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轶事:黑塞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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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奥古斯托斯

在莫斯塔克大街住着一位少妇,她婚后不久,丈夫就在一次事故中丧了生。现在她孤苦伶仃,坐在小屋子里等候那无父的孩子出生。由于她完全是孤苦无依,因而她的思想总是逗留在那即将诞生的孩子身上。她为这个孩子设想、祈求和希望着一切好的、美丽的、令人羡慕的东西:一幢石砌的大厦,镶满着镜子,在花园里还有一座喷泉,这样的环境对小家伙最合宜了,至于孩子的前程,那么至少是一个学者,或者还能成为皇帝呢。

可怜的伊莉莎白太太家隔壁住着一位老人,人们很少看见他出门。他是一个小矮子,头发灰白,戴一顶有流苏的小帽,还带着一把绿色的雨伞,鱼骨的伞柄像是古时候的产品。孩子们都怕他,而大人们认为他如此深居简出肯定有什么原因。人们常常很多日子看不见他,但是黄昏时,从他那低矮而年久失修的房子里却经常传出好似由无数精细小巧的乐器奏出的极其美妙的音乐。过路的孩子往往要问他们的母亲,屋子里是不是有小天使或者女妖在唱歌。母亲们一无所知,只好说:“不是的,一定是一只八音琴在演奏。”

这个小老头儿,邻居们平时都叫他平斯万格先生,他和伊丽莎白太太有一种特殊的交情。他们平日倒是从不在一起闲聊,不过这位矮小的老先生每次从自己女邻居窗前走过时,总是极亲切地和她打招呼,而她也总是客客气气地予以回礼,心里很高兴。他们两人都认为:万一有一天自己发生了什么不幸,一定可以从邻居家取得帮助。每当黄昏来临,伊莉莎白太太独自坐在窗旁,不是默默哀悼已故的亲人,就是想着尚未出世的婴儿,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平斯万格先生总在这时候轻轻推开窗扇,于是从他那黑暗的小屋里就飘出一阵轻柔、抑扬、令人心旷神怡的乐声,犹如密密云层的缝隙中漏出了一道月光。随后这位老先生就在自己后窗户下的几棵老牛儿花旁逗留片刻,他总是忘记给那些花儿浇水,它们却始终一片翠绿,开满了花朵,从未看见有萎黄的叶子,原来都是伊丽莎白太太每天一清早就浇灌和整理了的。

一个仲夏的傍晚,狂风大作,下着滂沱大雨,莫斯塔克大街上连人影也没有。这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自己即将分娩,她十分害怕,因为她是完全孤苦无依的。天黑以后来了一个老妇人,她提着一盏灯,走进屋子,烧好开水后在床上垫了一些亚麻布,准备好了接生所需的一切东西。伊莉莎白安静地听任老妇人安排,直至婴儿出世,被包进一块全新的细软襁褓之中,并开始它在人世间的第一次酣睡时,她才问那位老妇人是从哪里来的。

“是平斯万格先生叫我来的,”老妇人回答,而疲倦的女人已经睡着了。当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到牛奶已经煮好,放在一边,小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小男孩正躺在她身边大哭大闹,他饿了;而老妇人却已经离他而去了。母亲把婴儿搂到胸前,高兴极了,小家伙长得又漂亮又结实,她想到孩子故世的父亲,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不由得热泪盈眶,而当她亲着这孤儿的小脸蛋儿时,又禁不住笑了,随即便搂着孩子又进入梦乡了。当她再度醒来时,牛奶已经热好,汤也煮好了,婴儿又裹在新的襁褓里了。

年轻的母亲很快恢复了健康,强壮得足以照料自己和小奥古斯托斯了。这时她想到男孩必须受洗,而且还要替他找一位教父。因而黄昏时分,当夜幕开始降临,从邻居小屋里又传出甜蜜的音乐时,她便去敲平斯万格先生家的门。她怯生生地叩击着乌黑的门,听见他亲切地喊了一声“请进来!”音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他站起来迎接她。房间里一张桌上有一盏陈旧的小台灯,灯前摊着一本书,一切摆设和平常人家无异。

“我到你这儿来,”伊莉莎白太太说,“是为了道谢,你替我找了一个好佣人,我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钱,我会付清她的工资的。不过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要操心。孩子必须受洗,我让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叫奥古斯托斯,但是我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让谁当他的教父。”

“是的,这件事我也想到了,”邻人接着说,一边从上到下抚摸着自己的灰白胡子。“倘若孩子能够有一个善良而富有的教父该多好啊。你有什么困难,他也能照顾到。可惜我也是一个孤独的穷老头,朋友也很少,要是你不接受我当教父,我实在也推荐不出别的人。”

