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脑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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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Ta

1

有人报警,说他的妻子失踪了。

这个电话接到我这里来实在有些不应该,因为我和齐佳恒并非普通的刑警,准确地说,我和他调查的案子应该更加古怪离奇一些。就一如之前的两个事件,得到的结果可怕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我一时好奇,偏偏接到了这个电话。

那天值班的人很少,就连我的好搭档齐佳恒都暂时休假了,这件事情只能我亲自上门去了解情况。

我本着应尽职责和义务的想法上门了。

琴岛银座2301号。我看着笔记本上记录来的报案人地址皱了皱眉头。

23楼吗?真是个不太让人安心的数字。如果有人想不开从上面一跃而下,恐怕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其实琴岛银座是个不错的居民小区,位于城市中心,交通方便,装修也繁华富丽,绿化更是一等一的程度,住在里面的人大都有些小钱,不然也买不起这里好几倍于别处房价的房子。

这么看来,我们的报案人似乎并不是个普通人。

现在已经是入冬的天气,气温接近零下,天空中飘散着稀稀落落的雪花。我穿着厚厚的袄子出门,不一会就被雪盖满了一身。我抖了抖雪,上了电梯。

琴岛银座的电梯跟普通居民楼的电梯都不太相同,居然是观光电梯,透明的玻璃轿厢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距离自己脚下越来越远,城市在自己眼皮底下升起,画作麻花状的构图,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我流了点汗,扶住了一边的扶手。

是的,作为一位连尸体都不怕的警务人员,我竟然有恐高症,这真的不是一个好毛病。

所幸23层很快就到了,我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自己就先一步飞奔了出去,我不想再在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地方多待上一秒。

2301,2301,2301!我踏着步子,轻声念叨着,用脚步声撞开头顶声控灯的开关,让昏暗的走廊在我的面前更加明亮一些。

往右拐,走了两步,我就找到了这次的目标所在。

我轻轻敲了敲门。

“言先生,你在吗?”

报案记录上只留下了对方的姓氏和住址,我连他的全称都不知道。

房间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在。

我又敲了敲房门,终于听到了有人踱步过来开门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门口,却没有急着开门,反倒是大门上的猫眼里闪过一道光。

我知道,这扇门里的人正通过猫眼打量着我。

“你好,我是警察,是你报警告诉我们你的妻子失踪了,对吗?”我对着猫眼晃了晃我的证件。

啪嗒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微微打量着他,他瘦削枯燥的脸很熟悉,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一瞬间,我的瞳孔猛然间收缩了,他的脸和我记忆中的一张脸突然发生了完美的匹配。

他说他姓什么?

姓言?

哦,对了,就是他!我认识这个男人,应该说,很多人都认识这个男人。因为他曾经在三年前上过无数的电视、新闻、报纸、杂志。

人类生命最顽强的奇迹——探险家言清。

2

言清,男,二十七岁。职业是探险家。

所谓的探险家,也就是到处去征服一些人迹罕至的险恶地理位置,比如海拔数千米的冰冻雪山,比如山石丛生的悬崖峭壁,比如神秘未知的热带雨林,比如一团漆黑的海底两公里。

这些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却是那些探险家的天堂。

而言清,最开始不过是探险家群体里普通的一份子。让他名声大噪,耳熟能详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三年前的一场探险事故。

卡瓦格博峰,太子雪山主峰,海拔六千七百多米,是云南省第一高峰,也被誉为世界上最难征服的雪山。其山峰陡峭,相对高差大,冰层非常不稳定,极易发生雪崩。至今为止,仍未有人登上过此峰的最高点。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无数的探险家源源不断地想要挑战这座山峰。

三年前,一支十七人的国际联合探险队试图登顶卡瓦格博峰,却最终失败。十七人全部失去联系,十六人被证明全部罹难。此次事故伤亡惨重,被称之为世界登山史上的第二大惨案。

这十六名勇士的遗骨直到一年多以后才被后续上山的探险队员发现。据推测,死因是晚间突发的雪崩,十六人长眠于雪山之上。

这一起事故当中,唯独有一位幸存者在冰天雪地当中生存了下来,他就是言清!当救援队伍发现他时,他已经与队伍分散,神智不清,营养缺失,浑身多处冻伤严重,但还留有最后一口气在。

