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22102200000030

第30章 九(1)

早春二月,山润水涨,柳绿花红。

花生和早玉米种完,又要育秧。看着看着,油菜籽就割得了,跟着麦子又黄了。

田里,妇女们扯刚好可以吃的胡豆,拔长势正旺的莴笋,把田腾出来育秧。已经腾干净的田里,两头牛翻耕起一道道土浪,泥巴散发出一股腥味。

年轻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李勇的老婆张翠花落在后面,田秀明回头说:“翠花,往天那么快,昨晚上叫李勇搞狠了嘛,老落在后头?”

张翠花一脸羞赧,说:“都像你个骚婆娘,叫男人把肚子都搞肿起了,说话还是骚的!”

田秀明怀着孩子,肚子高高的,听张翠花这样说,脸一下红齐颈项,上来打张翠花。翠花边躲边笑。撵了一圈,田秀明抓住了翠花,隔着衣服挠她的夹窝,笑骂说:“你个烂嘴的!”

笑着闹着,两个年轻女人滚在一起,裤子右边的扣子脱了。女人穿的是右边开口的裤子,扣子从扣眼儿里挣脱,很容易露出胯根。站在一边的女人们笑着闹着:“裤子落了!裤子落了!”两个女人听见,才记起早上起来没有穿内裤,旁边的纽扣挣脱,露出了自己的隐秘。田秀明和张翠花满脸羞涩,其他女人哈哈大笑,几个姑娘羞得低着头。

原来钱雪梅听农村女人开这种玩笑,就脸红,觉得粗鲁。结了婚以后,懂得了那些女人说的意思,听起来也不觉得有多么刺耳,还觉得她们有一种质朴的可爱。

两个年轻女人都只有外面一条裤子,里面没穿内裤,钱雪梅才知道,从结婚以后每晚上做几次那些事的不只是他们,一种做女人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同时她也有些伤怀——同杨梦麟分开了这么多天,晚上自己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孤单寂寞。有负大好春光啊!

谷芽撒到田里,日晒夜露,很快就转了青,不到二十天就有三四寸高了。布谷鸟和“快割快黄”轮番催晓。农村一片繁忙。

几个田的油菜籽黄了,张队长说先把这几个田的油菜籽割了插秧,二天早些打谷子,赶上农历八月十五吃新米。全队劳力齐上阵,半天就把几个田的油菜籽割了。没等田歇一下,雄关大堰的水放来,田泡起,两头牛搅了田边,把田陔糊好,翻耕耙细,就开秧门——开始插秧。

一年两季庄稼,头一年种下麦子,第二年四五月间收割;第二季的水稻,油菜籽和麦子割了插秧,八九月间打谷子吃新米。两季粮食,水稻占大头,所以农民很看重开秧门。虽然没有专门的仪式,但是家家户户都像过节一样,要吃肉喝酒,都很高兴。

开秧门,男女老少一起下田。看见别人都下去了,穿着一身新衣服的钱雪梅有些踟蹰,怕泥水溅在身上,把衣服弄脏。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在林场时,朱云林穿着西装下田,又戴着一副眼镜,人家说他:“哪像个插秧的人,完全是一个臭知识分子!”“他现在在哪儿呢?”她心里想。

第一个下田的小伙子已经插了好长一截了。钱雪梅挽起袖子和裤脚下了田。

自从常玉娥公公五十岁生日那天马玉彦给她说了朱云林的事,钱雪梅一直为他担心。这么久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说真的,她有点儿想他了。

没几天,钱雪梅和生产队的妇女在麦田扯草,老远一个人向她们走来。田里的女人们站起来看,都不认识。那个人越走越近,是朱云林。钱雪梅觉得奇怪,一年不见了,前几天才想起他,现在就在眼前了!这是心有灵犀吗?

朱云林走拢,叫了一声:“钱雪梅!”

“是你啊,怎么找来的?”钱雪梅从田里走出来。

女人们见是一个小伙子找钱雪梅,望着他俩,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做鬼脸,有的埋下头“哧哧”地笑。

钱雪梅叫英英放工时帮她把背篼拿上,自己同朱云林回去。

朱云林说,听人说她插在三合公社联合大队,就一路问来。

进了李成文的院子,朱云林看了看,说:“这个地方不错!房东人如何?”

“很好。这家的男的是我爸爸的熟人。”

“哦,那当然好喽!”

钱雪梅洗了一个搪瓷缸子,泡了浓浓一缸子茶给朱云林。

朱云林坐下,边喝边同钱雪梅说话。

“听说你结婚了?”

“嗯。”

“有孩子了吗?”

“有了。”

“多久了?”

“三个月。”

乡间有句土话:“男大女大,当年就下。”钱雪梅结了婚,第一个月就怀了孕。当时她不知道,例假没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怀上了孩子。才两三个月,朱云林没有看出来。

“唉!我可能要遭。”朱云林叹了一口气说。

钱雪梅知道他说的事,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干那样的傻事?”