老人愿意当教父,可怜的妇人高兴极了,连声道谢。星期日,他们抱着小家伙到教堂去行了洗礼,那个老妇人也来了,还送了孩子一个银币,当母亲推辞不接受时,老妇人劝道:“请收下吧,我已经老了,也有了自己需要的一切。这个银币也许会给孩子带来幸福。我想让平斯万格先生高兴高兴,我们是老朋友呢。”

他们一起回到家里,伊莉莎白太太替客人煮了咖啡,老邻居还送了一个蛋糕,使这个命名日过得真正像个样子。他们吃着、喝着,婴儿早就睡着了,这时平斯万格先生客气地开口道:“我现在是小奥古斯托斯的教父了,我很乐意送给他一座宫殿以及满满一口袋金币,可惜我没有,只能像葛瓦特林太太一样送他一枚银币。以后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要替他去做。伊莉莎白太太,你一定替你的孩子祈求了许多美丽的好东西。你现在考虑一下,你最希望给他的是什么,我一定设法使它变为现实。你可以为你的儿子提出一个愿望,不过有一点请你务必留神,当你今晚听见我的八音盒演奏时,你必须对着婴儿的左耳说出你的愿望,这样便会如愿以偿了。”

他说完这番话便匆忙告辞而去,葛瓦特林太太也和他一起走了,只剩伊莉莎白太太一个人了。她心里非常惊讶,倘若摇篮里没有那两枚银币,桌上没有吃剩的蛋糕,她还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呢!她坐到摇篮旁,一面摇着她的宝贝,一面沉入了美丽的遐想。当然她首先希望他富有、美丽、强壮、聪明伶俐,她思绪万千,可是最后想到:这一切也许只是那位老先生开开玩笑而已。

天色已经黑下来,由于招待客人的劳累,过多地操心和思索问题,她坐在摇篮边几乎睡着了。这时从隔壁传来一阵柔和美妙的音乐,八音盒音乐如此悦耳动人,她过去还从未听见过。伊莉莎白太太为乐声所惊醒,她重又相信平斯万格先生以及他给婴儿的祝福礼物,可是她考虑得越多,希望得越多,种种念头在她头脑中也就越发纠缠不清,弄得她一点主意也没有。她完全绝望了,眼睛里满是泪水,这时音乐声已逐渐低弱,她想此刻再不说出自己的希望,就会耽误时机而丧失一切。

她叹了一口气,俯身对着儿子的左耳朵轻声说道:“我的宝贝,我希望你——,我希望你——”这时美丽的乐声几乎快要消失了,她紧张起来,急忙说:“我希望人人都喜欢你。”

音乐声业已消逝,黑暗的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她扑向摇篮,哭了起来,满怀疑惧地抽泣道:“ 啊,我已为你祈求了最好的东西,也许祈求得不正确。即使人人都喜欢你,也绝不会有人比得上你母亲对你的爱。”

奥古斯托斯像其他孩子一样地长大了。他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孩子,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不仅母亲溺爱他,而且到处都受人喜爱。伊莉莎白太太很快就觉察,洗礼那天对男孩的祝愿正在实现。简直没有哪个小孩像他那么点儿大就会跑来跑去,他跑到街上,跑到别人家里,人人赞誉他漂亮、活泼、聪明,是一个少见的乖孩子。每个人都和他握手,喜爱他,宝贝他。年轻的妇女们朝他微笑,老太太们送给他苹果,倘若他有什么地方淘气了,也没有人相信那淘气的事儿是他干的,或者根本不责备他,只是耸耸肩膀说:“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不必见怪。”

由于人们注意这个漂亮的孩子,连带也注意了他的母亲。她本来认识的人很少,也只有少量针线活拿回家来做,如今人人都认识奥古斯托斯的母亲了,使她获得比自己所期望的更多好处。不论她或者孩子都很快活,母子俩所到之处总给邻居们带来欢乐,大家都和他们打招呼,注视着这两个幸福的人。

奥古斯托斯最美好的日子是在教父身边。在晚上,教父时常把他唤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屋子很暗,只有黑色的壁炉里燃烧着一小撮红色的火焰,小老头儿把孩子拉到身边,一起坐在铺着一块毛皮的地上,他一面凝视着宁静的火焰,一面给孩子讲述长长的故事。有时候长长的故事讲完了,小家伙也开始瞌睡,在寂静的黑暗中半闭着眼睛看着火焰,这时候黑暗中便响起了甜蜜悦耳的音乐,两个人静静地倾听了长长一段时间后,常常会出现奇迹,一房间都是亮晶晶的小天使,他们用金翅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互相环绕着,一双双跳着美妙的舞蹈,同时还一起唱着成百种充满了愉快欢乐之情的美丽歌曲。这是奥古斯托斯生平看到和听到的最美妙的东西。当他后来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老教父那间宁静幽暗的小屋,壁炉里的火光,美妙的音乐,金翅膀小天使们庄严美丽的舞蹈,常常引起他的乡思之痛。

