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数十万旗民的生计,朱昌祚遂将圈地中所存在的问题一一列举,上奏朝廷:“镶黄、正白两旗拨换地土一事,奉差大学士管户部尚书苏纳海、侍郎雷虎,会同臣与巡抚登联等履亩圈丈,将及一月,而两旗官丁较量肥瘠,相持不决。且旧拨房地,垂二十年,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口虽不言,实不无安土重迁之意。至被圈夹空民地,百姓环诉失业,尤有不忍见闻者。若果出自庙谟,臣何敢越职陈奏,但目睹旗民交困之状,不敢不据实上闻,仰祈断自宸衷,即谕停止。”朱昌祚的疏奏言简意赅,明确提出“仰祈断自宸衷,即谕停止”,请求康熙皇席制止辅政大臣所造成的这场灾难。巡抚王登联亦上疏极言:“臣同部臣东往丰润、滦州诸处,荒凉极目。民地之待圈者,寸壤未耕,旗地之待圈者,半犁未下,恐明岁青黄不接,无从得食此旗人与百姓并困之情形也……百姓情形更有难于见闻者,自圈地之令一传,知旧业难守,有米粮者已粜卖矣,无积蓄者将轻徙矣,妇子老幼环泣于前……目前霜雪载途,惧填沟壑,将往奔他境,而逃人令严,谁容栖止?仍僦集本土,而人稠地窄,难以赁居,又有谓丁地相依,地去而丁不除,赋免而徭尚在,糊口无资,必亏课额”,“旗民皆不愿换圈”,“亟请停止”。
鳌拜已经习惯一呼百应,独断专行,一览朱昌祚、王登联之疏便火冒三丈,随即降旨,令吏、兵二部对“越行干预、纷更具奏”的直隶三省总督、保定巡抚“会同议处”。鳌拜惟恐吏、兵二部拘于律例,不能对朱昌祚、王登联以及从一开始酝酿圈地就从中作梗的苏纳海从重、从严议处,遂又于当天再度降旨,令吏、兵二部把“尚书苏纳海拿来禁守,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拿来”。逮系三大臣的命令便于十一月二十日从北京发出。
康熙五年(1666)十二月十四日,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被逮入京,均被革职,交刑部议处。刑部“查律无正条”,遂对“拨地迟误”的苏纳海,“纷更妄奏”的朱昌祚、王登联作出各鞭一百,“不准折赎”、“籍没家产”的拟处。
然而鳌拜对于刑部法外施刑的议处仍不满意,早在苏纳海把八旗都统呈请更换土地的行文驳回后,他就已动了杀机。
康熙五年(1666)十二月廿日,对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判处死刑的议处送抵御前。康熙深知鳌拜对苏纳海“不阿其意”深恶痛绝,对朱昌祚、王登联吁请停止圈地,“阻挠其意,必欲置之于死地”。为了避免一起新的冤案,康熙帝“特召辅臣等赐坐询问”。但令康熙帝感到震惊的是,不单鳌拜,就连索尼、遏必隆也都坚请把三大臣“置重典”,只有苏克萨哈一语不发,以沉默表示反对。
尽管康熙受到三位辅臣的轮番陈请却毫不为之所动,“终未允所奏”。权倾内外的鳌拜在御前召见后,竟然假传圣旨将“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俱著即处绞”。苏纳海的罪名是“既奉差拨地,种种奸巧,不愿迁移,迟延藐旨”。朱昌祚、王登联的罪名则是“拨地事,不照所委料理,妄行具奏;又将奏疏与苏纳海看,且疏内不止言民间困苦,将旗下不愿迁移之处一并具题,情罪俱属重大”。三大臣之冤死,不仅使得殃及数十万旗民的灾难继续下去(圈占民地三十一万垧),也遏制住了愈演愈烈的吁请皇帝亲政的舆论。在擅权的道路上,鳌拜又迈出了一大步。