救援队伍将他带下山去,经过抢救总算将言清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他也成了这十七人中的唯一幸存者。从事故发生到言清获救,其间整整经过了一个多星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这段时间的煎熬的。

至此,言清作为人类生命顽强活下去的勇气而为世人所熟知。但其后他的精神状况似乎一直不太健康,虽然身体恢复良好暂无大碍,但是似乎再也没有办法面对当年的往事了。他好像得了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

言清在火爆一阵之后淡出了大众的视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现在,这个曾经的名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经有些兴奋,说不好还能够打听一下当初的真实情况。

“我可以先进去吗?”我适当地发出请求。

言清没有说话,他看了我几眼,点了点头,让开了身位。

我缓步走入,细细打量起房间的构造来。

言清的房子不大,但是装修倒是精致,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玄关后直接客厅,一张纯黑色的真皮沙发前摆着一张混合色的大理石茶几,茶几上泡着一盏新茶,那热气都还在从茶壶口往外扑腾。

我在房间外被冻得够呛,此刻进了屋子,就希望有一杯热水去一去身上的寒气。

言清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浑身都被茶香融化,正眯着眼睛欣赏这茶水中的热气与香气,一撇头,看到了一边书桌上的一面相框。

相框上摆着一副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甜蜜的合照。

一男一女,男的是言清,女人倒是没有见过。

这两人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背后洁白无瑕的雪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这本是一副意境绝美照片,但此刻却将我心中刚刚拥有的暖意驱散了干净。

那些沉淀入脑海的记忆,因为时间长久的关系被锁在了盒子里。而此刻,经过这张照片的提醒,就好像钥匙突然找到了属于它的那把锁。

记忆被解封,恐惧也随之而来。

那张照片里的人,应该是言清的妻子,也就是言清此刻报案的理由,他嘴里的失踪者。

但我却清楚一个非常骇人的事实——言清的妻子,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年前的雪山事故里,言清的妻子也在罹难者名单里。

她已经随同另外的十五名探险者,一起长眠在了那白雪皑皑的雪山之中。

既然如此,死者又何来的失踪一说?

我浑身发凉,觉得言清此刻的目光似乎带上了一丝诡谲。

3

“我的妻子失踪了。”他说。

我点头,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为了不刺激言清的情绪,我决定暂且听他说一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询问道。

“一个星期前。”

我内心慌乱了一秒,很快镇定了下来。

一个星期前?他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整整离世三年了?为了确认这个情况,所以我决定询问下失踪者的姓名。

“她的名字叫?”

言清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说出一个名字,他的嘴张得很大,可是半天却没有一个音节从他的嘴里冒出,这情景有点诡异。

“我想不起来了。”言清叹了口气。

我呼出一口气来,好像自己也放下了什么包袱。

“你知道吗,我遭遇过一场严重的事故。从那以后,我的大脑就出现了一些问题,过去的一些事情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无论我多么想要将它们从我的脑海里挖掘出来,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言清苦笑着撇了撇嘴角。

解离性遗忘症。

很清楚明了的一种心理疾病。

表现为在经受某种单一创伤性事件之后的界限性遗忘。是的,在那一次的雪山事故当中,言清失去了太多太多,他的大脑强迫他遗忘了一些伤心的事情。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一边安慰道,一边假装毫不在意地起身,从书桌上拿起那副相框,指着上面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言清的眼神聚焦了几秒,点了点头:“是她。”

他的眼神很落寞,像极了冬天被白雪覆盖下的世界里的一株蓝色郁金香。那大片的雪花越飘越大,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了。

他的确病了,病得很严重。对于妻子三年前的那场罹难,他选择了遗忘。他以为妻子还活着,好好地活在他的身边。

我皱了皱眉眉头,不忍亲自揭开这个残酷的真相,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件事情暂且真的当作一个失踪案来对待。