随着孩子的逐渐长大,他母亲也开始时常带点感伤的心情回想那个受洗礼的夜晚。奥古斯托斯快活地在附近街道上奔跑,到处都受到欢迎,人们送他核桃、梨、糕饼和玩具,人们招待他吃喝,让他骑在膝头上,还让他在花园里摘花玩耍。他常常要玩到天黑才回家,把母亲盛给他的汤推在一边不吃。当母亲因为伤心而哭泣时,他却不耐烦地喃喃抱怨着爬上了自己的小床;有一次,母亲责骂他并且要惩罚他时,他高声尖叫起来,还责怪她道,人人都爱他,对他好,只有她不是这样,因而常常引起母亲伤心。有时候母亲也非常愤怒,以至想好好整一整自己的孩子。可是当他头靠在枕头上沉沉熟睡,摇曳的烛光照着他天真无邪的容颜时,她心中的怒气便都消散了,她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生怕把他吵醒。人人都如此宠爱奥古斯托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过错,有时候她怀着悲伤的,甚而是恐惧的心情想着,倘若她那时没有许愿,也许情况会好些。

有一天,她站在平斯万格先生的窗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着枯萎的牛儿花,这时,从这两所房屋后面的院子里传来了她儿子的声音,她朝那边探出身子,看见他正靠在墙边,漂亮的脸上带着点儿傲慢的神情,面前站着一个姑娘,看样子年龄比他大一些,正在低声下气地向他说道:“行啦,你真可爱,吻我一下吧?”

“我不高兴,”奥古斯托斯回答,把双手插进了裤袋里。

“还是吻我吧,”她又哀求说,“我会送给你好东西的。”

“什么东西?”男孩问。

“我有两只苹果,”她怯生生地回答。

但他却转过身子做了一个鬼脸。

“我不要什么苹果,”他轻蔑地说,打算和她分手。

姑娘却拉住他,讨好地说:“别走,我还有一枚漂亮的戒指。”

“拿来看看!”奥古斯托斯说道。

她伸出戴戒指的手,他仔仔细细着过后,把它脱下来戴到自己的手指上,又放在亮光下照照,觉得很中意。

“好吧,就给你一个吻,”他敷衍地说;并在姑娘嘴上马马虎虎吻了一下。

“现在你可以和我玩了吧?”她信心十足地问,挽起了他的胳臂。

可是他推开她,粗暴地喊道:“让我安静点吧!我要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小姑娘哭着离开院子时,他还板着难看的面孔;随后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又仔细瞧了瞧,于是吹着口哨,悠闲地走开了。

他的母亲拿着小剪刀站在一边,惊呆了,她的儿子竟然以如此冷酷、轻蔑的态度对待一个爱他的人。她停止修剪花朵,连连摇着头,口里喃喃自言自语道:“他真可恶,简直没有良心。”

可是当奥古斯托斯不久回到家里,她开始盘问他时,他却只是用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她笑,毫于悔过之意,随后又开始唱歌,向她撒娇,那模样又滑稽又可爱又乖,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对一个小孩可不能过于认真啊。

当然年轻人干了坏事并非永远不受惩罚。平斯万格教父是他唯一尊敬的人,每当他干过坏事后晚上到邻家小屋去的时候,教父就对他说:“今晚壁炉不生火,也没有音乐,因为你太淘气,小天使们都伤心极了,”于是他只好闷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于是有一些日子他变得好些、乖些。

尽管如此,壁炉里点火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教父从不曾用眼泪或者爱抚来讨好他。当奥古斯托斯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教父小屋里那迷人的小天使飞舞的情景早已成为遥远的梦了。倘若他有一天梦见了小天使,第二天他就加倍地撒野、放纵,他像一位元帅率领着一伙同伴漫山遍野地奔跑。

母亲早就听腻了别人对她孩子的赞扬,什么漂亮罗,可爱啦,对他只是忧心忡忡。直到有一天学校的老师访问她家,告诉她有一些人把孩子送到别地方的学校去读书,她才和老邻居商量之后也决定这样做。一个春天的早晨,驶来一辆马车,奥古斯托斯穿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坐上车,向母亲、教父和邻居们告了别,因为他要去首都上学了,母亲最后一次把他的金发梳理整齐,祝他一路平安,这时马匹移动了,载着奥古斯托斯驶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若干年后,年轻的奥古斯托斯不仅是戴红帽子的大学生,还蓄起了小胡子。有一天他又回到了家乡,这是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他母亲病势沉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年轻人于黄昏时分回到家中,邻人用赞叹的目光看着他下车,看着马车夫帮他把那只大皮箱搬进小屋里去。母亲躺在破旧低矮的小屋里,已经奄奄一息,当这个漂亮的大学生看着躺在白色枕头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时,那张脸却只能以无言的目光向他致意了。他哭泣着跪倒在床前,亲吻着母亲冰凉的双手,他整整跪了一夜,直至那双手完全冰冷,目光黯淡熄灭。

