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曾国藩初到京城的时候,由于生活窘迫,一直没能回家省亲。实际上,就在曾国藩的荷包稍稍宽裕之后,也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回一次家。因为北京到湖南,路程遥远,以当时的交通情况,一个往返下来小半年就过去了。按照清朝的官吏管理制度,这么长时间的假期是不会允许的,只能暂时离职,假期满后回京重新补缺。但是“重新补缺”什么时候能补上,能补上什么位置,就说不好了。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的祖母去世,曾国藩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次年,祖父星冈公又身染重病,曾国藩无奈之下致信家中的弟弟,细说返乡之难,一旦返乡就会丢了饭碗云云。最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长辈要我回来,我马上回来。这未免有些作秀之嫌,什么样的家长此刻也会说“以国家事业为重”,不让儿子回来。但是从曾国藩的理学造诣与后来著书立说中对孝亲伦理的推重来看,其孝心也确是拳拳。道光二十九年,父亲曾麟书六十大寿,曾国藩去信家里说一定回去,结果仍然是空头支票一张。算来算去,自道光十九年曾国藩入京,已经阔别家乡十二年了。
归家,归家,说了无数次,推脱了无数次。总以为“下次”、“下次一定”,而自己的母亲,却至死也没见到儿子的二品朝服!
对极重孝道的曾国藩,这消息岂是区区晴天霹雳可以形容?哀痛、悔恨、自责,纵万言而不能言万一!
失魂落魄的曾国藩,果断掉转船头,回家奔丧。
七八月间,烟雨纷纷,行人无心,只觉肝肠寸断。船入湘境,处处都是太平天国的战乱狼烟,令人心中更生出诸多萧杀。
9月,终返故乡。四十二岁的曾国藩伏在母亲棺木前,痛哭失声。
安葬完母亲,身心俱疲的曾国藩决定留在故乡休息一段时间,过过远离官场是非的生活,也多为长辈尽尽孝道,与弟弟们厮守。可是,这样的平静生活没过多久即被打破,次年一月,一道圣旨,任命曾国藩为湘南团练大臣。
6.洪秀全把死敌逼出了山
团练大臣是个什么官?
团练,就是地方自行筹练部队,说白了就是军阀。清朝的军队主力,乃是入关时威震四方的满人八旗军和由汉人组成、因执绿旗又多以“营”建制故而得名的绿营军。八旗、绿营军由各地提督管辖,而最终指挥权在北京。但是这两支令清政府引以为自豪的部队,却在连年的安逸环境中慢慢蜕变了,加上军队内部的腐败,战斗力极其低下。两次鸦片战争,彻底打垮了清朝军队那最后一点自以为是的尊严。这样的一支部队,在石达开、冯云山等人统领的太平军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咸丰帝在对国家部队彻底失去信心的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各地的地方武装。清朝因为以满治汉、以少治多,经常感到底气不足,担心汉人生出二心,所以在军事上采取中央集权制,对于地方武装一直是以抑制为主。但是如今情况危急,所谓病急乱投医,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于是,从1852年起,咸丰帝派遣了一批中央大员回老家操办团练,组织地方武装,仅仅1853年3月到4月间就任命团练大臣四十五人。一时团练盛行,中原大地,举目皆兵。
不过,团练也不是那么好搞的。首先,既然是让官员自己放开手做,朝廷就不会干涉,换句话说,朝廷也不会给予多少帮助——如果朝廷还能分出那份闲人与闲钱,是断然不会假手汉人的。所以一切人力财力,都要由团练大臣自行解决,或者自掏腰包,或者游说地方官员拨款。但是生逢乱世,谁肯轻易把手里的存货交给一支前途未卜、名不正言不顺的部队呢?办得好,是分内的事;办不好,就要遭到上面的怪罪,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反过来说,对于清政府而言,团练也是一把双刃剑:团练的部队,由团练大臣亲自督办,带出来的兵,就是团练大臣的个人武装,不忠于朝廷,只忠于个人。如果这样一股势力坐大了,有可能带来甚于太平军的隐患。不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咸丰帝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且说曾国藩接了圣旨,却又十分为难。一方面,自己有孝在身,照理不能带兵,更何况自己素来重理学、重孝亲,这事传出去就不要在理学圈混了;另一方面,曾国藩自知自己一介书生,根本就是个军事白痴,在地方上又没有多大面子,建立部队已是难上加难,带兵打仗更是想想都觉得不靠谱的事。
当然,可能也有个人情绪在里面:哦,我给你提意见的时候你嫌我烦,现在想起来我啦?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曾国藩考虑再三,上折子婉言谢绝了皇上的任命,希望能在家守制三年。
古代中国,礼教是历朝历代统治的根基,所以“孝”也成了和“忠”同等重要的德行,即便是统治者,也不敢忽视这个“孝”字。清朝为得汉人民心,在这方面做得尤其到位,规定无论何等官职的官员,一旦父或母去世,必须离职守制。不过有的时候,比如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正当用人之际,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和官员商量,回来任职,而且给予可以素服办公、不必参加礼庆活动的特别待遇,这种情况叫“夺情”。一个“夺”字让统治者站到了理亏的一面,所以“夺情”不算是成命,大臣可以拒绝。有“孝”字当前,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拒绝“夺情”也要做好从此失宠的准备。曾国藩拂了皇帝的面子,可见此时的曾国藩确实是无心政事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太平军攻陷武汉,并准备进攻湖南。兵临城下,这成了曾国藩出山的契机。
曾国藩和洪秀全,本可以相安无事。太平天国哪能知道后来剿灭他们的曾妖头就是被这一波攻势“逼”出山的。
当时的情况是:太平军临近湖南,湖南巡抚张亮基吓得不知所措,赶忙找曾国藩的好友郭嵩焘作说客,拉曾国藩出山。郭嵩焘知道曾国藩素有匡复天下之志,料定曾国藩坚持守孝必然有碍于情面、扭捏作态的成分,于是与曾国藩秉烛夜谈。郭嵩焘说,“戴孝尽忠,古而有之”,然后援引古今例证,给曾国藩充足的台阶。但是曾国藩仍然犹豫。郭嵩焘确信,曾国藩心本狂野,只是终究抛不下“孝”的一张脸面,于是改变战术,直接去找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陈说保卫家乡之事。曾麟书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找到曾国藩,教训了一通,摆出许多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至此曾国藩总算是前有君命难违、后有父命难违,如愿以偿地忠孝合一,于是不再矜持,出山督办团练。
不过曾国藩对于这个拖自己下水的郭嵩焘,始终有几分怨气,就提了一个条件:要我出山可以,但是你和你弟弟必须来我幕下做参赞。郭嵩焘做说客,不仅把自己赔了进去,还把自己的弟弟也搭了进来,做出的牺牲不可谓不大,职业操守不可谓不高。此后,郭嵩焘在曾氏麾下一呆就是四年,成为湘军组建之初最重要的幕后功臣之一。
曾国藩决定出山之后,先是写信给诸位朋友,陈说自己守孝之心和团练不得不为的衷情,作秀做到底。往好处说,在这种矛盾时刻的犹豫踌躇是曾国藩“内圣外王”人格的自然表现,毕竟自古忠孝难两全。然后,拜托内弟将家眷接回湘乡老家,安顿好家里诸多事宜。曾国藩的四个弟弟都要求随兄出征,但是曾国藩只带了曾国葆一人。
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墨绖出山”,出任湖南团练大臣。后来名动一方的湘军,亦随之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