“你的妻子失踪前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吗?”我掏出录音笔,放在茶几上。

言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开始絮叨起了他的家常:“她很爱喝茶的,就是这种白茶,味道很淡,拿温水冲泡,透明的茶盏,温水一灌进去,那些翠绿的芽头就会在水中跌宕。”

我低头看了看杯盏里飘散的茶叶,像一条条漂浮不定的小舟。

“很渺小吧。”言清轻声道。

“什么?”我有些没听清。

“我是说,人类的生命对比起这个世界来说,太渺小了。就好像茶壶里的茶叶,是沉是浮,没有人知道。”言清笑了笑,站起身来,踱步到一边的落地玻璃窗户边,那里有一台白色的天文望远镜三脚架,厚重的望远镜机身像是一架巨大的的炮筒,言清眯着眼睛凑了上去,似乎在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东西,白天也能用吗?”我对天文并不太了解,一时间大脑短路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其实只要细细思考一下,就会觉得天文望远镜这种东西,白天晚上应该都能工作吧。

言清缩回了身子,突然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她,就在我第一次看到这架望远镜的时候。事实上,由于瑞利散射的缘故,白天的光干扰太过严重,所以基本上很难观察到想要看到的东西。”

“这个望远镜,是你的妻子的?”我吸了口气。

“是啊,这是她的东西,也是她最爱惜的东西。”言清伸出手,用瘦弱的手掌抚摸着望远镜一尘不染的机身,“我和她住在这里的每个晴朗的夜晚,她都会坐在这里,泡上一壶白茶,一边看一边画。她告诉我,她最爱的是星空。”

“你的妻子,好像也是一位探险家。”我犹豫着提示到。

言清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那是在认识我之后的事情了。她喜欢星辰,而我喜欢高峰,所以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我要带她攀爬到最高的雪山上,用肉眼去看天空里的那些星星。那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星星,全被被她保存下来了。”

“她有很多好看的照片,你要看吗?”言清突然询问道。

我点点头,他趴下身子,从床底的格子里掏出一本相册来。

“这些都是她和我一起在雪山上拍的,很美。”言清安静地笑。

我接过相册,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页上面写了一行字。

“在遇见你之前,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字体很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人之手。

“这是她写给我的。”言清的脸上涌现了一丝绯红,似乎被人戳破了什么不好意思的秘密。

我点头,将相册往后翻。看到第一张照片,我就惊艳了。

蓝紫色的天空下,漂浮着一层几乎透明的云雾,万点繁星在夜空中悬挂,它们或明或暗,又好像在一刻不停地运动,斗转星移间,那作为背景的夜空仿佛又成了主题,萌生了一种让人有些心碎的空旷感。

“星辰也是渺小的,只有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永恒。只是人类都偏爱闪闪发亮的星辰,因为那才是存在过的证明。”言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不介意吧?”

我一边翻着相册一边摇头:“没关系。”

他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把烟装回去了:“其实我妻子不让我抽烟。她在的时候会叨叨我,现在她不见了,我还是得听她的话才好,要不然她回来了,又该叨叨我了。”

我沉默,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或许对他来说,生活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的妻子,一直都活在他的记忆里。

我是不是不应该戳破他的梦?

4

“她是怎么失踪的?”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言清摸了摸头发,似乎很苦恼:“我不知道,一个星期前,她都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散步。但是就在上个星期六,当我起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点头,却知道他所说的一切恐怕不过是他妄自的意象罢了。

言清却苦笑:“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说的,所有人都不肯相信我所说的。他们都告诉我,我的妻子已经死了。可是我明明白白地看见过她,一个星期前,就站在那里,和我一起做了一份蛋包饭。我撒上番茄酱,她替我拿好勺子,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吃了那碗蛋包饭。”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向厨房,用目光扫视着柜台,言清跟在我后面,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告诉我搅蛋要放淀粉,再加上一点点水,这样煎出来的蛋饼不容易散开。炒饭之前要加一点洋葱,这样可以提味——”他越说越急,似乎在用语气和声音的力量让我相信他讲的这个故事。

