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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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十二(2)

十二点,杨莲花放学回来,见公公来了,问候了就去洗手做饭。一会儿,谢子鸣回来了,见了父亲,赶忙问候,进屋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红山茶”,给父亲拿了一支点燃,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谢子鸣问母亲、哥哥、弟妹们好不好。父亲说都好,问他工作忙不忙。他说:“就是那些事,按部就班。”

吃了饭,父亲对谢子鸣和杨莲花说:“屋里打了新米,给你们和你大姨他们一家拿了二十斤,又一家拿了一些红苕、萝卜和青菜。你妈在屋里分开的,你们给拿过去一下。”

“我现在就拿过去。”谢子鸣说。

谢子鸣给何氏夫人们拿新米和红苕、萝卜去,杨莲花在厨房洗锅洗碗,白老太婆同亲家说话。

下午两点,谢子鸣和杨莲花给爸爸打了招呼,上班去了。没多久,杨梦麟上班从门前过,进来打招呼:“姨父,多久来的?过去坐!”从身上掏出一支烟,递到姨父手里,摸出打火机要给点燃。

谢父忙说:“不点不点,我才抽了!你去上班?”

杨梦麟答说:“嗯。”

谢父说:“那你快去。”

杨梦麟才抬脚走,何氏夫人又过来了,说:“谢兄弟来了!走,过去坐!”

谢父站起来答说:“啊!我上午来的!你们吃了饭了吗?”

“吃了,走过去坐。”

谢父对白老太婆说:“亲家母,那我到姐姐他们那里去耍一会儿。”

小红见爷爷要到对门大姨婆们家里去,也叫着要去。谢父抱起小红,同何氏夫人一路往他们家里走。

到家里坐下,何氏夫人拿来烟,沏了茶,坐下来跟妹夫摆龙门阵。

“姐姐,外甥现在和钱雪梅还是那样?”谢父问。

“那不是咋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合。”何氏夫人说。

“何华生认识你亲家,去说得咋样?”

“说倒是说了。他去,老太爷在,钱雪梅那天在上班,没在屋里。看样子老太爷倒没啥,不晓得钱雪梅是咋个想的,娃儿都这么大了。”

“是啊,有娃儿了,如果杨梦麟再说一个,也前娘后母的。俗话说,招后娘,娃儿吃亏。”

“那不是咋个,到这一步,事情难得办得很。”

何氏夫人说着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谢父看见,不好再说下去,唏嘘了几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给她出主意说:“这种情况,外甥不好出面,你作为老人,可以把娃娃带上去找钱雪梅,就说娃娃想她,软她的心。娃娃是她生的,没有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娃娃!”

何氏夫人听他说得有理,说:“那倒是。”

过后,何氏夫人带着东生去了几回,钱雪梅没同何氏夫人说多少话,但对儿子百依百顺。有两次何氏夫人把东生丢在那里,第二天钱家姊妹才送过来。

坐了两个多小时,谢父要到谢子鸣们那里去,何氏夫人留吃晚饭,他说谢子鸣和媳妇儿杨莲花下午上班走时就说了在他们家里吃晚饭,他们晚上才有时间。何氏夫人想,既然妹夫的儿子、媳妇儿已经说了,不好强留,让他走了。小红和东生正在院子里玩得高兴,爷爷往外走,喊了一阵,小红才过来同爷爷回去。

第二天中午,何氏夫人买了肉和菜,请妹夫过去吃饭。何氏夫人炒了一个回锅肉,生爆了一个肉片,又炒了一个土豆丝和一个青菜,烧了一个萝卜汤。

何氏夫人给妹夫打来酒,杨梦麟酒量小,又要上班,陪着喝了一点点就说:“姨父,你慢慢喝,我喝不得酒,下午要上班,恐怕临时有手术,就不陪你了。”

谢父知道他实在,说:“你不能喝就不要勉强,我这一杯喝了也不喝了。”

吃完饭,何氏夫人收拾盘碟碗筷,杨梦麟和谢父坐着喝茶说话。

谢父对杨梦麟十分关心,杨梦麟也对谢父极是敬重。谢父问了杨梦麟的工作后又说到他和钱雪梅的事。

谢父问:“你现在把婚离了,你是咋个想的,是和钱雪梅再合吗,还是另外再找?”

杨梦麟语塞,沉吟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算了,把东生养起就是了。”

谢父说:“嘿,外甥,你咋能这样想?你这么年轻,还正是时候!”

杨梦麟不语,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谢父又问:“钱雪梅又找得有没有?”

