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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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爱情倾泻(5)

有时候,最亲爱的,我真的认为我在与人交往中是个失败者。当然我喜欢我的妹妹,在她向我发出邀请时的那个瞬间我真的为她愿同我一起去莱特梅利茨而高兴,我为能通过这次旅行给她带来愉快,能好好照顾她而高兴,因为照顾某个人是我秘密的、永恒的愿望,也许我周围的人中没人知道或相信我有这个愿望——但在经过了三或四小时共同旅行、共同乘车、共同吃早餐后,当我向她告别向法院走去时,我愉快极了,我使劲吮吸空气,单独使我感到舒适,这种舒适感在我同妹妹一起时从未感受过。为什么亲爱的,为什么呢?你在你所爱的人们的身上难道见过哪怕稍稍有点相像的现象吧?这种情况一点都不怪,因为我们友好地分手,六小时后又友好地重聚。而这不是独一无二的一次;明天,后天,只要旅行在继续,这种情况将反复出现。——最亲爱的,躺在你的脚下,不言不语,这是最美好的。

弗兰茨

1913年2月9至10日

二十八

救救我,最亲爱的,请帮我把我在这几天中闯的祸平息下去。也许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我不喊叫,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不安的情绪一下子涌在我的麻木不仁当中,令我心绪紊乱,我写的是不负责任的东西,要不就是担心我每时每刻都会这么做。虚假的句子潜伏在笔的四周,缠绕在笔端,一块儿被拽入了书信中。我并不认为,人们永远不会失去完美地表达想要讲的感想、要写的东西的力量。对语言的虚弱,对言语的局限性与感觉的无限性之间的比较,根本无人指出。无限的感觉在语言中与在心中时一样是无限的。在内心清清楚楚的东西,落在词语中同样不可避免地会清清楚楚。所以永远没有为语言担忧的必要,可是在注视着言语时,笔者往往会为自己担忧。谁又懂得超脱自我呢,而这本是为人的义务。这种暴风雨般的或翻来覆去的或沼泽般的内心就是我们自己。可是在那暗暗延伸着的道路上(言语就是从我们心中涌到这条路上的),自我认识被公之于众,即使它仍然披着面纱,但它终究是在我们面前了,无论看上去是辉煌的还是可怕的。最亲爱的,保护我免遭最近从我心中挖掘出来的那些讨厌的言语之害吧。对我说,你看到了一切,但仍然爱着我。上次我就拉斯克-许勒和施尼茨勒写了一些攻讦性的话。我说得多有道理!但二者却仍然是高翔在天空的天使,而我则躺在底谷。瞧瞧马克斯的赞誉!他称颂的实际上不是我的书,这本书就在这里放着,若有兴趣,可对照检查那些评价正确与否;但他称颂的首先是我,这是最可笑的地方。我在哪里呢?谁能检验我?我希望自己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只为了一个目的:能够切实伸入我自身错综复杂的结构中去。我说的话没有一次完全是我的想法,甚至不完全是我说话时的想法。倘若我向我的内部看去,我看见那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纵横交错,以至我甚至无法准确地说明我对自己反感的原因并完全接受这种反感。

最亲爱的,你看到这种迷乱现象有何感想?对于旁观者来说,这难道不是比对于经历者更可悲、更讨厌吗?当然要更可悲和讨厌得多。我可以想见,为了不在它面前拔腿逃跑,你得花费多么大的力量。我是完全平静地写下所有这些话的,我承认。

弗兰茨

1913年2月18至19日夜

二十九

夜深了,夜深了。又是各种各样的人度过了一个荒唐的晚上,我毫无支撑地——我没写作,而你又在柏林——让人拖着,随波逐流。一位年轻女子说着她的淘气的小男孩的事,这番聊天还算其中最好的呢,但即使这番话我也远远不能完全忍受,我漠然的目光颤动着从她上方越过(尽管她给我好感),我这种机械的眼部运动也许令她困惑不解,我咬着嘴唇,力图集中注意力,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注意力却集中不到这里,可是也完全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莫非在那两个小时里我根本就不存在?看来一定是这样。因为,即使我在那里靠在小沙发上睡着了,我的存在也要比当时那个样子更肯定无疑。

