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川当代作家研究:王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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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品与人品(1)

王火王火非同小可

邓友梅

王火老友的长篇巨著,三卷本,一百六十多万字的小说《战争和人》终于出齐了。当我拿到最后一卷《枫叶荻花秋瑟瑟》时,心中有些酸楚,喉头有些哽咽,我被他的顽强所感动,为他的得胜而欣慰,也为四川文坛有这样一位道德、文章都令人敬佩的作家而高兴。

王火这部作品得来不易。这是部从一个全新角度描写抗日战争的巨著。主题凝重,形象生动,结构宏伟,文采悦人。可花的力气也不小。抗战才打了八年,从九一八算起也不过十四年。这部小说从动笔到出书却过了四十多年。60年代在北京刚写完初稿就轮上被发配山东;气没缓过来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来个连窝端,把稿子抄走弄损,落得个无影无踪。“文革”过去,党“拨乱反正”政策为文学带来了生机。王火仅凭着记忆又重头另写。几年工夫竟把第一部写出,出版后得到了强烈好评。正当读者期待他陆续推出后部时,凭空里遭到一场横祸——在上班时,他见一小孩掉进建筑工地深坑中,王火毫不迟疑奋身跳下坑内,把孩子抱起举上地面,孩子刚脱险,他却在钢管上撞伤了头部,严重脑震荡不仅使他留下可怕的后遗症,而且以后一只眼睛完全失明了。医生警告他,绝对要少干费脑子和耗视力的事。命运就这样严酷地把问题摆在了他面前:是冒着生命危险写下去还是争取活命?一生坎坷,总算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该不该为写作而冒更大的危险?

早在四十年前,王火刚二十多岁时,就展露出创作才能。可是直到他临近退休,直到遭遇这场横祸,他都在教育工作和编辑的岗位上,以发现扶持他人成才为己任,自己的创作则挤在工作之余。有多少腹稿经过反复构思,推敲增减,早已想好理顺,像胎儿般在母腹中躁动,只需假以时日,录于纸上,公之于世,便是对人民的一份奉献,对社会一种回馈。终止写作,意味着使胎儿未经出生就夭亡于母腹之中。即使因此多活几年,又有什么价值?保存下一只眼睛,看不到继续为人民献身的希望又有何意义?尽管大夫和朋友们再三关切地劝告他放弃写作,王火又像碰到遇险的孩子时那样,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拿起了笔来。因为对他来说写作与生命是一件事务两种称呼,是一个整体的表里两侧,根本没有选择一半放弃一半的可能。

就这样,王火在一只眼失明、脑震荡后遗症威胁生命的状态中,克服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与苦痛,写起了《战争和人》的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和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时中国大地上正时兴“玩”字当头。还主张“干事业”“干写作”,以“干”字打头的人多被看作是落伍与傻帽儿;只有“玩文学”“玩艺术”“玩潇洒”,在一切神圣、严肃字眼前加“玩”字的哥们儿才算新潮。所以我听到王火的消息后有些难过,心想对王火这个诚实人,倒也可以用玩字来形容:玩命!王火是以一个殉道者的形象挺立于文坛一隅的。我听到他坚持写作的消息后,并没抱太乐观的态度。既担心他因健康的恶化半途而废,也怀疑即使勉强成书,也难保持第一部那样的文采和魅力,会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虎头蛇尾”之作。

几天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把第三集《枫叶荻花秋瑟瑟》送到我手上,我一连用几个整天读罢,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上帝是公正的,“人定胜天”四字并非唯心论者的妄想。王火以生命之火竟铸成了奇迹。他在玩命十年之后,不仅活了下来并且保住了一只眼睛,还给我们拿出了这样宏伟瑰丽既富思想性、历史感又充满现代意识的力作!读过后简直叫人后怕:如果王火当年没下这个决心,没咬紧牙关把这书拼出来,对文坛,对读者来说这将是多大遗憾!