可是我并不相信这些。

因为这个家里太干净,干净到没有一根属于女人的头发。

就在刚才,我已经打量完了这个房间里的全部。厨房,厕所,床底。所有的角落我都找过了。没有一根长度超过十厘米的头发丝。这在一个有女人生活的房间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一个再勤快打扫房间的女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头发不受控制地掉落。

洗漱间里有女性用的日用品,这似乎有些奇怪。但那些东西我打开过,根本没有被人用过。落地衣橱里也挂有女人的衣服,是新款,但全是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有些衣服甚至连商标吊牌都没有剪下,很显然没有女人穿过这些衣服。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了整整一格抽屉的急救药品,却没有看见一张姨妈巾,一个避孕套。

所有的一切女人存在的迹象都是假象,这一切的假象恐怕都是言清给自己营造出来的,他逼迫自己幻想妻子还活着,与他一起生活。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他能够伪装得了自己,伪装不了别人。

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这件事情重要的不是言清的妻子失踪了,而是言清需要被送进医院得到更好的照顾。他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虚拟的人物,只有心理医生才能够帮助他。

回警局的路上,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是有些沉重,车窗外的雪花依旧和我来时一样飘落得肆意,纷纷扬扬覆盖了整片大地。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言清家的窗户,却只看见了被拉上的窗帘。

言清就这样将他自己的余生,连同他的那些记忆一起,封闭在了那件阴暗的小屋子里。或许只有在某个夜晚,他才会拉开窗帘的一角,用那架望远镜悄悄的打量苍穹,看看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已死之人的天堂。

雪,越下越大了。

5

我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没想到两周之后,我再一次接到了言清的电话。这一次,他说出的内容让我有些意外。

他说:“我的妻子回来了。”

电话这头的我都能够感觉到他语气里抑制不住的狂喜。

“谁?”我有些没弄明白。

“她,她已经回来了,就在我身边。上次真是麻烦你了,警察先生。”说完这句,言清挂掉了电话。而我却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清的妻子,回来了?

怎么可能!

我有些急于去一趟言清的家中,却被一些无奈的琐事缠身,上个案子的调查报告还在赶工中呢。一转头发现齐佳恒这家伙竟然在悠哉地看着喜剧电视,手上还抱着一桶薯片,只不过这家伙看喜剧都是板着个脸,搞得气氛很凝重。我上去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弄得他眼睛一斜开始瞪我。

“很闲啊,不妨帮我去盯一个人?”我挤了挤眼睛。

“没空。”齐佳恒脸一黑,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了。

“我听说有个死人复活了。”

齐佳恒站起身,放下薯片,关掉电视,拿起证件,拽下挂在墙上璧勾上的大衣,准备出门了。

我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对于这种事情,他的好奇心比我大。

齐佳恒帮我盯梢了言清三天,三天之后,他几乎是瘫软着告诉我,言清的盯梢工作他做不下去了,那个男人简直要无聊得有趣。

无聊得有趣。这真是个新鲜的说法。有趣之处在于这么无聊的生活为什么还能持续下去吗?

“每天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剩下百分之二十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出来买买食物,走走路,没见过他有和任何人来往。生活沉闷得像是一潭死水上空静止的空气。”齐佳恒下了总结。

“你说的这种情况,全国不少人都是这样。外界对这种人有一个统称,叫做宅男。相对来说,言清已经算得上是比较活跃的宅男了。”我歪了歪脑袋,皱着眉头,“也就是说所谓的妻子回来了,也只是幻觉而已吗?”

