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布提忧相识是在西云地的一座山沟里。
那座山沟前有一条湍急的河,莫木鱼叫不出那条河的名字,但那座山沟、那条河,是自江南去往火树国的必经之路。
六十九年前,莫木鱼识海中那颗关键的元窍被毁,两道本命宫毁于一旦,身负重伤,从上京逃到了江南,却眼见水合沧露背叛和冗儿身死。心灰意冷之下,他抱着冗儿的尸骨,爬上了依水郡北一百六十里处的那座无名崖,将冗儿的尸骨葬在崖上,将复来剑葬入崖下,随后一路西行,逃回火树国。
那是一个寒春,比今年的这个暖春不知冷了多少倍,寒风呼啸,冷冽如刀。
莫木鱼逃到那座山沟,那条湍急的河已经结冰,数尺的冰面下,河水依然奔腾不息。
河面上被山沟里的乡民凿开了一个冰窟窿,数百乡民锣鼓喧天、热闹不凡,正抬着一个猪笼走向那个冰窟窿。
猪笼里困着一个少女。
重伤在身,被爱人背叛,幼子身死,对世间充满恨意的莫木鱼本该冷漠,袖手旁观,就此离去。
可当莫木鱼无意间看向猪笼里的少女,少女也正看向了他,四目短暂的相顾。莫木鱼没有从少女的眼眸里感受到呼救的神色,也没有感受到因为即将被投入冰窟,被冰冷春水淹死的恐惧。她的眼眸里有一种淡然,有一种无所畏惧。
也不知少女从莫木鱼的眼眸里感受到了何种情绪,她望着莫木鱼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时至今日莫木鱼都记得格外清晰。那个笑容就似那个寒春开出的唯一一朵春花,温暖了整个料峭的春日。
顿时,莫木鱼心生怜悯和不忍。不忍她就此凋零,不忍她在冰冷的春水中腐烂。
莫木鱼不再去想重伤之下,所剩的体力是否能将那数百乡民赶跑,也不再去想追兵或许很快就会追上来。他只想救下猪笼里的少女,救下这朵寒春之下盛开在他面前的花。
莫木鱼冲上前去,竭尽全力将乡民赶跑,将少女从猪笼里救了出来,拉起少女的手,踏过冰河,向覆雪的山林走去。
拉着少女不知走了多远,为救少女已经引动了原本一直压制的伤患,再加上体力不支,莫木鱼昏死了过去。
等莫木鱼醒来,发现他正躺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山洞不大,洞口天光昏暗,正是夜色,山风呼啸,卷起无数冰雪。
他身下垫着一层半干半湿的茅草,少女蜷缩在他怀中。他很饿很冷,很是虚弱。少女也该是很饿很冷。他们相拥得更紧,相互取暖,挨过如此夜色。
等莫木鱼再次醒来,山洞中已经照入几许日光,少女蹲在他身边,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水……”
莫木鱼很渴。身上原本压制的伤患爆发,一醒来全身都在痛,他隐忍着,额头的冷汗却因此狂流。
少女起身走到洞外,抓起一把冰雪塞入嘴里,鼓起腮帮子,等冰雪在她嘴里融化成水,她走回莫木鱼身边,不在乎男女有别,俯下身去,唇对唇,将嘴里温热的水喂给了莫木鱼。
“还要吗?”少女问。因为她用嘴里的温度融化冰雪,她的嘴唇已经冻僵,说话时的语调极不自然,但她的声音却极为好听。
莫木鱼没有回答。少女唇对唇给他喂水,让他想起不日之前,水合沧露还曾与他唇对唇给彼此喂过美酒佳酿,真是琴瑟和鸣,白首相约,羡煞旁人。却不曾想水合沧露会背叛,不但害了他,还害死了他们刚出世的幼子,冗儿。
“水合沧露,你好狠的心啊,可惜我不能亲手杀死你了。”
莫木鱼暗暗想到,痛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不是因为身上的伤患爆发,只是因为心中恨意涌动。
少女见莫木鱼面露痛苦,挽袖擦掉他额头的冷汗,捋顺了他乱糟糟的头发,说道,“都伤成这样了,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少女不知道莫木鱼在想什么,但看莫木鱼痛苦的神情,少女不难猜测,莫木鱼的心中有恨。
或许是少女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身上的伤痛让莫木鱼无暇顾及心中的恨意,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扶我起来。”
少女依言,将莫木鱼扶起。莫木鱼盘坐而下,开始调息,他的两道本命宫被毁,不能引天地元气入体,但识海之中还剩余一些真元,再加上他精通闭合和逆行气血的法诀,应该还能将身上的伤患再次压制下去。
两个时辰后,莫木鱼睁开眼睛,体内的伤患已经成功压制,只有身上那十几道被剑气刺成的外伤在发痛。这些痛莫木鱼尚能忍受,只等伤口愈合就好。
少女见莫木鱼睁开眼睛,惨白的脸也恢复了血色,顿时安心不少,她注视着莫木鱼问,“你是修行之人?”