野心勃勃的鳌拜并未就此罢休,仍变本加厉大肆揽权。康熙六年二月,晋封他的孙女婿贝勒兰布(敬谨亲王尼堪之子)为郡王,旋即任命他的心腹辅国公领侍卫内大臣班布尔善(努尔哈赤之孙,塔拜第四子)为内秘书院大学士。紧接着又利用三月份的大计京察,任命亲信噶褚哈为兵部尚书,马迩赛为工部尚书,泰壁图为吏部右侍郎,迈音达为兵部右侍郎。此刻就连索尼也对鳌拜的结党营私感到震惊,遂联合苏克萨哈、遏必隆迫使鳌拜联名疏请皇帝亲政,然而这一疏请却被“留中”。在苏克萨哈看来,皇帝亲政是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因而在四辅臣吁请归政的疏奏被留中后,苏克萨哈仍一再“自行启奏”,请求皇帝亲政,并多次向太皇太后表示:“夕归政于皇上,朝即具疏恳往陵寝居住。”(为顺治守陵)以示绝无揽权恋栈之意。
康熙六年(1667)六月二十三日索尼病故,鳌拜便公然以首席辅政大臣自居,气焰更加嚣张。七月初三日,康熙将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联名请皇帝亲政的疏奏批示如下,经“太皇太后谕允,择吉亲政”,辅政大臣“仍行佐理”。七月初七日康熙帝行亲政大典,此后皇帝便亲自处理政务。令苏克萨哈感到不解的是,以果断著称的太皇太后,何以在处理归政问题时如此瞻前顾后,一再以“帝尚幼冲,如尔等俱谢政,天下事何能独理,缓斗二年再奏”为词,莫非这位太皇太后果真衰老到体力不支、精神欠佳的地步?更令苏克萨哈不解的是,鳌拜对归政本来就没有诚意,而辅政大臣“仍行佐理”的懿旨,则为其继续独揽大权提供了方便。
康熙皇帝亲政以后的情况,的确像苏克萨哈所料,但鳌拜在“仍行佐理”的旗号下,日与兄弟子侄心腹党羽穆里玛(弟)、纳穆福(子)、塞木特、纳莫、玛迩赛(侄)以及班布尔善、阿思哈、噶褚哈、泰必图、济世、吴格塞等“党比营私,凡事即家定议,然后施行”。苏纳海死后,户部满尚书缺员,康熙己任命玛希纳出任,但鳌拜“欲以命玛迩赛”,竟在玛希纳已经任职的情况下,援引顺治年间户部曾置满尚书二人的旧例,强行增设一个满尚书。这种目无君父目无朝廷的行径,使得苏克萨哈别无他择,只有激流勇退,实践为先帝守陵的诺言。
七月十三日,苏克萨哈疏言:“臣才庸识浅,蒙先皇帝眷遇,拔授内大臣,夙夜悚惧,恐负大恩。值先皇帝上宾之时,惟愿身殉以尽愚悃,不意恭奉遗诏,臣名列于辅臣之中,臣分不获死,以蒙昧余生,勉竭心力,冀图报称。不幸一二年来身婴重疾,不能始终效力于皇上之前,此臣不可逭之罪也。兹遇皇上恭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生,得以生全,则臣仰报皇上豢育之微忱,亦可以稍尽矣。”
鳌拜一览此疏,即假传圣旨,斥责苏克萨哈“奏请守陵,如线余生”之说,“不识有何逼迫之处,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著议政王大臣会议具奏”。
鳌拜对于异己,从来都是必置于死地而后快。半年前当鳌拜假传圣旨杀害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时,就已经把苏克萨哈作为下一个陷害的目标。在鳌拜看来,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之所以敢阻挠换圈,就是因为得到苏克萨哈的支持。反对换圈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苏克萨哈。更令鳌拜不能容忍的是,苏克萨哈竟然“自行启奏”疏请皇帝亲政。当鳌拜得知苏克萨哈以“夕归政于皇上,朝即具疏恳往陵寝居住”讨好太皇太后时,便恶狠狠地说道:“今日归政于皇上,明日即将苏克萨哈灭族!”