他们埋葬了母亲之后,平斯万格教父挽着年轻人的手来到自己的小屋,年轻人觉得小屋比从前更矮更暗了,他们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黑暗中只有几扇小小的窗户闪烁出微弱的光线。老人一面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灰白胡子,一面对奥古斯托斯说:“我要给壁炉生火,那样就用不着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又要启程,如今你母亲已经故世,今后大概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燃起壁炉的火。他把自己坐的安乐椅拖近火炉,大学生也移动了自己的椅子,于是他们又静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看着燃烧的木片,直至火焰逐渐低弱,这时老人柔声说道:“再见吧,奥古斯托斯,我祝你万事如意。你有一位很好的母亲,她替你做了许多事,远远超过你所知道的。我很乐意再为你奏一次音乐,让那些小天使再出现一次,你也知道,以后不可能再有机会了,你不要忘记他们,你应该知道,他们永远在歌唱着。你也许还能够再听到他们的声音,如果有一天你怀着寂寞和渴望的心,希望再听见他们的声音时。我们握手告别吧,我的年轻人,我老了,必须去睡觉了。”

奥古斯托斯伸手和他握别,说不出话来。奥古斯托斯悲伤地回到凄凉的小屋,在自己古老的家乡度过最后一个夜晚,在他入睡之前,他相信自己又重新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童年时代那种甜蜜的音乐。第二天清晨他启程了,从此人们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他也很快就忘记了平斯万格教父和那些小天使。他卷进了豪华奢侈的生活浪潮中。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策马驰骋在狭窄的街巷胡同之间,并以嘲讽的目光回报那些小姐们的凝注;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跳舞跳得如此敏捷而又有吸引力,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既能如此灵巧机敏地驾驭马车,又能够在整个夏天的夜晚在花园里举办喧哗热闹的宴会。他现在是一个阔寡妇的情夫,她供给他金钱、衣服、马匹以及其他一切,凡是他需要的,或者是想要的一切。他和那位寡妇一起旅行到巴黎和罗马,睡在她的锦缎床上,而他爱的却是一个温柔的金发少女,他在深夜时分冒险到她父亲的花园里和她幽会,而她呢,当他旅行离开时,给他写了热情的长信。

后来他不再回国了。他在巴黎结识了许多朋友,他已经厌倦那个有钱的寡妇,对于学习也早已毫无兴趣了。他留在陌生的国家里,过着豪华生活,他玩马、玩狗、玩女人,巨额的金钱在他手中来来去去,他到处都受到人们的奉承、崇拜,人们都愿意供他驱使,他微笑着接受这一切,就像他小时候接受那小姑娘的指环一样。他母亲祝愿的魔力停留在他的双眸和嘴唇上,周围的妇女都对他百依百顺,朋友们都蜂拥在他身边,没有人觉得——连他自己也很少感到——他的心灵是何等空虚和贪婪,他的灵魂又是何等衰弱和痛苦。有时候他实在厌倦于这种为人人所宠爱的生活,便一个人乔装打扮潜行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他发现不论什么地方的人都很愚蠢,容易受骗,他发现不论什么样的爱情都很可笑,爱情如此热烈地追求他,却很少使他感到满足。那些男男女女常常使他恶心,因为他们毫无自尊心,他常常整天一个人牵着狗到山上风景优美的游猎区去打猎,追捕和射杀一头鹿所得到的乐趣也远远超过于追求一位漂亮而放荡的女人。

有一次他在某次海上旅行中,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大使夫人,一个出身于北欧名门的苗条而端庄的女子,她站在许多贵夫人和社会名流之间,显得分外特别、高傲和沉默寡言,似乎没有人可以和她比美。当他看到她,而且注意到,她的眼光对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而过时,他仿佛才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爱情。他下决心要获取她的爱情,从那一刻起,他一天到晚每时每刻都在她身旁、她目光所及之处徘徊,由于他自己周围也经常蜂拥着一群崇拜他的男男女女,盼望和他交往,因而他和那位严肃的美人在这群旅行者中就像是一位君侯和他的高贵夫人,就连那位金发美人的丈夫也很尊敬他,尽量讨好他。

但是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直至航行到欧洲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旅行团全体人员都下船到这个陌生城市去观光两三个小时,也好让他们的鞋底重新和大地接触片刻时,终于达到目的。他始终守候在心爱的人身边,在一处五花八门的集市广场的熙攘声中,他终于等到了和她单独讲话的机会。无数狭窄阴暗的街巷汇入这个广场,她由于信任他,被他带进了这样一条小巷,她突然发现自己单独和他在一起,看不见旅行团的其他成员,感到很羞涩,他却容光焕发地朝她转过身子,把她犹豫不决的手捏在自己手里,要求她逃走,要她留在这个陌生国度里和他私奔。

美丽的夫人脸色变得苍白,目光盯着地上轻声说道:“噢,这样做不合骑士精神,您让我忘掉您方才对我说的话吧!”

