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到手的鱼儿交给母亲,她们通常是按照这里古老的方式进行加工。去除内脏后,加盐进行简单的腌制,然后一条条摆到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摊开,在阳光下晒一到两天脱水到半干。这些腌过晒过的鱼就是我家乡菜香煎小河鱼的半成品了,我的母亲先用热油在锅底烧得滚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条条半干的河鱼摆放到锅里面,一圈圈按顺序整整齐齐地摆好,根据火候用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这些鱼直到煎成金黄色。河鱼在流动的清水中长成,因此鱼肉干净且极具韧性,经过油煎之后,头、尾、腹部嚼起来十分香脆,而背部肉厚处则略带韧性,放一条香煎小河鱼在口中,香、脆、韧,无论是佐酒还是下饭,真正是一道绝味。
这样的小鱼不仅在河里能见到,我们当地随处可见的池塘里也多的是。这里的池塘基本上都是活水,虽然不大流动,但是也上有来源下有去处,因此池塘里的水也是极其干净清澈的。这些池塘,大都建在自然村落的中央或者边缘,是一个村子灌溉设施的重要部分。我们小时候,一年四季,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捧着饭碗站到池塘边上吃,一边吃一边把菜叶子扔到池塘里,看着菜叶四周的油花大小,比赛谁家炒菜油水的轻重。这个时候也是鱼儿们最开心的时候,它们浮上水面,追逐着菜叶和油花,在莲叶间星星点点露出灰色的背和白花花的嘴。
为了灌溉的方便,这些池塘每年都要清理淤泥,通常是在冬天水浅时进行。那是全村人盛大的节日,池塘即将为我们献出它的恩赐:莲藕和鱼。水快抽干的时候,全村人以家庭为战斗小组,纷纷卷起裤腿跳进池塘中抓鱼。真的是抓鱼啊,鱼在浅浅的水面上挣扎,又或者顾头不顾尾地一头扎进淤泥里,我们伸手下去就能一条一条地抓上来。这时候精壮劳力全下池塘了,或者空手抓,或者用渔网捞,没有一次失手的;家里的老幼,不敢下水的,则眼巴巴地端着脸盆或者水桶围在岸边,伸出去接住池塘里的家人扔过来的鱼儿。这真是一次狂欢,每个人都激动不已,争先恐后,岸上岸下,呼儿唤女,人仰马翻。总有那么一位幸运儿,悄悄地逼近那条最大个儿的鱼,看准了一把按住,挣扎一会儿不顾弄到一身的泥水将鱼抱起来,引起岸上一片羡慕的尖叫声。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一次的抓鱼都会持续一个多钟头,几乎每家都能抓到满满一桶鱼,被家里的小孩踉踉跄跄地提在手中,大家喜气洋洋,高高兴兴地护送着战利品回家去,不一会儿,满村都飘荡着鱼汤的香味。这样一次捕捞,每家都要吃上很久的鱼,母亲将鱼按大小分门别类,大的做成红烧或者熬鱼汤,小鱼则剥洗干净腌好晒干,待日后做成香煎鱼供一家人慢慢享用。
我的父亲是抓鱼能手,每年都抓到好多。不仅如此,他总能有新的招数给我们惊喜。记得有一次,头天下大雨,父亲冒着雨神神秘秘地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我被他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满怀狐疑地跟着跑到村后的池塘边。父亲让我站在岸边,这是池塘的上游入水口,只见父亲跳下去,摸索片刻,忽然取出一只竹篾做的圆篓来,摇了摇,得意扬扬地举给我看。我好奇地接过竹篓,竹篓沉甸甸的,水还沿着篾片间的空隙流出来,竹篓里居然是半篓鱼!太神奇了,原来熟知鱼性的父亲料到下大雨的时候鱼儿会顺着入水口逆流而上,于是预先放置了一只竹篓,等今天雨停,鱼儿沿水流返回池塘的时候自动游进了竹篓里!父亲指给我看,原来竹篓是有机关的,篓的颈部细窄,那里有倒放的尖尖的篾片,鱼儿可以游进去,但是要想游出来就会被尖尖的篾片卡住动弹不得。父亲背着手在前面慢腾腾地走回家,我喜滋滋地捧着鱼篓跟在后面,内心充满了对父亲无以言表的崇拜!