“你知道了?谁给你说的?”

“嗯。马玉彦。”

“哦!”朱云林停了一下,说,“这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钱雪梅惊愕地瞪大眼睛,她没有想到,他把对自己的爱埋藏得这么深!她好生感动!

她问:“到底有没有那件事?”

“有!”朱云林镇定地回答。

“你们真的到了边境线上?”钱雪梅问。

“他们三个到了,被抓回来了。我走到兰州就回来了。”朱云林说。

“你们还这么自由?”钱雪梅不解地问。

“他们还像在新疆的时候那样说,说是觉得好奇,是去耍。”朱云林说。

“你估计你能说脱吗?”钱雪梅有些焦急地问。

“案子正在调查,因为邵老师写的那个地址被搜出来了,加上我们五个人的家庭出身,可能说不脱,就看处理的轻重。”朱云林似乎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喝了一口茶,朱云林目不转睛地看着钱雪梅,说:“钱雪梅,在林场几年,女人中我就看得起你一个,你不仅漂亮,而且有同情心,正派直爽,读的书多,在关键时刻帮助我、鼓励我,我在心里很感激你。我想同你结合,但我一无所有,不好向你提出。国家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看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啥子变化,就想跟他们一起到境外去创业,等发展得好了,再提出同你结婚,不想事情弄成这样!”朱云林呷了一口茶,郑重地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叫你给我留下个种!假如这次枪毙我,也有个根。我只放心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怀上了你丈夫的孩子!那就算了,我只有找别人了!”

女人怀了孩子还看不出来,就对一个男人说自己已经怀了孩子,而且怀了多长时间都说了,这是对这个男人的信任。一个男人专门来找一个女人做种留根,也是充分信任这个女人。说话中,钱雪梅有女人本能的羞涩,但并没有因为朱云林的想法而愤怒和鄙视,倒是为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深爱着感到幸福和满足。她想,如果朱云林过去任何时候向她表白,说爱她,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同他在一起,永远等他。

听了朱云林的一番话,钱雪梅说:“你这之前在干啥,现在才说这些话?”

朱云林垂下头,说:“我要赶快找一个女人结婚,在她肚子里留下我的种!对你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在押着我游街的时候,你能来让我看你一眼,我就死也瞑目了!”

钱雪梅悲怆地点了点头。

她诚心留朱云林吃饭,朱云林坚持要走,说:“我是很危险的人,我不愿意连累你!”

朱云林走,钱雪梅送出院子,直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才回过头。

钱雪梅的心情很沉重,中午和弟弟钱哲元吃饭时,她一句话也没说。

朱云林很着急,四处找人介绍对象。但是,像他这种家庭出身不好、无职业的人,很难有女孩儿愿意。

好在“臭肉也有臭老鸹叼”。

江城是越过秦岭进入四川的必经之地,抗日战争时期从北方逃难来的,以后国共内战中一些国民党军官眼看大势已去或者是厌恶内战当逃兵的,很多在这里落脚。这些人中有历史问题的,新中国成立后没有工作,为了生存在后马路南头组织了一个搬运社。后来家庭出身不好,找不到好工作的,也只有进这里。因此,这里面的人只图能够挣钱生活,其他要求很低。有人给朱云林介绍了搬运社一个名叫张玉兰的女子。一说,张玉兰就同意。找不到好的姑娘,见张玉兰对人诚实,身体健康,长相基本过得去,朱云林也同意。不到一个月时间,两人就结了婚,当月就怀上了孩子。朱云林十分高兴有了自己的种,而且他断定是个儿子。朱云林想,这下就是被枪毙,也无遗憾了。朱云林的判断没有错,张玉兰怀的是个儿子,生下来后按照朱云林的吩咐,取名张勇。

邵隆立、斯文、谢方正、李子南、朱云林“五人叛国投敌案”爆发,五个人全部进了监狱。秋天,案子在县城体育场公判。罪名是“叛国投敌”。邵隆立有严重的台湾关系,为斯、谢、李、朱四人出谋划策,提供到台湾的联络地址和方式,系首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斯文、谢方正为主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李子南为主犯,罪行略轻,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朱云林为从犯,念其年纪尚轻,系受上述四人影响,判处无期徒刑。

“五人集团案”是新中国成立后二十多年来江城“叛国投敌”第一案,也是唯一一宗这个罪名的案件,也许是全地区、全省第一宗而且是唯一一宗该内容的案件,影响非常大。开公判会那天,县城里机关单位、厂矿、学校、居民和几十里远近的农民都进城来看。偌大一个体育场坐得满满当当,四周也站满了人。一贯的做法,公开判处的案子,犯人要游街示众,有的还要游到几十里外的乡下。会还没结束,不能离开岗位参加公判会的人就站在门口等着看犯人游街。街两边站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

