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藏北接连降了两场雪,气温低至零度。京城的酷暑,烫得人心里冒火,西藏的盛夏已经冻在了冬的门坎。我与生俱来就喜欢西藏的雪,她永远是春天的先知。
我说我立即就动身去西藏。凌仕江说他在拉萨等我。
我在遥远的北京感念西藏时,总会有凌仕江来报信。要么接到他的电话,要么收到他的来信,或告诉我布达拉宫广场拓宽了修平了,或通报我拉萨的书店摆上了一批反映西藏题材的新书,或介绍我认识一位新的西藏文友。我一直觉得自己仍然没有离开高原,一半的因素是因为耳畔总响着凌仕江那纯真的声音。
我不会忘记那个春天,凌仕江从边防哨所深入生活后回到拉萨说的那句话:西藏这块土地真的很冷,所以需要一颗滚烫的心!
凌仕江已经在世界屋脊上待了九个年头,好像还没待够,总是想着法儿一直待下去。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境界?
我历来认为丰富而曲折的人生经历,对作家来说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我没有丝毫的意思要作家去人为地制造灾难;但是,不要拒绝吃苦,不要害怕磨炼,不要逃避困难,这是一个作家应该具备的人生态度。我相信凌仕江永远都不会抱怨他这些年在西藏所吞咽的种种苦涩,甚至眼泪,他会越来越感到它的宝贵,对于文学,对于做人。
凌仕江坚持不懈地将笔锋渗透到他所熟悉、并深深爱着的西藏这块终年永冻的热土里,用他散文中具体的人、物、事来演化凸现西藏社会(尤其是雪域军营)的特色。他在思考中流露的那些哲思也引导着读者去思考。《藏南看雪》是他早期创作的一篇散文,也是我读到的他的第一篇散文,经我的手发表在一家军内刊物上。它那丰厚纯美的内容,朴实而有诗意的语言以及晶亮剔透的构架,给我留下了至今难以忘怀的印象。他为什么要写《藏南看雪》?因为藏南是他从军后生活的第一个边防连队,还因为“藏南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雪”。藏南的雪不同于藏北的雪,也不同于川藏线的雪,它就是藏南的雪。凌仕江细微地观察了藏南的落雪和雪景。“往往下午四时许,季风带着忧郁的清冷和残酷的温柔就开始穿梭大地,有时,风里还带着洁白的碎屑,一丝一缕、一片一片地落在高贵的树林,融入冰冻的河流,飞在神秘的气层。”“早上,铁皮房上有纯棉一样的、像护士身着白大褂;午后,菜畦里有零零碎碎的、怪像绵羊身上的毛;下午,树杈上有云朵般的冰凌,似锯齿加工过的木头,摇摇欲坠”。对美的发现,对美的捕捉,对美的崇尚,应该始终是散文的灵魂所在。凌仕江对藏南的雪,爱到了极致,他甚至说曾经对北国的雪有过独特描绘的毛泽东,倘若目睹了藏南的雪,诗兴会更加旺盛的,只惋惜诗人不曾到过藏南。他固执地认为,藏南的雪比北国的雪更宏伟壮观。
这些年,我每每打开各地蜂拥而至的报刊,总会惊喜地从中发现凌仕江与西藏分不开的诗文。如果仅仅是数量的堆积,我绝对不会在这里用“惊喜”二字来形容我的心情。他的作品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或选择了一个很别致的角度,或寻觅到一个十分特殊的题材,或从身边的日常琐事中审视出一种轻盈灵动的诗意。总之,他的散文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情调与韵味。夏天,我读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荒诞的荒原》《心灵跋涉的远方》等,就有这种感觉。
读完《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我掩卷沉思良久。你不能不佩服作者在这样一个看似漫无边际的范围里,精妙而出奇地捕捉到了散文的“核”。写西藏或拉萨天空的作家太多了,凌仕江高人一筹之处就在于他懂得从小窥大,以少胜多;他紧紧抓住“蓝天”二字,一层深似一层地追寻“蓝”与“天”之间必然的、生命般的关系。正如他所描述的那样,“西藏的天,天天都是蓝的”,它的蓝“仿佛伸手便可以裁剪”“……一只鸟便可以划破它的宁静。天,把心情蓝得很高,很畅,像立在天边的经杆,随着风的节奏而摇曳”。这种对“蓝”的挖掘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可以说只有置身于西藏的蓝天下,并把心与蓝天贴在一起的作家,才会有这种切肤之痛的一针见血的体验。西藏的天蓝得实在与现实太远了,于是初到西藏的人便感觉有话要说了,抬头就问:这里的天干嘛这么的蓝呀?