“我不是骑士,”奥古斯托斯叫道:“我是一个正在恋爱的人,而一个正在恋爱的人是只知道关心自己的情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也不想。啊,美人儿,和我一起逃走吧,我们会幸福的。”

她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严肃而又带责备地凝视着他。“您怎么知道我爱您呢?”她喃喃地抱怨道,“我不会撒谎,我爱您,而且常常希望您就是的丈夫。因为您是我唯一真正爱恋的人。天哪,爱情竟能如此误入歧途!我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可能去爱一个既不纯洁又不善良的人。但是我宁可一千次留在我丈夫身边,尽管我不太爱他,他却是一个骑士,高尚而有道德,这些您是不会了解的。现在请您不必再说什么了,请立即带我回船,否则我就要大声呼救,向公众揭穿您的厚颜无耻了。”

他苦苦哀求也好,咬牙切齿也好,她都不予理会,当他沉默着不愿意伴她同行时,她便独自走回船去。奥古斯托斯也立即上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岸上,不向任何人道别就离开了船只。

从此他告别了这种受人宠爱的幸福生活。过去,他憎恨道德和尊严,把它们践踏在脚下。过去,他千方百计施展自己的魅力勾引规矩的妇女,并引以为乐。过去,他欺侮老实人,总是很快和他们交上朋友,加以利用,然后又讥讽地抛弃他们。他玩弄少妇和少女,很快又将她们遗弃,他寻找富贵人家的小姐,勾引她们,让她们堕落。他追求和恣意享受种种乐趣;他学会了一切坏习惯,扔下一种,又学会一种。但是现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欢乐,对于他自己处处都遇到的爱情,已经不能在他的灵魂中引起任何反响。

他忧郁地住在海边一所美丽的宅邸里,他厌烦和嫌弃所有来访的女人和男人,以最乖戾的脾气和恶劣的态度对待他们。他渴望着贬低人类,并且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的蔑视,他对于自动奉献给他的那种不应该得到的爱情已经餍足腻烦,他觉得自己这种只接受、不付出的堕落而糜烂的生活毫无价值。他有时候长时间地苦苦期待,只是为了能够再度产生一种真正的欲望并且得到满足。

他的情况被他的朋友们传布出去了,说他有病,需要一个人安静疗养。他收到许多信,却从来不去拆阅,关心他的人纷纷从仆役那里探听他的近况。而他只是孤零零一人非常悲伤地坐在临海的客厅里,他的生活空虚而且荒芜,如汹涌海潮般的爱情业已无影无踪。当他高坐在窗口边的安乐椅上,清算着自己的过去时,那副模样难看极了。白色的海鸥在海风中飞舞,他以茫然的目光跟踪着它们,那目光中欢乐的光彩业已消失殆尽。只有他的嘴唇露出生硬和恶意的笑容,他考虑妥当后,便打铃召唤仆役。他吩咐他们邀请他所有的朋友在一个指定的日子里来参加宴会,目的是让来宾们届时看到一所空宅邸和一具尸体而感到震惊,受到嘲讽,因为他已经决定在宴会前一日服毒自尽。

预定举行宴会的前一天傍晚,他打发走了所有的仆人,整座住宅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他走进自己的寝室,在一杯塞浦路斯酒中掺进了一剂烈性毒药,然后端起了杯子。

正当他张口欲饮时,有人重重敲门,他不予理睬,那门却自动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小的老人。老人走向奥古斯托斯,小心翼翼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用他熟悉的声音说道:“晚安,奥古斯托斯,你好吗?”

奥古斯托斯吓了一跳,又羞又愧,自嘲地笑着说:“平斯万格先生,您好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您真是一点儿也不见老。亲爱的教父,您来得真不凑巧,此刻我疲倦极了,正想喝杯酒安寝呢。”

“我看见的,”教父平静地回答。“你正要喝一杯睡前酒,你有权喝这最后一杯能够帮你入睡的美酒。不过你先得让我这个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噜苏几句,你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喝一小口酒润润嗓子。”

说完他举起酒杯放到嘴边,奥古斯托斯来不及阻挡,他已把酒一饮而尽。

奥古斯托斯吓得面无人色。他冲到教父面前,摇晃着他的双肩,高声尖叫道:“教父啊,你知道方才你喝了什么吗?”