齐佳恒点头:“他的言行举止十分符合一个精神病人的行为,看到他的感觉非常古怪,有很多时候他都好像在和什么人交流着什么,可是他的身边,明明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他的身边,有一位看不见的人。”我盯着手里齐佳恒拍摄下的那些照片,一张又一张。

言清的脸被照相机拍摄得非常清晰,他的表情明显比我当日拜访要舒缓了许多,嘴角挂着微笑,眼神散发着温柔的气息,就好像他的妻子真的陪在他身边一样。这些照片的背景各异,从超市到马路,从面包店到咖啡屋,言清在照片里仿佛经历了一对情侣的简单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边,并没有另一半。

“什么看不见的人,顶多就是他臆想下的自言自语吧。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齐佳恒不以为然。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看着那上面的一幅幅照片,我心里总是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关键点。可是我抓不住那种感觉,也就无从得知真相。

就算是个人主观上的臆想,虚构人物的出现或者消失也是需要一定的心理原因。导致言清妻子从他的幻想当中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幻想中的妻子又一次回到了他身边?

这问题困扰着我,让我晚上几乎无法入眠。一闭眼就仿佛置身于一片雪山当中,我的旁边站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都看不清表情,笔直地站着,只听得见四周轰隆隆的耳鸣声。头顶上成吨的积雪像山洪一样冲泄而下,将站在雪地上的人影全部吞没,我也被夹在像流沙一般凶猛的雪堆里,肆意地翻滚着,一伸手,却只抓到了一副淡蓝色的圆形护目镜。

从梦中惊醒,我竟然早已浑身大汗淋漓,但就在此刻,我才意识到了我之前一直忽略掉的细节。

在齐佳恒拍摄的所有照片里,言清都戴上了一副黑色的眼镜。可是在当日我拜访言清的时候,他的鼻梁上,可是什么都没有的。

那副眼镜有问题。

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将床头柜边的照片重新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是的,那副黑色的眼镜我当日在言清的屋子里从未见过。那才是言清妻子回来的真相。

可是,一副眼镜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我给齐佳恒打了电话,让他帮我调查下那副特殊的眼镜。

电话那头,睡意正浓的齐佳恒显然对我打扰了他的休息十分不满,但他还是替我找到了那副眼镜的一些详细的资料。

“你的眼光可真毒,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副眼镜居然这么特殊。”齐佳恒那边传来鼠标啪嗒啪嗒的点击声,“从照片上放大的商标来看,这副眼镜属于MT公司旗下公司开发的可穿戴设备,也就是Wearable Device。”

我喝着咖啡:“MT公司?Modern Technology?就是那个高新科技巨头公司?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们还在开发这种奇怪的东西?”

齐佳恒嗤之以鼻:“就凭你的小工资,你当然不可能听说了,就那副外貌普通的眼镜,售价都在三万美刀以上,富豪们的私人订制品,公司本身也不对外做宣传,主营业务是——VR虚拟现实。那副眼镜可以看到很多特殊的东西。”

我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齐佳恒听见了我这边的动静,悄声道:“你要去干吗?”

“三万美刀的眼镜哎,我去打劫。”我挂断了电话。

6

雪停了,夜色如墨。

我走在路面的雪地上,脚下的靴子发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午夜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响亮。时间已经是凌晨的四点,就算是彻夜狂欢的城市,也落得了个冷冷清清的下场。

所有人都睡着了,蛰伏着,悄悄等待黎明的到来。

他们都在梦境中安稳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就在此刻,至少还有两个人没有睡着。

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言清。

琴岛银座大厦的23楼,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那厚厚的幕帘阻挡不住昏黄色的灯光从缝隙中溢出,投射在我的瞳孔里。

我上了电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竟然没有再有恐惧。

我敲了敲门,门打开,言清站在我的面前,气色似乎好了一些,他戴着那副特殊的眼镜,朝我点了点头,将我请进了门。

“你的妻子。”

言清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沙发的一角。

我明白,他是说,他的妻子就在那里坐着,只是我看不到,可他能够通过他的那副眼镜看到。

我慢慢靠过去,坐在了沙发的另外一角。

“这副眼镜,是她很早之前留给我的礼物。”言清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为什么,要留这样一种礼物给你?”

