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碧台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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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空歌荡漾寒无梦(一)

每到暮春三月,凤都城里都会下一场很大的“雪”。刚刚从寒冷冬天复苏过来的杨柳抽条吐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许是凤都气候温软,凤都柳絮与别处都不同,格外的浩荡热烈,似是要弥补冬天鹅毛大雪总难得一见的遗憾,用尽了全部的力量,要将生命化作绵密无穷的柳絮,遮天蔽日,充盈天地。

凤都柳絮成灾,往往一夜之间,庭院河流便被覆上厚厚一层。最盛时便是出门走一趟,回来也都是满头满肩躲不过去的一片白。

龙霄第一次见到永德,便是在那样一个柳絮漫天的春日里。

那日是皇帝千秋诞日,他刚入明光军三个月,带领皇帝护卫的前导队前往紫薇门外复查护卫布置,这一日皇帝照例是要在紫薇门外接受百官和各国使臣的朝贺。当时父亲已经向他透露了皇帝有意许嫁永嘉公主的消息,并且告诉他,这一日紫薇门朝贺,后宫嫔妃和诸公主也都会与会。龙霄那日尤其留意紫薇门西侧彩棚内的动静,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就在那里面安坐。彩棚被织着金色朱雀图纹的黑色帐幔遮挡,他并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形。

黑色帐幔突然被掀开了一个不大的缝,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里面钻出来,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形。

那是龙霄第一次见到永德。漫天飘絮在他们两人间纷纷扬扬,让他有瞬间恍惚,看不大清她的眉目。就像此刻在寒冷的北国,真正的鹅毛大雪在他们之间飞舞。他依然无法看清她的眉目,却对那光洁的额头,曼妙的身姿无比熟悉。当年的他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却记得她刚出来还没站稳,就被人给拽了回去,里面隐隐有女人责备的声音。后来直到在婚礼上重逢,龙霄才第一次认识了永德公主这个人。

而此时,当龙霄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紧绷光滑。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眼神中再不复见好奇的光芒,一切都沉了下去,落在别人看不见的深处,目光中有一种凛冽的东西,必须要用微笑去中和。不知何时她养成了微微扯动嘴角的习惯,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只是笑容太过飘渺,远达不到眼睛里。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明亮一如当年,却一时没有回应他,仿佛思绪落在了遥远的地方,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龙霄清了清喉咙,又说了一遍:“阿丫,好久不见。”

这一回她有了反应,笑容渐渐变得真切,像是觉得他说的话十分有趣,低声重复了一句:“阿丫?”细细咀嚼,仍旧是笑:“阿丫?!”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紧张地看着她。其实在这样叫她的时候,他心中也充满了不确定。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的特殊含义令他此前从不敢造次。他曾经亲眼看见过罗邂被她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这么称呼的资格。只是异国他乡的大雪将一切界限都模糊掉了,也许久别重逢的感慨,也许对故园的怀恋,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都能让她软化在这个称呼上的坚持。龙霄始终希望自己能成为有资格叫她阿丫的人。

但是她却选择了让他失望。叶初雪从惆怅中抬起头来,依旧温和地笑着,却说:“阿丫……已经和永德一起死了。”

龙霄一呆,勉强点了点头将失望掩去,强作欢颜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咱们见这一面如此艰难,你真愿意为了称呼浪费时间?”她狡猾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始终不肯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界定。“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商量。”

龙霄毕竟性情洒脱,失落也只是一时间,听她如此说,便振奋精神,点头道:“好,你说。”

叶初雪却一时没有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研判。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他冻得浑身微颤,鼻头通红,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却仍然努力冲她笑着。“进去说吧,里面暖和。”她软化了自己的声音,给龙霄让开路。

里面却是间暖阁,四壁烟道里热浪滚滚,整间屋子温暖如春。也是在外面冻得狠了,龙霄进来只觉一阵热气迎面扑来,片刻间眼睛蒙上了水汽,头顶上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额角耳畔流下来,像是淋了场雨一样,整个人都被打了个透湿。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一片模糊,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他的,轻轻握了握,随即放开。

龙霄心头微微一暖,接过一旁递来的布巾擦了脸,四周打量,果然眼前只有叶初雪一个人。他心情忽然从容起来,脸上又挂出了吊儿郎当的笑容:“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好啊,难怪从不想着回家呢。”

“家?”叶初雪微微地摇头微笑,耳边的红宝石耳铛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冰肌雪肤,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我哪里还有家?”

龙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冲动地执起她的手:“你等着,我迟早接你回去。”

叶初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连一声也不敢出,生怕会控制不住地暴露自己的软弱。她定了定神,惊觉眼眶发烫,连忙抽出手后退一步,垂首看着脚下。两人的脚底都沾了许多雪进来,此时早已在脚边融成两摊水,围绕在各自的脚下,互不相涉,困守着自己的围城。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点点暖意便被如此销蚀掉,再抬起头的时候,叶初雪仍旧是那个眼中带着沁人凉意的叶初雪。

龙霄虽没有察觉到这片刻间寒冰炭火般倾覆的心情,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她再抬头时刻意疏离的态度。

“琅琊王的刺客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她再开口时,仿佛屋外的寒冷渗了进来,“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个……”龙霄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你可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啊。”

她也就明白了,声音中多了些严厉的意味:“会留余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有我的目的,你在晋王府应该很安全。”

她苦笑起来:“至少你没有抵赖。”

“你都问到我面前了,抵赖有什么用?”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回身见窗下有一张软榻,便走过去往上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深深叹喟了一声:“太舒服了……我自打出了落霞关,就没正经在一张好床上睡过一觉。”

叶初雪走到榻边垂首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副使他们不同意住驿馆,担心北朝人使坏,一路都是扎营。”他语气里全是抱怨。

她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把我的行踪卖给了琅琊王,是要跟他交换什么?”

龙霄躲闪不过,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总有办法接你回家。”

再好听的话说过两遍也没有了蛊惑力,叶初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问:“离音可好?”

他唇边的笑意终于变得温存起来:“她很好,你放心。”

都是久经风月的人,她只用一眼就看透了这笑容里的含义,“原来如此……你……不许欺负她。”

他自信满满,仍旧是那句短促有力的保证:“你放心。”

“我能放心你,却不放心阿寐。”

龙霄心头没来由地跳得一突,牵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你什么意思?”

“我跟她姐妹这么多年,却从未交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仍旧侧着身让他握着自己的手,“离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你既然把她放在了那样的位置,就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龙霄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今夜就打发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