与此恰成对照的是,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当我早晨去办公室时,一切在我心中还是讨厌的、乏味的,以至我在去办公室的途中心血来潮地跑了一大段路,尽管时间并不算太晚。我的目的无非是:让世界的讨厌性活动起来,这样这种讨厌性或许可以让人容易承受些。但是,当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在信中读到了昨天夜里我盼望读到的内容——你愿意同我一起到拉菲尔去,或至少有这种考虑——,世界便由于它拥有你说的可能性而在我面前恢复了好几个星期不曾出现过的面目。这么说来,你将与我同行,在那里我们将同在,我们将肩并肩地靠在那海边的栏杆上,肩并肩地坐在棕榈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将发生的事情可以简单归结为“肩并肩”。我愿离开一切而永远隐居其中的那颗心将在我身边跳动。现在我的脸上还不时掠过一阵寒颤。这是在设想不可能的事情时的必然现象,你写下的只是一个童话,让我为你寻找一个小窝,然后我让你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里。听着,最亲爱的,你话中的不可能性为这种语调所证实,一次共同的旅行需要有种种奇迹作为前提,但即使这些奇迹一个接一个变成了现实,即使我们已经站在一分钟后就要开往格努阿的火车前,我仍不得不留下,那是我不可推托的义务。在比如说我现在的状况下,或在始终有出现这种状况的可能性的前景中,我绝不可以胆敢成为你的旅伴。我只配单独蜷缩在车厢的一隅,我应该待在那里别动。我竭尽全力维护着我与你之间的联系,绝不能受到这么一次伴随旅行的危害。

弗兰茨

1913年2月20至21日夜

三十

我现在真的手足无措了,最亲爱的。我看到你处在不幸中,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又哭了,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你需要我给出主意,但我拿不出任何主意。你被一种我所不知道的不幸所笼罩,这真的同最近环绕着我的不幸的进展有着密切的联系。最亲爱的,我真的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为什么要忍受从某块天空上被扔到这片黑色的、荆棘丛生的土地上的命运呢?还在童年时,我就老是怀着极其崇拜的心情站立在一家画店陈列品中的一幅艺术性拙劣的彩印画前。那幅画上表现的是一对情侣的自杀场面。那是个冬夜,月亮仅仅为了这个最后的时刻才从大片乌云中露出脸来。那两个人在一座小小的登岸木台的顶端,正在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姑娘和男方的脚同时向深处迈出,看到这两个人已经为重力所抓住,看画的人感到松了口气。我只还记得,姑娘的头上结着一条薄薄的、浅绿色的纱巾,纱巾在风中飘动,而男子深色的大衣被风鼓起。他们搂抱着,没法说是她在拉着还是他在推着,反正他们就是这样从容不迫地、势在必行地向前走去。我当时也许已经朦胧地感觉到(虽说后来才认识到这一点):爱情除了这里画的结局外,也许没有别的出路。但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旁边那幅画当然更令我喜欢得多,那画的是头野猪,它猛的一下子从林中暗处一跃而出,破坏了林间空地上猎手们的早餐,猎手们躲闪到树后面去了,盘子和食物飞到了空中。

最亲爱的,除了等你冷静下来,我实在无计可施。你的父亲又出门旅行去了吗?我觉得你对他可以无话不谈;他的关切程度也许不如你的母亲深;但这样也许更容易使他给你出主意,如果得不到主意,那么也会得到安慰的。而他一定在家,因为你写道,你必须骗过父母。兴许有必要到德累斯顿去一次?我也可以并将很高兴到那里去,因为我想,下一次你要再离开家是不是会更困难?我提出这些问题也许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安慰,反而是在你的痛苦中火上浇油地乱捅一气。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渐渐看不见所有其他人了,目中只有你,而你却这么痛苦。

弗兰茨

1913年2月25至26日夜

只想说几句话,最亲爱的。在马克斯那儿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正飞快地朗读我的故事的片断。然后我们痛快地交谈,笑声不断。假如关上所有的门窗,把世界关在外面,就会在这里那里产生一种美好的生活的表象,并几乎是一种美好的生活的真正开始出现。昨天我开始写一个小故事,它还那么短小,几乎连脑袋都还没有伸出来,对它还没有什么可谈论的。但正因为如此,我今天违背强烈的创作欲望把它撂下而到马克斯那儿去就更罪过了。但它如果确有身价,那么它也许可以等到明天。

星期六,1913年3月1日夜间2点

三十一

最亲爱的菲莉斯:

当我今天读完你的信时(当然不止一遍),我发现我们的处境是那么可怕,以至我隔着桌子向我那位滑稽而可爱的同事(我好像在给你的信中提到过他)称呼“你”。他正经历着一场当前处于不幸中的、其滑稽性与他本人相似的爱情史,当然这段爱情史前景必然会变好的。但他现在老是愁眉苦脸,我不仅要安慰他,而且得帮助他,于是,我在你的信中幸福与不幸的反复推移中,怀着某种绝望的心情,在并未进一步与他深化感情、也并未这么想的情况下,向他伸出了以“你”相称的手(他是绝对忠于友情和诚实的)。这太夸张了,后来我为此后悔不已。

我今天无法正确地回答你的问题,菲莉斯,我的头很疼,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却无法归纳起来。你没有答复所有问题,没有涉及所有问题,但你回答得很尽心,并尽了你目前最大的努力以求答得详细,我已不能不满足了。事情本身的进展表现在:通过这些信,问题变得更清晰了,尤其是轮廓更鲜明了。

我已有两天没给你写信了,因为第一,我要给你创造考虑问题的安静条件;第二,你星期一的明信片使我伤心,无论其内容还是你关于晚上还将给我写信的承诺,尽管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尽管你真的没有这么做,尽管你经常向我保证,只就完全肯定的事情作出承诺,但我仍然为此感到伤心。

就我今天在我愚蠢的处境中所能看到的而言,我们共同的幸福能否降临取决于你信中那几个“也许”能否实现。你是想知道如何确立固定关系吗?我毫无把握,一种长期的共同生活是否已足以确立这种固定关系。但我们甚至看不到长期保持这种共同生活的可能性。休假的时间和地点不同,而柏林不是共同生活的合适地点。但无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共同生活都不足以确立固定关系。因为关键在你那面的信念、勇气和自信。事关信念,是因为你的看法是不正确的,请相信我,菲莉斯。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存在于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现象。为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深于寻常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这同人际关系没有直接联系,我只能以这种自成体系的、内在关联的和严厉克己的方式来写作,而且因此也只能这样生活。但你会觉得这样“相当难以承受”,你在信中是这样写的。对人群的畏惧我自来就有,不是对人群本身,而是对他们闯入我孱弱的天性的行为,最亲近的人们走进我的房间会使我产生恐惧,这种行为对于我来说已不仅仅是恐惧的象征。撇开这点不谈(尽管这是撇不开的),如果有人(即便是母亲和父亲)来到正在过着我描绘过的秋天和冬天生活的我们这儿,又怎么会不给我和我的妻子——如果她与我休戚与共——带来不可忍受的干扰呢?“但你是否能够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你并不知道。”“我是否能取代你那里所有人的地位,你并不知道。”这用得着回答,用得着问吗?

办公室?有朝一日离开它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我是否有朝一日做不下去了而不得不离开,这种可能性倒不能绝对排除。从这个方面看,我内心的不稳和不安是可怕的,在此,写作也是唯一的和根本的原因。为你和为我的担忧是生活上的担忧,同属于生活领域,所以最终会同办公室内的工作调和的。但写作和办公室互相排斥,因为写作的重心在深处,而办公室位于生活的上面。似这般忽上忽下,人终会被撕成碎片。

唯一通过你的来信也许已经彻底排除了的是由钱不够引起的忧虑。做到这点就够可以的了。但你是否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呢?时间带着种种问题逝去。我不记得曾写过“非常急需”的话,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

弗兰茨1913年6月26日

三十二

我心境平和些了,菲莉斯,星期天我还带着头疼躺在林子里,疼得脑袋在草丛里转过来翻过去,今天已经好些了,但我并没有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昏头昏脑的。在想象驰骋时,我能把自己分身为二,我能平静而满足地站在你身边,并平静地看着我那时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如何行动,同时我能站在我们俩的上方,看着我施加于你——最好的姑娘——的痛苦,祈求给我施以严厉的刑罚,是的,我能做到这点。最近我曾为我自己写下如下这个愿望:“在经过一幢房子底层的窗前时,被一根套上脖子的绳子拽了进去,好像被一个置一切于不顾的人往上拽去,肢体破碎,鲜血横流,穿过一层层房间的屋顶、家具、墙壁和一层层地面,直到空的绳套钻出房顶,在穿破房顶的瓦片时我剩余的残肢才终于完全从绳套上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