莫木鱼点了点头,本以为少女会接着问,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却见少女眨了眨眼睛,问,“你会生火吧?”
莫木鱼哑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少女起身走到洞外,抱进来一堆干柴和一些地薯。她将干柴垒成柴堆,将地薯放在上面,然后才对莫木鱼说道,“来,生火吧。”
莫木鱼真元离体,指尖无形之中生出一朵火焰,屈指一弹,火焰射入柴堆中,瞬间燃烧起来。
少女好奇修行之人的生火手法,却也不多问,细心的烤着地薯。待地薯熟透,她拿起一个剥掉皮,递给莫木鱼后,也拿起一只去掉皮开吃。
这种地薯谈不上美味,却能饱腹。莫木鱼咀嚼着地薯望着少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专注于手中的食物,没有抬头,含糊的答道,“我叫布提忧。”
莫木鱼接着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布提忧抬起头来看了莫木鱼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啃地薯,同时含糊的说道,“我许了个夫婿,我嫁过去的前一日,他暴死了,他们就认为我是不详之人,要将我沉河处死。”
莫木鱼默然点了点头,他在中州的这三年听过、见过太多骇人听闻的风俗与迷信。因为婚前一夜夫婿暴死,便将女子抓来沉河,对比那些骇人听闻的风俗与迷信并不算什么。
布提忧的话似乎不多,莫木鱼本以为布提忧会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之类的话,布提忧却始终没有问。
吃罢了手中的地薯,布提忧拍了拍手站起身,朝洞外走去,走到洞口不忘回过头来叮嘱莫木鱼一句,“记得添柴,莫让火熄了。要是饿了,就自己烤地薯吃。”
莫木鱼担心布提忧会被乡民发现,便问,“你要去哪?”
布提忧径直走到洞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身上有伤,总得给你去采些草药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莫木鱼在洞内养伤。白日,布提忧出去拾柴,找食物,采草药。夜晚,两人相拥而眠。洞内火堆不曾熄灭,已经没有寒意,莫木鱼似乎是喜欢抱着她入眠,布提忧从来也不抗拒。
如此朝夕相处,过去了二十多日,大地渐渐回暖,冰雪渐渐融化,寒春一去不复返。
莫木鱼身上的剑伤也已经在布提忧的照料下愈合结疤。那一日,布提忧站在洞外,站在明媚的春光里,望着洞内的莫木鱼说道,“你身上的伤好了,你可以走了。”
莫木鱼说道,“我不知道能去哪。”
这就是莫木鱼当时的想法,他的外伤是好了,但他的内伤只是暂时被压制,他已经无法引天地元气入识海,识海中所剩无几的真元迟早会耗尽。等耗尽那一日,他的内伤会完全爆发,命不久矣。他不知道他能去哪里。回火树国?如此不堪的模样,哪有脸回去见父母家人。
闻言,布提忧说道,“那就留下来吧。不过,我们不可能一直住在山洞里,得有几间屋子,你会盖屋子吗?”
莫木鱼走出山洞,与布提忧一起站在春光里,从未盖过屋子的他点了点头。
布提忧说道,“那你来盖屋子。”
莫木鱼问,“盖在哪?”
布提忧跺了跺脚,“就盖在这里。向阳。”
“好。”莫木鱼点头,却在这时气血上涌,大咳了一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落在足前尚未融化的白雪上,触目惊心。
布提忧锁紧眉头,盯着莫木鱼,“你的伤还没好?”
莫木鱼抹尽了嘴角的血迹,道了一声,“好了,不碍事。”
“你骗我。”布提忧一直平静的眸子里有了怒意。
莫木鱼只好如实相告,说好了的只是他的外伤,他的内伤只是暂时压制。
布提忧问,“怎样才能治好你的内伤?”
莫木鱼的内伤几乎是没有办法治愈了,或许是怕布提忧伤心,他还是想了想说道,“有几味药或许有效,但不一定能治愈。”
布提忧问,“什么药?”
莫木鱼蹲下,拿起一根树枝在白雪上写出了七味药的名字,“这些草药你认识吗?附近的山中可有?”
“我不认识。附近的山上应该没有。”布提忧看了一眼写在白雪上的草药,说道,“我已经记下来了,这就下山去给你找。”
莫木鱼拉住布提忧的手,“不行,那些乡民会抓住你。你知道你被他们抓住后的后果。”
布提忧平静的说道,“上次我被他们抓住,是因为我生无可恋,想死了。现在我不想死了,他们自然抓不住我。”
她拉开莫木鱼的手,朝山下走去,同时还不忘说道,“在家把屋子盖好,我回来的时候就要看到。”
莫木鱼望着她的背影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