两天后(七月十五日),在鳌拜的策划下,苏克萨哈及其满门均被逮捕入狱。大学士班布尔善仰承鳌拜鼻息,竭尽造谣诬陷之能事,拼凑所谓二十四大罪证,交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处。在鳌拜的把持下,议政王大臣于七月十七日会议,并作出如下议处:苏克萨哈“系辅政大臣,有负世祖章皇帝眷育厚恩,不仰体遗诏,以尽忠诚,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主上,种种任意诡饰之罪甚大,本朝并无犯此等之例,应将苏克萨哈官职俱行革去,即凌迟处死。苏克萨哈之子内大臣查克旦不行劝阻,革职即凌迟处死。一等侍卫穗黑、塞黑里,郎中那塞、候补塞克精额、苏克萨哈之侄图尔泰俱革职,苏克萨哈之子达器、德器,孙侉克札,苏克萨哈亲弟苏哈喇之子海兰等,无论已到岁数未到岁数皆斩立决,伊等家产籍没,妻孥一并交内务府。苏克萨哈如有侄孙并家产一并籍没为奴。白尔黑图系前锋统领,自别旗寻归,认为兄弟,知苏克萨哈匪为,不行劝阻,反附其恶,串为心腹,据此白尔黑图、额迩德、乌尔巴俱革职,皆斩立决。二等侍卫占布柱等三十七人俱革职为兵丁,王府长史尼龛因殴打郎中代度曾经处分革职,苏克萨哈系伊一姓,复行起用,据此尼龛亦革职为兵丁”。有谁能相信,仅仅由于苏克萨哈奏请守陵,议政王大臣会议竟能作出两人凌迟处死,十三人斩立决,三十八人革职的议处。鳌拜的淫威,可略见一斑。
对苏克萨哈凌迟处死的议处送抵御前后,康熙帝“知鳌拜等怨苏克萨哈数与争是非,积以成仇,与其同党班布尔善等构成罪款,必欲置之极刑,坚持不允所请。”鳌拜因皇帝不允所请,竟捋袖攘臂,高声质问,咆哮御前,毫无人臣之礼。君臣各不相让,争辩持续了整整一天。对于鳌拜专横跋扈、挟制君父、目无朝廷的种种不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出面纠劾。这种唯唯诺诺的气氛,使康熙感受到“指鹿为马”的危险正一步步逼临。
鳌拜在七年的辅政过程中,已经网罗了一个庞大的集团,如今正凭藉着这一个集团对抗君主之权。为了“进”,康熙帝决定先退,为了“夺”,康熙帝决定先“予”。于是,还不满十五岁的皇帝在经历一场激烈的舌战之后,便偃旗息鼓了。这场争论的惟一结果,就是将苏克萨哈本人由凌迟处死改为绞。鳌拜终于将他的连襟苏克萨哈灭族,时为康熙六年七月十九日。
鳌拜既阴险又狡诈,他在朝廷内广树党羽,结党营私,先后纠集大学士班布尔善,尚书阿里哈、噶褚哈、济世,侍郎泰必图等人,结成死党,把持朝政,独断专行。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位年轻的康熙皇帝。
据康熙讲:鳌拜在朕面前办事,不拘小节,不求事理,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即将办事官员痛斥一番。又如在接见时,鳌拜在朕前理应态度温良恭顺,但相反却大施淫威,在众官员面前表现自己,高声喝问。又说,凡是用人行政,鳌拜欺朕专权,恣意妄为。
不仅如此,康熙八年(1669)初夏的一天,鳌拜还曾托病不朝,拨弄是非,要玄烨亲自去问疾。而当康熙登门拜访,进入内室时,御前侍卫官和托看见鳌拜惊慌失措,便一个箭步走到床前,揭开床席见刀露了出来。但年轻的皇帝见到如此情景,却态度从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刀不离身,是我们满族人的老习惯,不足为怪呀!于是,鳌拜紧张的面孔才稍有缓和。由此可见,巧计捉鳌拜,为国除大害,已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
为此,康熙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天真浪漫,不问政事而又贪于玩耍的孩童。他每天和一群同自己年龄相近的顽皮子弟,其中包括身强力壮的卫士们,在一起摔跤打拳,久而成习,使鳌拜失去了戒意。而实际上这是康熙在暗中训练有素的捕捉鳌拜的卫队营,即善扑营。
一天,康熙以下棋为名召见近臣索额图进宫,商量如何擒拿鳌拜之事。索额图是已故首席辅政大臣索尼的次子,康熙的叔丈人,威望很高。他原任一等侍卫,康熙七年六月,改任吏部右侍郎,后复为一等侍卫身份重新回到皇帝身边,这意味着剪除鳌拜的时机已经到来。
行动之前,康熙首先分散其力,将鳌拜的党羽以各种名义先后派出,使其孤立无援。如他的胞弟内大臣巴哈、亲侄侍卫苏尔马、死党理藩院左侍郎绰克托、工部尚书都统济世等人,分别被差往察哈尔、科尔沁、苏尼特、福建等地处理公务。待一切安排就绪后,康熙八年五月十六日,康熙帝亲自向善扑营做动员,部署具体方案。他面问众人说:你们都是朕的左右老臣,然而你们害怕皇上,还是畏惧鳌拜?众人齐声回答说:我们当然畏敬皇上!于是康熙当众宣布鳌拜罪过,随后召鳌拜进宫。这时,四壁早已埋伏好的武士、摔打能手一拥而上,鳌拜徒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只好束手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