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之江南,依水郡。
在六十九年之前,这座位于中州江南之地的依水郡只是一座名不经传的小郡,尽管它之景色优美怡人,宛如桃源。而就是在六十九年前,发生于该郡的一件事情,让这座籍籍无名的小郡声名鹊起。
久远以来,中州历代皇朝一直沿用两种方式来记年记日,一种是汉历,另一种便是各朝各代帝皇颁布的年号。
其实年号和汉历在本源上是相同的,都是推算年、月、日,使其与相关天象对应的方法,并以此来记录经年岁月。只是帝皇的年号将汉历分段记录罢了。
比如,春秋皇朝的开朝帝皇闻人诩尧,在立国之初,颁布年号天册,当年便是天册一年。
天册年号被沿用了三百五十年,直到新帝闻人白羽继位,颁布年号天玺,天册这一年号才被停用。
而天册一年至天册三五零年,这一段长达三百余年的时间跨度,对应汉历的算法,便是汉历九六四九年至汉历九九九九年。
汉历起始于万年之前,是何人颁布的已经无从得知。或许,历法只是一种记年的方式,除去这一种方式,还有其他的方式可以用来记年,故而历法本来就是不甚重要之事,所以汉历是何人提出,以这种数字累加的方式来记年,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在中州各朝各代撰写的历史中,也确实没有关于汉历提倡之人的记录。
虽然汉历不知出处,但汉历却是五州通用的历法,北州、南州和西州直接用汉历记年,没有所谓的帝皇年号。只有中州和耳州才有帝皇年号,将汉历分段标示。却由于耳州被多国统辖,帝皇年号自然也就混乱不一。
依照如今之中州年号,往前倒推六十九年,便是天玺二年,是闻人白羽登上帝位的第二年,也就是汉历的万禧之年。
对于天玺二年这个特殊的年份,春秋皇朝的史官在这一年中记录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北莽王佐天佑造反,与耳州九国国主密谋作乱,欲在北莽地自立为皇,建朝为莽,与春秋皇朝划黄水、贺兰山而治。后,佐天佑所谋被春秋皇朝之帝皇闻人白羽识破,闻人白羽御驾亲征,远赴莽国北庭城,将佐天佑押解回上京,判之谋反罪,并将于天玺二年大寒之日当街问斩。
第二件事是,佐天佑之头颅于天玺二年大寒之日顺利斩落,却有邪魔恶煞为其复仇,从天降落,杀尽三千监斩军,砍死六位监斩官,杀退五千禁卫重骑,冲向皇城。而后,连续半月,该邪魔恶煞一共杀掉三百四十七位高手和一千余皇室之人,并摧毁皇城三十堵宫墙,造成轰动一时的事件,上京流血十五日。
第三件事是,帝皇闻人白羽爱慕无相山之圣女,为取其为妻,遣无数之人,走遍中州,寻找奇花血栖,两年无果。而天玺二年冬日,江南依水郡一棵白梅之下盛开了一株血栖。此棵白梅长于一座府邸,此府邸属于水合氏。水合氏将那一株血栖献于帝皇,为此,帝皇顺利娶到无相山之圣女。源于此故,帝皇赐水合氏永世富贵。
正是因为那一株血栖开在依水郡,正是因为史书上记载的关乎天玺二年的这第三件事,依水小郡才从一座无名之地而声名斐然名动中州。
关于天玺二年中州发生的这三件大事,第一件和第二件可以轻易看出其中的必然之联系,而除去当事之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三件事实则都是有着必然之联系,且密不可分。
夜已深已静,依水郡却静不下来,郡中无数的流水在潺动,发出细密无间的叮咚之声,一直在侵扰夜色的静谧。
水合氏的府邸位于依水郡的中心地带,虽是半夜,这座府邸中却是灯火通明,府邸之中的奢靡气息一一映照在灯火之中,朱漆大门,白玉台阶,琉璃细瓦,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错落而有致。
因为天玺二年的那一株血栖,这六十九年来水合氏的生活确实过得富足,甚至富足一词都不足以来形容水合氏的富足。
水合氏本是医道世家,悬壶济世,医术精湛,在天玺二年之前,便在江南一带拥有较大的贤名,却就是那一株血栖,在帝皇闻人白羽昭告天下,宣布赐予水合氏永世富贵之后,水合氏便闭门谢客,再也不论医道救死扶伤。
当年的那株血栖就盛开在这座府邸中,盛开在这座府邸后花园的一棵白梅下。
如今,这座府邸已经没有所谓的后花园,当年的那棵白梅早已经被砍伐,那一片梅园也已经被砍伐掉。而水合氏在那一片梅园的中央之地,用黑铁铸造了一座铁塔。