“她喜欢星星,喜欢摄影,因为她喜欢一些能够永恒的东西。挂在苍穹的星星永远不会消失,定格在照片上的记忆也绝对不会被抹去。她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她提前离开了我,至少还能够给我留下一份不会磨灭的影像。”

言清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她不知道,我其实不需要这副眼镜,也能够清楚地记住她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能在梦里梦见她,她并不活在这副眼镜里,她活在这里。”

言清指了指他的心脏。

“那这幅这副眼镜是从哪里来的?”我询问道。

言清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那个位置在德国柏林。

上面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那个人的名字叫苏木。

7

我看着手里的地址,又抬头看了看面前明显的歌特式建筑尖锐的顶端,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这里怎么会是MT这个科技公司的分部呢,这明明是一座教堂才对吧?

大理石的石柱耸立在大们两端,散发着冰凉的寒气。有十数位人物雕像站在石柱之上,神态各异。鲜艳的彩色琉璃装饰着窗户和穹顶,金色拱廊之上是两座最陡峭的山峰一样双塔。

有一位穿着黑色僧袍的男人从黑色钢铁大门里走了出来,朝我点头并行礼,他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V形,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苏木。”

我讪笑:“你们这里真的是科技公司吗?”

“教堂和科技公司有什么不同吗,我们都为人类服务。”苏木笑着解释道。

我也笑了:“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进来坐,顺便带你参观下我们的公司。”男人在前面带路,我紧紧的跟随在他的身后。

其实这里和普通的科技公司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个极大的教堂内,其实被鲜艳的差异化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教堂,一部分是研发区。研发区又被分成了多个办公室,有无数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在里面忙碌地工作着。

他们的工作内容似乎还不太相同,有些人专注于在电脑前编写代码,而有些人则穿着特殊而古怪的绿色服装站在摄像机前,倒像是在拍电影,更有一群人被分隔在一个个小空间里做题,更像是考试。

一转弯,我看到左边的房间里似乎站着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脸孔。他正坐在轮椅上,跟好几个人小声讨论着什么。

“不会是他吧?”我诧异了,前世界足球先生怎么也在这里?前不久听说他的腿伤发作,面临手术,已经没有办法再踢足球了。

苏木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就是他。我们的顾客范围之广,绝对会超过你的想象。”

男人带着我转悠了半天,最终找了个安静的小角落歇脚。

“看完了这么多,有什么想法?”苏木率先提问了。

我一肚子问题想问,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谈起了。

苏木笑笑,倒是开始问我:“你相信鬼吗?”

“鬼?”我有些疑惑。

“是的,就是人死以后依旧存在的精神。”他点头。

我笑道:“所以您到底是一位科研人员,还是一名神父?”

他也跟着笑了:“我觉得两者都算。”

“所以你想说,你们生产的眼镜其实能够看到已经死去的人的灵魂?”我端正了下坐姿。

苏木摇头:“就算我也是一位神职工作者,但我们都清楚,鬼是不存在的。那副眼镜能够看到的图像,其实都只不过是普通的数据罢了。”

我却不太相信他的解释:“普通的数据能够让一个人如此痴迷?我可不信。”

男人踌躇了一会,另外问到:“惯性这种东西你知道吗?”

我摸着脑袋想了想:“牛顿力学第一定律?在不受到外力或者收到的外力之和为零的情况下,物体总保持匀速运动或者静止的状态。”

他同意:“没错,但其实人也是有惯性的。”

“那当然,不然车祸里面也不会有人不系安全带从车窗里飞出去了。”

苏木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惯性。与其将它定义为惯性,倒不如说是习惯更加合适。比如今天你会吃三顿饭,明天你也会吃三顿饭,只要你还活着的每一天,你都会吃三顿饭。除非碰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这就是人的惯性。”

我歪了歪嘴:“听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人的习惯有很多,也就是这些个人的习惯构成了个人的生活。每个人习惯的不同,所以应对不同的事情也就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其实我们公司所做的一切,就是将这些个人习惯变成了数据,保存在了数据库里。”他解释道。

“比如说?”

