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碧台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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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百转愁肠哪堪消(五)

“就是她散布流言让我们自相残杀?”

“她带着手链脚镣,肯定是逃跑不及被抓的。”

“这女人当初在长乐驿就出现过……”

“妖女!”

“贼妇……”

“居心叵测……”

“歹毒心肠……”

议论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人群的情绪被一波一波地拱了起来,仿佛一桶滚油倒入火盆,嘭得一声火焰便向四周炸裂开来,躲闪不及的便会被波及。

而此刻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叶初雪一个人身上。

叶初雪一向觉得目光是很好的武器。在与人对峙的时候,沉静有神的目光会让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一筹。此刻她却深深认识到这武器是把双刃剑,当无数怀着敌意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时,便仿佛无数的刀枪加身,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刀刃,割裂她的皮肤,剖开她的肚腹,将她千刀凌迟,一寸一寸地焚烧。

此刻被几百上千贺布士兵火辣辣恶狠狠盯着,那如狼一样凶恶的目光让她恍惚回到了晋王府的佛堂密室中,被大火包围,火舌舔上她的衣角,灼热熏烤她的眼鼻,热焰随时会扑过来将她焚得灰飞烟灭。从未来得及激发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目光激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步步后退,知道此时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大祸,而唯一能够救她的人却在毡帐中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争执会被旁人误解成这个样子。叶初雪幼时在军营中长大,曾亲眼见过军中的哗变,知道这样一群以杀戮为生的人聚在一起,轻飘飘任何一句不妥的话都有可能引来大祸。之前的新兵内讧,也不过是有人煽动了几句引起的。眼下听着这些人的话,分明是要将贺布军对引起内讧的愤怒引到自己身上来。

叶初雪心中飞快地估算形势,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靠近平宗的毡帐,不料刚退了两步,就有人喊起来:“抓住她,别让她乱跑!”

登时好几条手臂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来。身体被抓住的同时一切自控烟消云散,叶初雪尖叫起来。男人粗糙而强壮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体,有人制住她的肩膀,有人扭住她的胳膊,有人捂住她的嘴,汗味马革的腥臊味男人身上特有的体味一起袭来,令她无可抑制地干呕,却被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她只能拼命甩头试图把捂着她嘴的那只手甩掉放声求救。

然而巨大的人群推挤着她,如陷入滚滚洪流,将她裹挟着往前走。慌乱逐渐战胜了理智,气味和身体触感的刺激远比火焰的灼烧要可怕得多。被众目睽睽地推挤起哄咒骂钳制,她羞愤欲死,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是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这群男人中央。

有人推了她一下,有人踩住她脚下的铁链,叶初雪不出所料地摔倒。地上被千万人践踏过的雪泥身后,她一栽下去就呛得满口鼻的泥水。周围的人哄笑了起来。她勉强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身边周围林立着腿脚,密不透风,让她看不到外面。有人见她抬头,抬脚将泥水踢到她的脸上,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叶初雪努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却被人一脚踩着头压了下去。雪泥水冷,但寒意是从内向外发散的。她咬着牙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持到平宗赶到。

似乎有人发令,让人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身上的铁链成了最便利的工具,有人拉着她的手腕间的铁链把她扯到营地中央一处开阔地上,那里立着旗杆,贺布部的狼旗高高飘扬。叶初雪被拽到旗杆下,铁链子挂在木杆上,她被迫踮起脚尖悬吊在旗杆下面,像一条被渔夫捕获挂在桅杆上炫耀的鱼,无谓地扭动双臂想要摆脱桎梏。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如同惊雷一样击中了她,叶初雪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初不如死在紫薇宫里,即使是被贬为庶人被赐自缢,也强过此刻这样的凌辱。

她目光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地从眼前一个个狂欢起哄的人脸上扫过,她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要让这些人为这一刻的恶毒付出代价。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酷烈,围着她吼闹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人群向两边分开,平宗带着楚勒焉赉和七八个卫长匆匆赶到。

平宗也被眼前情景惊得怔住,死死盯着挂在旗杆上的叶初雪,一时之间像是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焉赉最先反应过来,一拉楚勒,两人一起窜上去将叶初雪从旗杆上解下来。叶初雪浑身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哒哒作响。楚勒焉赉都不知所措,向平宗求救:“将军,叶娘子在发抖。”

平宗这次回过神来。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在他的脑中,他已经将周围这群人砍杀得片甲不留。但他只能在心中这样做,这是他的手下,他的兵,他的手足,他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去握腰间的刀。他不能杀自己人。

平宗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过去握住叶初雪的手。她的身体是僵硬的,手腕如同枯枝,仿佛一折就会断。手指冰冷,在他的掌心中微微弹跳。自从认识她以来,一路各种艰险,却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平宗加大力气捏住她的手,抑住她的抖动,拽着她转身面向众人,沉声问:“怎么回事?”

早有卫长向手下询问了情形,过来汇报:“他们说这女人就是散布谣言令新兵内讧的人。”

士兵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对,她一定是贺兰部的奸细!”

“她不是。”平宗高声说,“你们找错人了。”他目光从离得最近的人脸上一一扫过,认出其中几个便是这次新兵哗动中带头惹事儿的,知道这件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然就有人高声问:“敢问晋王,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底下立即有人应和:“对啊,是罪人吗?为什么身上带着镣铐?”

“女人怎么会出现在军营里?莫非是营妓?”

平宗感受到叶初雪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挣扎要脱开他的掌握,连忙加力压制住她,无声地用掌中温度安抚她。

“她是……”他开了口,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她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

众人大哗,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了几步。焉赉赶紧指挥铁卫和各部卫长维持秩序。

平宗提高声音继续说:“她是我平宗的敌人。你们不可以轻贱侮辱她,我给予她丁零人最高的致敬,你们也必须照做。不要忘了丁零人的尊严,欺负女人,在我的军队中不允许!刚才谁带的头?”

喧闹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七八个人自动向前走了两步,一言不发。

平宗冷笑:“什么时候贺布军中由你们来决定谁是奸细了?处置奸细也轮不到你们。擅动私刑是军中大忌,本应将你们锁拿审问,但大战在即,也顾不上你们。每人杖责三十棍,调入先锋队,明日打头阵冲锋,胜无功败有罪,是死是活看你们的命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卫长们颇为为难,一起向平宗求告,“将军,法不责众,这件事情一来是属下们治下不严,但也是因为……因为……这位公主行踪诡异才引人误会。现在大战在即,牵涉此事者众多,如果这样处罚,只怕会影响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