杨梦麟哼哼唧唧地说:“好像还没有。”

谢父感叹说:“一场婚姻,无论男女,哪有那么容易!外甥,我说,你们已经离了这么久了,都还没找,我看钱雪梅的思想有变化,心里没有把你和娃儿完全丢开。你一个男子汉,大大方方地去找一下她嘛,看她有啥说法,如果她确实要另外再找,你也就不要再寄希望,你也再另找。”

杨梦麟抬起头看谢父,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佩服谢父的见地。

何氏夫人洗完了锅碗,谢父叫杨梦麟去休息一下好去上班,对何氏夫人说:“姐姐,我过去了,等一会儿我要回去,家里还有事情。”

何氏夫人说:“农村的活路做上了,你多耍两天嘛!”

妹夫说:“不了,我要走,我早上就给谢子鸣和杨莲花说了下午回去。”

到谢子鸣他们那里坐了不大的时候,谢父就要走,说短天日子,天黑得早,不是还要摸黑。亲家母白老太婆牵着小红,同谢父一路过来的何氏夫人带着东生,一直送到街口。

谢父回到家里,说这次进城的事:“杨梦麟也苦啊,和钱雪梅离婚一年了,还是一个人!姐姐六十多岁的人,一天又要买又要煮,还要看管孙子和洗衣服、收拾家里,也累啊!”

二姐说:“杨梦麟就是吃烟喝茶,一天难说两句话,啥子都不做,跟哪个婆娘拢得到一堆?原来张凤云倒好,他们又这呀那的,去离了。只把姐姐一辈子苦得。”

谢子鸿同杨梦麟同庚,杨梦麟年头,谢子鸿年尾。谢子鸿两儿两女四个娃娃,老大是个女儿,即将小学毕业,最小的是个儿子,都已经十岁,听了父亲说杨梦麟的处境,对表哥很是同情,说:“哥哥现在处在二架梁上,左右为难呢!”

大媳妇曾子英也面带怜惜之色。

二姐问谢父:“你给谢子鸣和杨莲花说没有,他们和钱雪梅相熟,好好劝一下嘛?”

三儿子谢子鹏和女儿谢子君听父母和大哥摆龙门阵,虽然不完全知道这些事,但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心里也为杨梦麟担忧。

谢子鹏一九六九年首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县中回到家,劳动了两年,一个代课的女知青进厂当了工人,大队让他补上当了民办教师。子鹏进城的时间多,杨梦麟从大沱下来后别人给介绍朋友,和钱雪梅结婚,结婚后生孩子,从西昌调回来这些事情都知道。他同杨梦麟和钱雪梅都非常熟悉,父母说他们的事,谢子鹏没有插言,但心里认为有把钱雪梅拉回来的可能。既然有可能,何不自己也发挥一下作用?于是,谢子鹏进城办事,每次住在二哥谢子鸣家,一有空就到就在对门的何氏夫人们家里去,去了就抱起东生去找钱雪梅。他知道钱家住的地方,但没有到家里去过。他们毕竟不是直接亲戚,城里人鄙视乡下人。特别是钱雪梅的母亲周秀兰,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

谢子鹏第一次带东生去,问了几个人,找到了钱家。

钱雪梅在家,招呼谢子鹏:“啊,是你啊?”

“嗯。东东要妈妈,我带他来。”

钱雪梅接过谢子鹏抱着的东生,对谢子鹏说:“走,我们出去!”

谢子鹏知道她的意思——当着家里人的面不好说话,跟着钱雪梅来到外面。他们走了不远,站在钱雪梅他们进出的街口说话。

听谢子鹏劝她,看见三岁的儿子好久才见一次,钱雪梅眼泪汪汪。

谢子鹏回去,给何氏夫人说了同东生见钱雪梅的情形,何氏夫人也擦眼泪。

以后,谢子鹏只要进城,都要抽时间带东生到钱雪梅那里去。

时间过得快,钱雪梅的几个在林场耍得好的知青战友都发生了变化。常玉娥的儿子已经上幼儿园的大班,再一年就上小学了。马玉彦和刘建生也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在他们几个中,钱雪梅结婚仅比常玉娥晚,比马玉彦和刘建生早,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天天晚上冷床冷被、孤身一人。

上山下乡运动仍然在继续,并且似乎成了一种制度、一件常事。城里人已经习惯于子女读完中学就到农村去锻炼,有亲戚朋友和熟人的,送到亲戚朋友和熟人那里,没有任何关系和路子的,由学校统一安排,分到哪里是哪里。农村的人,知青来了,也不像开始那样稀奇了。孩子下在什么地方,城里的父母们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望一下。接受了知识青年的生产队,特别是房东,进城办事遇到难处,没有其他熟人,就去找知青的父母。私人的事情找,生产队集体的事情更理所当然地去找。家长们想在农村为孩子创造好的环境,让他们早些从农村出来,也乐意为孩子第二故乡的人帮忙。一时,城里人和乡下人走得很近很亲。一批批知青招工回了城,一批批刚毕业的中学生又下到农村去。