平斯万格先生点点他那聪明的灰色脑袋,微笑着说:“我知道是塞浦路斯酒,味道不坏。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也是没有时间,只要你肯听,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

那个惊慌失措的人睁大一对明亮的眼睛惊惧地望着教父,以为他马上会倒下去。

而教父却舒适地往靠背椅上一坐,还愉快地向自己的年轻明友点着头。

“你以为这杯酒会伤害我,很担心吧?什么事也没有!你能这么友善地为我担心,我可没有料到。现在让我们像过去那样谈谈吧!我看你好像已经腻烦那种享乐生活,这我能够理解。我一走开,你又会倒满一杯酒喝下。因此我必须先和你谈谈。”

奥古斯托斯靠在墙上倾听着老人善良悦耳的声音,这声音他从儿童时代就已经听惯,它唤起了他灵魂中过去年代的影子。他深感羞愧和悲痛,仿佛看见了自己纯洁的童年。

“我已经喝下你那杯毒药,”老人接着说,“因为我对你的不幸也负有责任。你母亲在你行洗礼时替你祝愿,而我帮她实现了这个祝愿,尽管它是十分愚蠢的。你也不必再对它加以认识了,它实在是一种诅咒,这一点你自己也已觉察。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我感到十分难过,倘若我能再度和你坐在家乡小屋的壁炉前静听小天使们歌唱,我会感到非常高兴的。可是这不容易办到了,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要让你的心重新变得健康、纯洁和开朗似乎不大可能。不过可能性还是有的,为了你,我要试一试。你可怜的母亲的祝愿让你遭了灾。奥古斯托斯,让我再来替你祈求一个愿望吧,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你显然不会再渴求金钱和财富,对于权势和美女肯定也已餍足。你想一想,凡是能使你那腐败的生活改善和变好,能使你重新快活的任何魔法我都愿意为你祈求。”

奥古斯托斯坐着,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沉默无语,因为他已经十分疲倦和绝望,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我很感谢您,平斯万格教父,可是我认为我的生活已经无可救药。我想,当你进来时我想做的事是较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你能来临,我还是非常感激的。”

“是的,”老人慎重地说,“我能够想象,这对你来说是不容易的。不过,奥古斯托斯,也许你还能够想出一点什么来,会想到迄今很欠缺的什么东西,或者你再回忆回忆过去的年代,那时候你母亲还健在,你经常在黄昏时分到我的小屋来。那时候你不是常常很快活吗?”

“是的,当时是快活的,”奥古斯托斯承认道,好像从一面古老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早年灿烂生活的遥远而苍白的景象。“但是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我不能指望自己重新变成孩子。唉,怎能让一切都从头开始呢!”

“不要这样。这一切也许如你所说的,全无意义。但是再想一想我们一起在家乡度过的时光,想一想你学生时代和你夜里偷偷在花园里幽会的那位可怜的姑娘,想一想曾和你同乘一条船旅行的美丽的金发贵夫人,想一想你曾经幸福地度过的所有的片刻,这一切都曾使你的生活美好而有价值。你也许能够认识到它们当时为什么使你感到幸福,这样,你便能够重新提出希望了。我的孩子,为了让我高兴而提出希望吧!”

奥古斯托斯闭上眼睛回顾自己业已消逝的时光,好似通过一条黑暗的过道去窥视远处某一点光明,他曾是从那儿过来的。他又重新看见了自己周围那些一度是明朗而美丽、后来又逐渐变得昏暗并且越来越昏暗、最后他站在一片漆黑之中一点儿也不能使他快活的东西。他思潮澎湃,越想远处那一小小的光点在他眼中越显得美丽、可爱和值得羡慕了,终于他看清了它,眼泪夺眶而出了。

“我愿意再试一试,”他对教父说。“把过去的魔力从我身上祓除,它对我毫无益处,请给予我能够爱人的力量!”

他哭泣着跪倒在老教父身前,在他跪下的一瞬间,感到对老人有一种炽热的爱,他露出和表现出了早已为自己丢弃的话语和行动。而教父只是温柔地扶起他,挽住他朝床前走去,让他躺下,然后轻轻抚摸着他发烫的额上的头发。

“好的,好的,”他轻轻对奥古斯托斯讲,“好的,我的孩子,一切都会变好的。”

奥古斯托斯觉得浑身疲倦,似乎自己在这片刻之间老了许多,当他呼呼入睡后,老人悄悄地离开了这座空洞洞的房子。

奥古斯托斯醒来时听见周围一片疯狂的喧哗,整座房子都回响着这种闹声。他站起身子打开自己身边的门,发现整个客厅以及所有的房间里全是他从前的朋友。他们是来参加宴会的,却发现整座房子空无一人。他们都很愤怒和失望,他向他们迎去,企图像以往那样用微笑和几句玩笑话来安慰他们;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这种力量。他们一看见他,便一起向他狂喊,他困惑地微笑着,自卫地伸出双手,他们却狂怒地向他逼近。

“你这个大骗子,”一个人尖叫着说:“钱呢,你欠我的钱呢?”另一个人喊:“马呢,我借给你的马呢?”而一位漂亮的妇女则愤怒地嚷嚷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秘密,都是你泄漏出去的。我真恨你,你这个怪物!”还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歪扭脸喊叫道:“你是魔鬼,把我害成这副模样,你这害人精!”

