兵蛋子却拿了钞票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喃喃自语地叫出声来:“假的,好像是假的啊!”

其他士兵哪里肯信,班长多了个心眼,将情况报告给朱排长,朱排长看不出真伪,拿着钞票去了军需处。魏处长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又从抽屉拿出几张法币认真比对一番,最终气急败坏地惊呼起来:“假的,真是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