“举个简单的例子,对于苹果和香蕉,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犹豫了下:“苹果吧。”

“那么我们就会在数据库里记上这一笔,遇到此种情况,你会选择苹果。当然,事实上这种选择会有更多,记录下来的数据也会更多,我们会给你一份更加详尽的询问资料,当你的所有习惯和选择都被我们记录下来之后,那么你这个人就好像被完完全全地复制进了数据库中,变成了一个虚拟的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被从现实照搬进了虚拟数据里。”

“是的,在那个虚拟空间里,里面的那个他会和你做完全相同的行为。因为他就是你的惯性。”

“我的惯性?”

“没错,打一个更加恰当的比方,他就是你在虚拟世界的投影。”

“听起来有点像人工智能?”

他摇头:“不,并没有到那么高级的地步。总的来说,目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调动数据库里的资料完成的,那些投影并不能够独立思考,他们所做的一切行为和决定都是基于他们本身的主人意志的。简单来说,就和储存了一千万本棋谱的象棋电脑选手一样,它并不会下象棋,它只是跟着棋谱走。”

我皱了皱眉:“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创造这样的一个惯性投影,有什么意义呢?”

“比如刚刚那位足球先生,至少他的投影还可以继续在绿茵场上奔跑。不像他,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我一愣。

苏木接着说道:“你知道人类的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

“所以——”

他望了一下头顶:“所以想办法获得永生才是人类真正应该研究的问题。”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肉体总会衰老,腐烂,破碎,所以只有精神才可以长存。三千年前的法老王们想不明白这一点,他们想尽办法将自己作为木乃伊,想要有朝一日重获新生。可是肉体再怎么保存,到了现在也依旧还是一具干尸。我们改变了策略,不再寄希望于保存人类的肉体,而是保存人类的精神。”他叙述道。

我却有些意外:“可是我觉得你所谓的精神不过是你所说的惯性,他们并不能够代表人类的思想本身。更何况,惯性是不会改变的,但是人的思想却拥有无数的改变。”

他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是你要知道,只有不会改变的东西才是恒久的。全世界那么多化学元素,为什么只有金和银会作为世界通用的货币代表?含量稀少是一方面,另外因为它们化学属性比较懒惰,不容易生锈变质,很容易得到保存,作为货币的选择再合适不过。另外世界上最贵重的钻石,金刚石本身就是普普通通的碳元素组成的单质晶体,但是偏偏价值连城,原因也就是因为它外观璀璨,本身却是高硬度不会磨损的代表。也只有这些固定不变的东西,才会成为永恒。”

我哑然失笑:“所以你的目的,是想让人类在数据世界里成为永恒吗?”

苏木:“这是最符合时代趋势的选择。”

“什么趋势?”

“这个地球到现在为止已经繁衍了七十多亿的人类,他们的生存过度开发了地球上的各种资源。地球已经不堪重负,处于随时都有可能分离崩析的边缘。让人类活在数据世界里能够有效减轻这种负担,不是吗?”

我盯着他:“这种说法我好像在哪听过?”

他笑了:“《黑客帝国》,你应该看过这部电影。那里面的人全都生活在数据里。而我们现在的技术离那种情况还差得远呢,不过没关系科技总会进步的。”

“可是,数据终究是数据,它代表不了人类,更构建不了一个世界。”

“是吗?”对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吗?”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其实也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我:“你在开玩笑?”

“谁知道呢,一层世界套着另一层世界的投影,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就好像你在《模拟人生》里操控着主角玩网络游戏一样。这一下子就牵涉到了三个世界。为什么我们不能是被别人操控的投影呢?”

我被他搅糊涂了,决定将话题重新扯回到我的重点上来:“那言清的妻子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是怎么回事?”