情况就是这样发展下去,人人都侮辱他、责骂他,大家都有道理,很多人还揍了他,当他们离开时,不仅打碎了镜子,还拿走了许多贵重物品。受伤的奥古斯托斯从地上爬起来,走进卧室,他照了照镜子,打算洗洗脸,他看见自己的脸憔悴而可怕,泪汪汪的眼睛又红又肿,血滴从额头上流下来。

“这是报应,”他喃喃自语道,洗干净脸上的血迹。他还来不及再回想什么,只听得楼下又是一阵新的喧哗,一群人正从楼下往上冲:是那个他抵押了房产的债权人,是那个妻子被他诱奸了的丈夫,是那个被他引诱失足的儿子的父亲,还有那些被他解雇的男女仆人,警察和律师也来了。一个小时以后他被抓进警车关进了监狱。警车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有的尖叫,有的讽刺挖苦,还有一个年轻的邻人从窗子里朝他脸上扔了满满一把垃圾。

全城的人都在诉说这个人的罪行,而过去他们大都很熟识他并且爱他的。没有一桩坏事被遗漏,他一件也不否认。许多他早已忘却的人,现在都一个个站在法官面前控诉他多年前的种种罪过。那些仆人,他过去给他们的馈赠很多,而他们也偷窃了很多东西,现在也来诉说他罪恶的隐私。每一张脸上都充满了轻蔑和憎恨,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谁也不称赞他,宽恕他,谁也不想到他的任何一点好处。

他听从命运摆布,任人把他从牢房里带出带进,一会儿带到法官面前,一会儿带到证人面前。他那患病的眼睛吃惊而悲哀地看到无数凶恶、愤慨而又憎恨的面孔,可是透过每一张脸的丑恶和变形的外皮,他却看到他们的内心深处闪烁着隐秘的爱的光芒。所有这些人过去都曾爱过他,现在他也没有怨恨任何人,甚至从每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些美好的回忆。

最后他被关进了监狱,不允许见任何人。他在高烧中做梦,梦见了母亲、他的第一个爱人、平斯万格教父以及海船上的北欧美女,他在梦中和他们谈话。当他醒来时,眼睛里只见到孤零零被抛弃的悲惨光景,于是他痛苦地渴望能看见人世间的景象,好像他过去不曾享有过和占有过似的。

他被释出狱时已经年老多病,没有人再能够把他认出来。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人们在大街小巷里散步、骑马或者闲逛,到处都在叫卖水果、鲜花、玩具和报纸,就是没有人理睬奥古斯托斯。过去曾经偎依着他饮酒作乐的美女,如今却坐着华丽的车子从他身旁疾驶而过,她们车子后面扬起的高高的尘土扑打在他身上。

从前他曾沉溺于华丽的生活之中,这种生活早已离他而去,现在他只感到可怕的空虚和孤独。他有时走进人家的大门,为了暂时躲一躲烈日的烤炙;有时走进人家的后院,为了讨一口水解渴,这时总是听到别人讨厌和敌视他的声音,同是这些人,过去总是以闪闪发亮的眼睛非常亲切关怀地回答他的问话。但是现在每一个人的言行都牵动着他的恻隐之心,他为之而高兴和感动,他爱那些游戏着的以及上学去的孩子,他爱那些坐在屋前长条凳上的老人,他们伸出枯萎的双手在阳光下取暖。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以热情的目光跟踪着一个少女;看见一个工人下班后牵着孩子的手回家;看见一个聪明能干的医生心境宁静地驾驶着汽车,心里还在想着自己的病人;还看见一个可怜的衣衫褴褛的妓女黄昏时分在郊外的路灯下拉客。这些人都值得他这个为社会所遗弃的人爱,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和姐妹,他们都怀念自己亲爱的母亲和美好的身世,对更好、更高贵的目标都怀有一种神秘的向往。每个人都引起他某种特殊的爱和思虑,他感到任何人都不比他坏。