后来我离乡读书,然后就是工作。父母搬来城市和我一起住之后也从市场上买过几次小鱼,做成香煎鱼给我吃。不知道是鱼的问题还是油的问题,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老家的香煎鱼那么香脆韧。偶尔回到老家,儿时玩耍的河道被辟成了沙场,河流也几乎干涸了,再也不见小鱼的踪迹。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池塘再也无人打理,长满了杂乱的水草和浮萍,拨开来看,水已经变成了肮脏的绿色。我沿着池塘岸慢慢走着,恍惚间看见那时候的人们又在熙熙攘攘地抓鱼了,心里顿时一片茫然。
长虫记
我对蛇一类的动物总是敬而远之,倒不是因为被伤害过,而是一看见就背心发凉,即使是在动物园里隔着玻璃橱窗都能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气。在我们老家,以前都住平房,偶尔能遇到蛇出没,有时候能看见整条蛇沿墙根或者房梁游走,大多数则是忽然瞥见蛇身的一段,当然,最可怕的是看不见蛇但在墙角发现白色半透明的蛇蜕,那就会让人担惊受怕好长一段时间。
家里出现的蛇据说是有灵性的,说是祖宗变的,一般不会伤人。即使如此,我还是敬而远之。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后一个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小人书,总觉得怪怪的,不舒服。于是跑到门口坐在门槛上继续看。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啪”的一声,回头看,一条快一米长的蛇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落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蛇很快游走了,我吓得腿都软掉了,至今想来还是毛骨悚然。
其实,我现在知道,蛇跑上房梁大都是为了追捕老鼠,至于它是怎么爬上四五米高的墙头,至今都是个谜。这是颇具神秘感的一件事。我们村有个鳏夫,有天晚上听到房梁上有动静,开灯一看是条黑色的大蛇,正抬起头观察他,于是他找了根棍子把蛇打了下来。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听到房梁上还有动静,一看是一条比昨天稍小的黑蛇,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打了下来。本以为从此太平无事了,不料第三天夜里他又听到了动静,开灯后看见一大一小两条黑蛇在房梁上。这位鳏夫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赶紧买了两刀黄表纸烧了,据说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这两条蛇了。
十婶给我讲过她的一次亲身经历。有一天她在七伯母家坐着闲聊。妯娌俩几乎同时发现墙角背光的地方有一条蛇,听到她俩的惊叫声,那条蛇嗖地钻到了墙角的洞里面去了。七伯母胆子比较大,提了开水瓶朝洞里倒开水,不一会儿那条蛇就跑了出来,妯娌俩追到灶间,终于把蛇截住手忙脚乱地用铲子铲成几段。第二年,七伯母突发怪病,忽冷忽热,身上的皮肤一块块地蜕了下来。百般医治终不见好,后来请了位看相的来看。这位看相的提示说是不是伤害过家里的长虫,七伯母点头说是,看相的于是让七伯母亲自烧了黄表纸谢罪。神奇的是,才过几天,七伯母的病不治而愈。
我们老家关于家蛇的故事很多。尤其是我们村,建村的时候据说是打断了一条山梁辟成平地建的房子,后来有高人指点说,这道山梁状如大蛇,我们的房子刚好建在大蛇的七寸处。山梁被截断的一头,形如蛇头,蛇头前是一汪潭水,仿佛一条蛇出没于水面之上。这样的传说让这蛇山充满了神秘感,虽然山不高却人迹罕至。后来村里建工程需要石头,于是有几位精壮劳力跑到蛇山,炸山开石。炮声响后,石头裂开几条小缝,几条尺余长极精瘦的红色小蛇蜿蜒而出,把几位精壮劳力吓住了,竟然愣在当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打蛇山的主意,蛇山顶从此更加郁郁葱葱,再也没有村民敢一个人上去。
这些故事如今已经很难找到当时的亲历者了,然而所有人都相信是真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正是怪力乱神会让人心生敬畏,所以也并不全是坏事。我有时候散步经过蛇山旁的小路,就会格外小心,唯恐会有红色小蛇从石缝里钻出来,然而一次也没看见。村里陆陆续续盖起了许多三层的楼房,瓷砖铺地,窗明几亮,再也没有人看到蛇出没了。我有时候在想,它们都去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