“投影系统升级,眼镜会暂时失效一段时间,我们本应该在升级之前告知各位用户,这一次倒是我们疏忽了,也给你带来了点麻烦。所以——”他拿出一副黑色的小盒子,递了过来,“就算做送给你的礼物吧。”

我打开,发现里面也是一副外观并不花哨的黑框眼镜。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

“功能和言清的眼镜完全相同,放心吧,这是一副平光镜,没有度数,戴上也不会让你觉得有什么不适。”

“对不起,我实在很难认同你的想法。这副眼镜我恐怕不会使用的。”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既然一切都已经弄清楚了,那我就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苏木并没有阻拦我,反而站起身来送我离开。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你依然可以联系我,我会为你打造一个属于你的完美投影。”

我拒绝:“谢谢,不过,我想这一天恐怕永远都不会到来。”

8

回家之后,我仍心有余悸。而那副眼镜也就一直被我搁置在书房的最角落,再也没有从盒子里拿出来。我可不想一戴上那副眼镜,就满眼都是那些已死之人的投影。

虽然理解那些人并不是鬼,但多少还是会让人有些心底发凉。

言清也慢慢淡出了我的视野,或许在那副眼镜给他所制造的虚拟世界里,他过得很幸福。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半年后的夏天了。与北风凌冽的冬天相比,炎热的夏天同样也得不到人们多少的喜爱。那些飘扬的白雪没有了,可是又多出了闷热的空气还有那不停鸣叫的知了,止不住的心烦气躁。

今天齐佳恒一进门,就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

“言清,还记得吗?”

我的记忆被稍微唤醒了一些:“哦,那个探险家。”

“他死了。”

我倒着可乐的手颤抖了一下:“怎么会?”

“他又去了卡瓦格博峰。”

我瞥了瞥嘴角:“他又去那里干吗,探险家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还没死心?”

齐佳恒摇摇头:“不不不,他这一次去,才不是为了爬上顶峰。新闻上说,他其实只是为了将他妻子的尸体带回来。”

“将尸体带回来?”

“是啊,好几年了,那场事故罹难者的尸体都还埋在原地呢。像这种情况,遇难者的遗体是没有办法被运下山的,基本上就一直放在那里了。一方面雪山环境太恶劣有危险,另外一方面,去那的人都是为了登顶的,谁会浪费体力在已经死了的人身上呢。言清这一次独自一个人上了山,说是想要把妻子的遗体运下山去。他去了十多天,都没见回来,后来被另一只探险队发现了,已经死了,和他的妻子的遗体倒在一起。”

我当下一惊,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他——”

“恐怕是因为上次事故的打击,精神状态和身体素质都大不如前了吧。所以只是找到了他妻子的遗体,根本没有力气将她运下山去,所以两个人就这样——不过,”齐佳恒顿了顿,似乎有些惋惜,“也算是回到他妻子的身边了吧。”

我沉默,请假回了趟家。

我带上了那副整整半年都没有开封过的眼镜,重新回到了琴岛银座,叫来物业,利用我的身份让他帮我打开了房门。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里面的一切我都还留有印象。大部分的行李都已经被打包带走了,而那个住在这里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屋了。屋子很安静,连空气都仿佛在此刻静止。

我咬了咬牙,戴上了那副眼镜。

一抬头,一个身影站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微笑。

“你来了,快请坐。”言清脸上的笑容是我不曾见过的愉悦,因为他的身边站着一位正悄然凝望他的女子。

“愣着干什么,快给客人泡茶。”言清宠溺般地责怪道。

我挥挥手想说不用,可我的手掌却轻易地穿透了言清的身体。没有触感,没有温度。

我愣了下,是的,他们只不过是我眼镜里的影像罢了。

女人低着头,将烧好的茶水注入杯盏之中,那翠绿的芽尖在透明的水涡中上下飘飞,我看得真切,却又心生凉意。

或许,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言清和现在的我一样,凝望着无法触碰的她,既安心,又悲凉。

他总以为她还在。自己一个人上街,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全世界都看不见的人,只有他能看得到。

我摘下了眼镜,刚才还站在我面前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了窗台边。

那架望远镜还在,伫立在窗边,直直地望向夜空。我扭开物镜防尘盖,将眼睛凑了上去,一眼就看到了一群正在闪烁的星辰。

真美。

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望远镜,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灰尘拂净,脑海里突然想到了当时在相册上看到的那句话。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

在遇到你之后,我只想变成你遥望的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