面对印成铅字的三大本《战争和人》,我不仅为王火感到安慰和骄傲,而且对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充满了尊敬与感激。这部书从第一部交稿到全书杀青,十几年间“人文”始终是王火的合作者、支持者。当作者遭遇横祸时,终审编辑也患了视网膜破裂的灾变。他们像战场上一对负伤的战友,互相扶持,同甘共苦地并首向前。就在朋友们对王火能否完成此重任都失去信心时,出版社却一如既往,不改初衷,坚定地支持作家奋斗下去。当作品终于完成,而书籍市场却发生了行情变化时,他们豁出去经济受损失,也把这本品格高、内容好、给人带来审美享受的作品付梓面世。也许他们并没想到,这只伸向王火的支持之手,使我们不少同行都感到了温暖与力量,在走自己的路时不再感到孤独。为由此看到了文学的多样化确已存在,并不是天下人、甚至不是多数人都见异思迁,见风使舵,见钱眼开。有见识,有胸怀,讲原则,讲信义的出版家和出版社在中国比比皆是!这就让人看到了文学的希望。

王火《战争和人》的出版,我本该说介绍作品的话,但禁不住心头的冲动,竟说起人格与社格之类的话来了。也罢了,好在评论家们会为这部书说公道的有学术味道的话。我就说我想说的好了。这些话很不时髦,我之所以要说是觉得这个王火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并不是每个会耍笔杆的人都能做到这一步。

(原载《文艺报》1992年9月28日)

王火与《战争和人》

黄伊

王火的长篇小说《战争和人》,曾用《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和《枫叶荻花秋瑟瑟》等名出版过单行本。《月落乌啼霜满天》曾获四川郭沫若文学奖。《战争和人》除了荣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以外,又被新闻出版署评为优秀图书。我早就认识王火,他那部小说,还跟我有些瓜葛。现在表之如下,以飨读者。

小说原名《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王火原名王洪溥。我在50年代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在《中国工人》杂志当总编助理。后来因为该刊发表了传记小说《刘志丹》,被批评为“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中国工人》和工人出版社被“拆庙搬神”。1961年夏,王火被调到山东临沂,当了一所中学的校长。

王火虽然是一个编辑,但他写的小说《节振国》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离开北京后,我们的联系仍然没有中断。1962年初,他忽然从山东给我们寄来了两大包稿子,这就是他写了许多年的长篇小说《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现在改名为《月落乌啼霜满天》(以下简称“《月落》”,编者),共一百二十万字。小说的主人公童霜威,原是国民党的一个高级官员。作品通过童霜威和他的儿子童家霆以及几个家庭的变迁,反映整个抗日战争,气势恢宏,视野开阔。因为我们从未接触过这样的题材,中青社前后有四位编辑审读该稿。曾经担任过《红岩》《王若飞在狱中》等作品终审的责任编辑张羽,审读该稿后认为:“这是百花园中的一朵独特的花”;我当时也认为该稿立意深邃,整部作品有一种高屋建瓴之势,值得重视。可惜当时阶级斗争的弦,一天比一天绷得紧。在此前后,“理论权威”康生又派了工作组到中青社,检查出版物。在这样的背景下,要出版一部描写国民党上层集团人物生活的小说,有可能被栽上“为国民党立传”的罪名。但编辑们仍然负责地对作品提出详细修改意见。王火打算根据大家的意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好好修改这部作品。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出版业务全部停顿,编辑们都到五七干校“脱胎换骨”去了。

一把火烧掉了《月落》

“文化大革命”好容易结束了。我还没有忘记王火这部没有最后完成的长篇。该稿本来是由张羽管的,但中青社复业以后,张羽这位一代名编辑,人家只准他扫院子。因此,与王火联系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我的肩上。一封封查询王火下落的信,发往山东。盼来的却是王火的一封充满歉意和遗憾的回信。原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因为是临沂第一中学的校长,被斗得两眼发直。红卫兵说,他还炮制了一部为国民党树碑立传的大毒草,要砸烂他的“狗头”。王火一气之下,一把火烧掉了他花了十年的时间写成的一百二十万字的《月落》。