铁塔不高,只有三丈余,占地也不大,只有一丈见方。
铁塔的铸造风格也很简单,远远没有佛门的功德塔那般复杂,没有所谓的地宫、塔基、塔身、塔顶和塔刹,它只是用黑铁铸造成了类似塔的模样。
铁塔不分楼层,也没有窗户,塔身的西南面却有一道门。门不高,只有六尺,门也不宽,只有三尺余。这是铁塔之上唯一的一道门,而这一道门紧闭着,门上还落着一把锁,看锁的模样,就似不容易打开的类型。
六十九载的光阴,在俗世之中,足可以让一些乡里人家繁衍三代,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但这座府邸的主人水合氏,自六十九年前沿至今日,依旧只有两代人。
水合氏的当家名为水合云光,已经是一个一百一十岁的老人,可他却并不老,面容依旧如壮年时的模样,近邻偶尔见到他,会觉得他极为温文而儒雅。
水合云光不是修行之人,他能活过一百岁的高龄还能模样年轻,是因为他是十善人之一。
在汉历万禧之年,无相山上的两位神使曾让世人在中州万疆之地上选出十善人,以这十位善人为榜样,告诫世人多行善举。两位神使曾赐给十位善人各一枚生机丹,服之,便可活足三百岁。
水合云光服下了那枚生机丹,由此可见,一百一十岁的水合云光才活过生命的三分之一,他的生命依旧还很漫长。
只是生命是一种存在,或状态,是人或物生命现象存在的诠释,并非越漫长,便越有意义,越有乐趣。
有些人生命短暂,却能把握住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去享受人生,享受生存于世的乐趣,享受亲情友情爱情,享受天伦,享受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他们或许还能游遍天下五州,观赏各地风景,尝遍风味美食,欣赏鲜花美人……死时都无甚遗憾。
而有些人纵使生命再长,在垂老将死时却有无数的遗憾。
水合云光是有遗憾的,即便他还没有死,他的生命还很漫长,但他对于自身存在于世的遗憾,已经在他之念想中积压了数十年。
水合云光在过去的人生中,一共娶了近三十位妻子,一共生了几十个儿子,可是他的这些儿子都没活过十岁,便都夭折了。
这是水合云光的痛,也是水合云光之遗憾。
水合氏有春秋皇朝许诺的享受不尽的富贵,水合氏的府邸中,有彻夜不败的灯火光明,却还是无法掩饰这一门的人丁单薄。
水合氏府邸坐北朝南的一座小院中,一间房屋内,水合云光正坐在床榻上,他的双眸中有无限的慈祥父爱,但在他眼神的更深处,有深沉的痛,挥之不去。
床榻上有一个正在熟睡的男孩,皮肤皙白,五官精致,看模样年龄并不大。而这个男孩的年龄,却正是让水合云光心痛的年龄。
男孩名叫水合沧佑,是水合云光的第二十七房妻子为他诞下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他的第四十九个儿子,是目前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儿子。
水合云光的前四十八个儿子都没能活过十岁,都在十岁生辰的前几天或半月,就不幸夭折,身上没有伤口,没有任何痕迹,即便水合云光是方圆千里中最负盛名的医道大家,也查不出他的那些儿子的死因。
他的那些儿子的死,仿佛就是一种诅咒,一种恶毒且无法化解的诅咒。起初的一两个儿子夭折,他或许还认为是碰巧,但从第一个开始至今,已经是四十八个了,还能是凑巧?
水合沧佑已经九岁了,就是今日刚过的九岁生辰。这是水合云光最心疼的年龄,他很清楚,如果不出意外,他的这个乖巧懂事的四十九儿子活不到明年今日。
他多么期望能有意外发生,他乞求能有意外发生。
水合沧佑在熟睡中,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正在怜爱且痛心的看着他,他也不知道他将会终结在十岁生辰之前的命运。他睡得很安静,梦里是一群如他模样的孩童一起追逐在一片桃源,他就在追逐的队伍中,却是跑在最末尾的一个。他努力的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喘着气,边跑边着急的喊道,“哥哥,哥哥,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