他们苦思冥想地找答案,不惜“导致大脑缺氧”。他们见人就发出这样的疑问,然而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为什么要提这个不值得一提的问题?“西藏的天和蓝是融为一体的。蓝与天之间的界限是白云,可白云早已跟随牛羊下山追风去了”,“你不必过分去追究太多的问题,在你抵达之前,西藏的天就这么蓝,在你离开之后,它还将依然的蓝,完完整整的蓝,永永远远的蓝”,只是因为“你看惯了灰色的天空,突然来到西藏就可能产生要把蓝与天分离的愚蠢想法。”其实,蓝天它本该就这么蓝,只是你“提出的问题这么难”,便得不到完美的答案。至此,西藏的天为什么这样蓝,你面对蓝天苦思冥想的问题为什么没有答案,全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了。这篇本以描写“秋月春风、山水风光”的散文,以作家深邃的慧眼,便折射出不寻常的思想,使读者仿佛听到高山流水的潺潺脆响。值得一提的是,此文刚发表不久就被大小报刊纷纷转载,同时成为2002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候选作品,并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2》。最能体现此文价值的则是2003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的招生考试,此文成了考卷试题,进入了众多学子的眼睛。
许多文学作品的浅薄性的重要表现,是这些作品太缺乏一种对人类或自然的深沉理解和真爱。它们注重那肤浅的“展示”,对社会表面现象的事件兴趣太浓,诸如男男女女之间的三角关系,所谓山乡里的原始生活,等等。而对沉在表象下面的人的本真情感与生存姿态太漠然。很久一段时间了,这种作品包括散文在内,一直难以绝迹,重复无味地在一些刊物上演出。不可否认,凌仕江的散文其特殊的题材和独出心裁的写作手法,是他散文产生诱人魅力的原因之一。但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对西藏、对文学有一片真爱。大爱大恨,才能创作出好作品。一个作家如果失去了对人类对身边兄弟姐妹的刻骨铭心的同情与爱,他还能有什么留给读者?以上这些感想是我读了他的散文《心灵跋涉的远方》生发而来的。我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怀着按捺不住的非要诉说不可的激动心情,淋漓尽致地给读者展现雪山哨所战士的心声。这是一个人的哨所,它在遥远的地方。远到什么程度?在这里,“家园成为哨兵幻想的远方,城市是远方,乡间是远方,人群是远方,甚至能看见灯火的不远处,哨兵也敏感将它定义为远方。”“这是一个人的高原,如果有一天他跑得远远的,这里的一切将不存在。”作者营造了这样一个闭塞、孤独的特殊环境之后,便用饱蘸着对人类之爱的笔尖,描绘了哨兵的心底对真善美的强烈追求。这个用乱石垒成的像弃儿一样的哨所,给予哨兵可观赏的除了正前方500米那条气势险峻的冰瀑,从早到晚晶晶莹莹地发着透彻的光芒外,再就是冰瀑那边的狼、狐狸、“野人”等。哨兵吓得一声接一声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应该说,作者在这个寂寞得怕人的瞬间,挖掘出“妈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是很赋有人情味的。据我所知,凌仕江有这样的人生经历。哨所的主人公如果仅仅停留在对妈妈的呼喊上,那仍然是一篇肤浅之作,因为“乡愁”并不是哨兵本质的品格。后来,就是哨兵短暂离开哨所一段时间又返回来时,他“在草原上打着滚,撒着欢,像牛羊一样,拥有了自己的天和地。”这会儿他最想呼唤的仍然是“妈妈”。至此,这篇散文的意境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读者回味无穷。
凌仕江写得很有“意思”的散文为数不少,近日听说他的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要出版了,便不由自主写了以上的文字,以表达我的欣喜心情。他还很年轻,人生的道路还很长,艺术的天地很宽。我越来越体会到文学本身就是一个在风风雨雨中求索的过程,各种各样的坎坷,很可能使求索的人摔倒,甚至趴下。但是,只要自己不倒,趴下后也站立着。
愿凌仕江不断求索,不断前进。做个真正不倒的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