朱云林果然遭了,钱雪梅听到要公判,心里很害怕。这天她在娘家,没敢到体育场去。听说要游街,想起朱云林到生产队找她时说的话,挺着个大肚子来到街口,挤进了人群。

没多久,押解犯人的车开过来了,前后的车上架着机关枪,中间的五辆车上押着五个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标志的犯人,依次是邵隆立、斯文、谢方正、李子南、朱云林。车上公安人员身佩手枪,解放军战士抱着冲锋枪,气氛森严肃杀,街两边没有人敢大声说话。钱雪梅抬起头,见邵、斯、谢、李、朱都每个人两边各一个人按着肩。她不认识邵、斯、谢三个人,李子南是她小学自然课老师,是认识的。她看了一眼朱云林,朱云林也看见了她,她吓得不得了,却看见朱云林看见她时还带着一丝笑。

车队过去,钱雪梅从人丛中挤出来回到家。父亲钱家吉和母亲周秀兰参加公判会回来,知道她到街上去了,生气地说:“你看你,谁叫你去看的?”母亲周秀兰还气急败坏地说:“你胆子太大了,还敢去看?谁不知道你和朱云林是一个林场的,和他好?把你牵扯进去,我们在单位都要受影响!”她说得很严重,钱雪梅没有说话,听任她训斥。

游完街,邵隆立、斯文、谢方正被押往南门外的河边执行枪决。人流潮水般涌去,一会儿人山人海。随着三声枪响,三个人应声向前仆下。陪完杀场,李子南和朱云林被押回看守所。

过了一个多月,钱雪梅听人说,朱云林被送到南充的监狱服刑。

钱雪梅写信告诉杨梦麟,她怀了孩子。

就要当父亲了,杨梦麟虽然连张家俊也没说,但是心里高兴得想跳起来,没人时哼起了喇叭里天天播放的歌曲。他回信给钱雪梅,叫她注意休息,不要干重体力活,好好保胎,说给她汇了一百元钱,要她加强营养,这样对胎儿发育有好处。

前几个月,钱雪梅每天都在生产队。钱哲元知道姐姐怀了孕,叫她不要去出工,就在家煮饭,他去出工挣他们的口粮钱。钱雪梅很感激弟弟,但是只要活路不重,还坚持出工。后来肚子越来越大,既不能干活,又觉得自己样子难看,就回到城里休息。

何氏夫人一辈子一个人养大了杨淑贞和杨梦麟两姐弟,历经万千辛苦,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居民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粮食、半斤清油半斤猪肉,她一个人吃,勉强得过,如遇上来人来客,就成问题。但是,五个外孙离得近,妹夫和几个外甥进城,娘家兄弟和侄儿侄女们来,她不能不留吃饭。钱雪梅的户口在农村的生产队,靠挣工分分粮,回家怀孩子,拿不拿钱粮她当婆母的不好问。诸多难处,杨梦麟在外,也无说法。因此,她只能将就度日,天天上顿酸菜稀饭加泡菜,下顿酸菜干饭煮萝卜。钱雪梅生长在干部家庭,父亲钱家吉工龄长工资高,母亲周秀兰也每月有工资,生活过得比婆家好得多。她过不惯何氏夫人那种清苦日子,怀孕又有些挑食,也怕腹中胎儿营养不良,三天两头都在娘家,只是有时想走动一下,才到婆家打一头,跟何氏夫人说说话。

钱雪梅两边住,在杨家住得少,但孩子好像该在杨家出生。钱雪梅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十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回杨家,何氏夫人割了一斤肉,买来一些新鲜菜,给少回家的媳妇儿煮了一顿好吃的。婆媳俩吃了饭,说了一些话,天已晚了,钱雪梅要回娘家去,何氏夫人知道她走路困难,说:“雪梅,不走了嘛,时间都这么晚了,床上是我洗干净了的,今晚上就在这里睡。”钱雪梅听何氏夫人的话说得疼爱,于是留了下来。

早上五点多,钱雪梅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何氏夫人年龄大,瞌睡少,这时已经睡醒,正准备起来,听见里间钱雪梅的呻吟,赶紧穿好衣服起来,推开门问:“雪梅,你咋个的?”

“我肚子疼得不得了,怕是要生了。”

何氏夫人急了,倒了一杯开水给她,说:“你喝点儿热开水,忍住一下,我去喊杨淑贞!”

何氏夫人急急匆匆地来到城壕里,淑贞刚好起来,一听说钱雪梅肚子剧痛,说:“她不是该十一月份生吗?”想了一下,又说,“管她的,走,先弄到医院去!”

淑贞下楼,叫一楼蹬三轮车的老刘:“刘师傅,请你马上把车蹬到上河街我娘家门口,把我弟媳妇儿拉到医院去好吗?”

“行,我马上来!”老刘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