马玉彦、刘建生分配了工作,没有再插队的常玉娥也由临时工转为了正式工。从在林场起,他们几个就有互相串门的习惯。几天不见,就想见个面,你不到我家来,我就到你家去。都二十五六,二十六七岁了,都有了工作、成了家,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断了往来。他们有时一起转街,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再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一边走,一边说话,一边欢笑。有了好电影,一个人买了票,约大家一起到电影院去看,这次你请,下次我请。谁家有了事情,招呼一声,都来了。虽然物资紧张,吃供应粮、油和副食,但大家觉得快乐。几个要好的战友走到一起,每一次都要问到钱雪梅的个人问题,说离婚这么久了,应该考虑了,叫她不要标准太高、太求完美,人们口头上流传的“人才像演员,工资一百元,态度像服务员”的人世界上找不到。马玉彦和刘建生是男同志,都是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说,不便单独同钱雪梅太亲近,怕引起自己老婆的误会。常玉娥是女人,两个好说话,经常同钱雪梅一起耍,每次都劝说她。

一天,常玉娥带孩子看病从医院出来,知道钱雪梅这天上白班,专门到旅馆去。这是下午,是旅馆工作人员空闲的时间。常玉娥从楼梯口冒上来,在值班室里的钱雪梅就看到了,接着看到了她手里牵着的孩子。

“常玉娥,你们两母子到哪儿去来的?”钱雪梅喊着老朋友的名字问。

“啊,到医院去给他看病去来的!”常玉娥听到钱雪梅的声音,抬头看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儿子回答说。

常玉娥母子进了门,钱雪梅把椅子让给他们,自己坐在床沿上。

“小宝怎么啦?”常玉娥的儿子叫宝娃,大人都叫他小宝,钱雪梅说,“我这里没有什么给娃儿吃的,咋办?”

“没啥,他感冒了,引起腮腺炎,刚打了一针,这是开的口服药。这两天他不想吃东西。”常玉娥手里拿着药,问钱雪梅,“你这阵忙不忙,我给你说个事?”

“我这个时候没啥事,你说!”钱雪梅站起来给母子俩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

常玉娥端起水给儿子喝了一口,这才自己喝了一口,说:“我要说你和杨梦麟两个的事。”

钱雪梅看了常玉娥一眼,羞涩地淡淡一笑,说:“我和他还有啥事?”

常玉娥说:“刚才我带孩子看病,碰到杨梦麟,又说到了你们两个的事。以前在街上遇到两次,问他又找得有没有,他说没有,不找了,把东生养起算了。今天,我给小宝看完病,从他的诊断室门口过,正好没有病人,所以说了一阵话。他说他还是一个人,不愿再找别人,怕给孩子带来影响。我看他还在等你。你如果还没有合适的对象,我劝你们合了算了。为娃儿考虑,这样最好——杨梦麟性格内向,你开朗直率,但是百人百性,怎么能强求一律呢?你不要硬是要求他像你一样。我把杨梦麟的情况给马玉彦和刘建生他们说了,他们也说好久来劝你。”

钱雪梅认真地听着常玉娥说话,脑子里像在思考着。

常玉娥把要说的话说完了,看墙上的钟,快五点了,说:“哟,不知不觉就坐了一个多钟头了!家里还有事,我们走了!”

钱雪梅把常玉娥母子送到楼梯口,看着他们快转第二个弯了才转身回来。

又是一个春天来了。转眼间,钱雪梅和杨梦麟离婚快满两年了,不管他们两人是否感到孤单和痛苦,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

杨梦麟仍然只身一人,每天上班下班。正值盛年,一个小伙子独来独往,晚上孤孤单单,个中滋味实在难受。走在街上,他总觉得别人在说他又离婚了。每当这时,就如芒刺在身,很不自在。住在江边,晚上刮大风,皂荚树被吹得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枯叶在瓦屋顶上翻滚,叫人毛骨悚然。特别是风雨雷电交加的时候,他很担心那一段水桶粗的朽坏了的丫包被风吹断或者遭到雷击,掉下来把房子打垮,把他们埋在下面。过去几年,在这样的夜晚,虽然钱雪梅尽往他怀里钻,说她害怕,但到底有个人做伴,胆子大些。现在,有事只有母亲来敲门叫他,或者是他开门叫同东生一起睡在外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