让于砚章去催王火

王火的回信,让我惋惜了许久。但是,让它就此泯灭,实在对不起读者。我调离中青社,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后,有一段时间,负责小说组稿。我对组里的于砚章说,山东有个王火,十年前写了一部长篇《月落》,我曾经看过该稿,至今我还记得小说的一些情节,可惜“文化大革命”中他一把火将它烧掉了。我说:“老于你不妨与他联系,鼓励他重写。”王火接到于砚章的约稿信,大为惊异:“人文社怎么知道我写这部小说呢?”于砚章又是一个热心人,隔三两个月就写一封信给王火。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编辑这种热心肠所融化。王火决定改写《月落》。他不看戏,不打牌,不闲聊,不休假,挤出了能挤的时间。1983年9月,终于又将《月落》写出来了。1984年初,该稿寄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靠一只眼睛继续写长篇

《月落》出版了,受到了文艺界的好评和读书界的欢迎。王火再接再厉,写该书的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以下简称“《缥缈间》”,编者)。这时,王火已经从山东调到了四川,任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他白天要工作,审阅那堆积如山的稿子;晚上要写作,写完《月落》也收不住笔。那时,出版社正在基建,到处是挖开的坑洞和堆放着的建筑材料。有一天,王火正从出版社往家走,猛听得坑洞内传出有人呼救的声音——原来有一个小孩掉到坑里去了。坑有两米深,王火好不容易才把小孩从坑洞里救了出来。那几天正下雨,坑洞里又是泥又是水,王火浑身泥浆。眼镜上也沾上了泥点子。他从坑洞里跃出来时,不幸被钢管撞伤了脑部和左眼。他带着病写完了《缥缈间》。当他接着再写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枫叶荻花秋瑟瑟》(以下简称“《枫叶》”,编者)时,旧病复发,左眼失明。他就是靠着一只右眼睛,写成几十万字的《枫叶》。

热情的祝贺信

王火出版一部小说,就签上自己的名字,送一部给我“请予教正”。我那时正忙着编《文学故事报》,还没有来得及看。等三部曲合成一套,用《战争和人》出版时,他又送了一套给我,照例签上名字。还是请我“教正”。我编报正好有一个空档,便躲在家里,花了两三天的时间,看完王火这部一百六十万字的长篇。书刚看完,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给王火:

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一位编辑,看了大作,我才知道在我的朋友中有这么一位大作家。中国古典文学对你的熏陶,使你的作品充满了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而西洋文学对你的影响,使你在作品里那么丰满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我近年来所读到的一部最优秀的作品。阁下,请接受我对你的最诚挚的祝贺。

和作家促膝长谈

去年6月间,我因公出差到成都,借此机会,我拜访了王火,和他谈了我对《战争与人》的几点看法:一,过去有些人所写的抗日战争,只写游击队,只写八路军,仿佛处在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完全无所作为;现在有些写正面战场的作品,只写国民党军如何英勇,仿佛由共产党所领导的根据地军民,是可有可无的。这都是片面的,都没有真实地反映抗日战争。《战争和人》通过童霜威父子及几个家庭的命运,反映了整个社会,反映出整个抗日战争的全貌,令人眼界开阔。二,在抗日战争中,我们中国做了巨大的民族牺牲;尽管如此,有些当年侵略过别人国家的人,却不承认他们是侵略,说仅仅是“进入”;有些西方国家,至今不承认我们进行了八年的抗日战争,是整个反***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极不公平的。整部《战争和人》用它最深厚的生活做证,我们中国确是做出了最巨大的民族牺牲的,因而王火这本小说。有巨大的政治意义。三,作品既写战争,又写战争中的人,而人的命运和他们不平凡的经历,又这么抓住读者的心。心肠最硬的读者,也不能不为主人公的命运和他们之间动人的感情,而流下同情的眼泪。这一切,都将使《战争和人》获得越来越多的读者。

家宴上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