奥古斯托斯决心去周游世界,并且要找到一个他能够对人们有用并能献出自己的爱的地方。他必须习惯于新的处境,因为他的外形已经不再给人以美好的感觉;他两颊已经凹陷,衣履褴褛如同乞丐,他的声音和举止也不像从前那样使人高兴和富有魅力。小孩子们都怕他,怕他蓬乱灰白的长胡子,衣冠楚楚的人躲避他,嫌他有病而且肮脏,而穷人们也因为他是外国人而不信任他,怕他会夺去他们的一点点口粮。因而他要为别人服务十分困难。但是他加倍努力而不沮丧。他看见一个小孩子想按面包铺的门铃,可是小手够不着,他就去帮助那个孩子。有时候他也会遇到一个比自己更穷的人,一个瞎子或者一个跛子,他就走上前去帮忙,尽可能让他们满意。倘若他帮不上忙,也总是用一个安抚的目光,一声问候,一种理解和同情的姿势尽量给人以愉快的安慰。他学会了观察别人的需要,他们期待他做些什么,他们喜欢些什么:有的人喜欢兴高采烈的问候,有的人喜欢默默无言的一瞥,有的人喜欢清静,不愿意受打扰。他每天都感到惊讶,世上竟存在如此多的痛苦,而同时人们又能够十分快乐,他欣慰地一再看到这种现象:每一种痛苦总是伴随着一阵欢快的笑语,每一次死亡的钟声总是伴随着儿童的歌唱,而在每一种不幸和卑陋的旁边总可以找到一种抚慰、讥笑、安慰或者微笑。

他觉得人生十分微妙,每当他转过一个街角,总看见一群学生朝他跳跃而来,他们生气盎然,每一双眼睛都流露出童稚的美丽。即使受到这些学生嘲弄和烦扰,他也不以为忤,因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本人也早已发现自己的面貌业已憔悴不堪,这都是从橱窗玻璃中或在饮井水时照见的。是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取悦于人们,当然也早已丧失了过去他曾充分地拥有的权威。现在他满足于看到他人如何沿着他们自己的轨道努力奋斗,他也曾一度走过这道路,他看到人们如此迫切、精力充沛、自豪而愉快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这在他来说,好像是在看一场十分神奇的戏。

冬去夏来,时间就这样消逝着。奥古斯托斯在一所贫民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他在这里安静而知足地享受着自己的幸福,他看见贫穷可怜的人们如何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千方百计地克服死亡、改善生活。他看到重病患者眼中忍耐的神色,看到痊愈者眼中明朗的生机,觉得这种情景十分壮丽;他认为临终者脸上安详、尊贵的表情也很美丽,而比这一切更为美丽的是那些纯洁可爱的女护士的爱人之心和忍耐心。这一阶段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秋风再度降临时,奥古斯托斯重又开始流浪,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一阵奇异的焦躁袭上他的心头,因为他感到前进的道路还茫无止境,而他却还要到许多地方去结识更多更多的人。他头发已经灰白、双眼在充满病态的红眼睑里显得呆傻迟钝,渐渐地他的记忆力也变得模糊了,觉得自己不可能再走遍天下,但是他已心满意足,因为他已发现世界确实美好和可爱。

初冬时分他来到一座小城市;阴暗的街道上空飘舞着雪花,几个顽童向过往行人投掷雪球,此外便是一片黄昏的寂静。奥古斯托斯疲倦极了,他走入一条狭窄的小巷,感到很眼熟,又走进另一条小卷,他看见了母亲的小屋和平斯万格教父的小屋,在冰冷的飞雪中,这两所房屋显得低矮破旧。教父家的窗子里透出灯光,在寒冷的冬夜里闪耀着安宁和温热。

奥古斯托斯走上前去敲门。矮小的老人迎接他,沉默地把他迎入小屋,房间里暖和而且安静,壁炉里闪着一小撮明亮的火光。

“你饿了吧?”教父问。奥古斯托斯不饿,他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那么你总该累了吧?”教父又问道。他在地上铺开那条旧毛皮,两个老人并排蹲坐在一起望着火光。

“你走了很远的路,”教父说。

“噢,路上很好,我只是有一点儿疲倦而已。我能在你这里睡一晚么?明天一早就走。”

“好啊,当然可以。你不想再看看小天使跳舞么?”

“小天使跳舞?噢,当然好,我多么想重新变为孩子啊。”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教父又说道。“你又变得可爱了,你的眼睛又像从前那样善良柔和了,那时候你母亲还活在世上。你来看我,真是感谢得很。”

流浪者穿着破烂的衣服和他的老朋友坐在一起。他还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疲乏过,舒适的温暖和火光使他昏昏然,简直分不清现实和往事了。

“平斯万格教父,”他说,“我又不乖了,气得母亲在家里哭泣。你一定要去和她谈谈,告诉她,我一定会乖的。你愿意去说吗?”

“我愿意的,”教父回答道,“你不要着急,她一直非常爱你的。”

火光逐渐低弱,奥古斯托斯睁大了睡意蒙的眼睛凝视着微弱的红光,就像他过去童年时代那样,教父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一阵悦耳的音乐柔和而又微妙地响彻了黑暗的小屋。成千个亮晶晶的小天使在空中飞舞,他们成双成对地欢快地旋转。奥古斯托斯观看着,倾听着,儿童时期的美好意识全部重又找到了广大的乐园。

蒙中他仿佛听到母亲在呼喊他;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再说教父已经答应和母亲谈谈。当他睡着时,教父合拢了他的双手,倾听着那业已停止跳动的心脏,直到小屋里完全黑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