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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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致友人书信(7)

从一开始我就看到那么一场谈话向我走来,从门一打开就开始了,糟透了,它几乎打消了我对您的来访的一切喜悦之情。那天晚上使我痛苦得翻来覆去的是,其实关于《施威格尔》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嗦了一通;当您就一些细节进行辩解时(讲得很出色,出乎我意料,完全符合实情),我只是表现出执拗的劲头来。但您的辩解却不能说服我,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根本不可能被说服的,在想到细节前很久我就已是如此。假如说,尽管如此,我却无法把我的指责说得明白易懂(甚至我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么原因仅仅存在于我的弱点之中,这种弱点不仅反映在思维和言谈中,而且表现为一种醒着进入昏迷状态的现象。比如说,我试图说一些反对这个剧作的话,但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出现了由问题组成的昏迷状态,如:你在说些什么?关于什么?这是什么,是文学吗?它从何处来?有何益处?多么成问题的东西!在这个成问题上还得加上你的申辩的成问题,于是长成了一个怪物。你怎么会走上这些高贵而毫无用处的道路的?对此值得提出严肃的问题,给予严肃的答复吗?也许是值得的,但不是由你提问和解答,这是更高的君主的事。快退回去吧!而这个退回去意味着,我立刻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论反驳者的帮助或其他任何人的帮助都不能把我引导出去。您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一无所知,尽管您写过《镜中人》。当然,即使在休息状态中,我也举手赞成那个插话者的意见,您有时对他太严厉了,他只不过是风,嬉弄着空气中的物体,延长着落叶的生命。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完全保持沉默,试着简单说说《施威格尔》中什么东西使我反感。

首先我感到那里遮着一层纱幕,从而将《施威格尔》降格成为无疑是可悲的孤独体;而这整个剧作中的现实条件却不允许这种现象存在。如果有人在叙述一个童话,那么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把自己托付给了陌生的势力,而对当今的法庭一概置之度外,但在这个剧中人们却体会不到这点。这个剧想要唤起这么个印象:正是今天,正是这个晚上,施威格尔的情况偶然地而非有意识地发生了。而这一事件,比如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邻舍中也同样会发生。对这个剧的这种意图我却不能相信;如果说,在这个围绕着施威格尔耸立着的奥地利天主教城市中,在其他房子里也住着人,那么每幢房子里住着的必然都是施威格尔,而不是其他人。剧中其他人物也没有自己的住所,他们同施威格尔住在一起,是他的伴随现象。施威格尔和安娜甚至没有可能引证何处存在一对幸福的夫妻,这一点被诚实地默认了,也许他们所要做的事一般说来无实现之可能,也许剧中无人有力量来反驳这一点;多瑙河船上那么多孩子来自何处是个谜。那么为什么是这么个小城市,为什么是奥地利;在剧中沦落的孤独体为什么是这些?

但是您还要把这孤独现象弄得更孤独。好像您如何将它孤独化都不过分似的。您虚构了杀害儿童的故事。我认为这是对一代人的痛苦的侮辱。谁在这里除了心理分析学外无话可说,那就不要插嘴。与心理分析学打交道可不是什么乐事,我尽可能跟它保持距离远一点,但它至少像这一代人一样存在着。犹太民族的痛苦和欢乐与其所属的“腊希注疏”几乎同时是与生俱来的。这里同样如此。

1922年底至1923年初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奥特拉·达维杜娃

今天我去了马尔柴西纳,歌德在那儿有一段历险,如果你读过《意大利记游》,你就会知道这件事了。你应该马上读一读它。看门人把歌德画画的地方指给我看,但这个地方同(歌德)日记中的记载无法吻合,所以我们对这问题无法达成一致看法,就像对意大利语的看法无法统一一样。

代向大家问好!

弗兰茨

1913年9月28日于利瓦

亲爱的奥特拉:

在进行睡眠尝试前只想匆匆写几句话,昨天夜里的睡眠是完全失败的。你用你的明信片(你看看)使一个令我绝望的早晨在一些瞬间变得令人好受些了。这是一种真正的按摩,如果你不反对,我们不妨经常做一下?不,晚上我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关于柏林我当然会向你报道的,但现在无论就事而言还是就我而言都没什么确定的话可说。我写的不同于我说的,我说的不同于我想的,我想的不同于我应该想的,以此类推,直至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弗兰茨

1914年7月10日于布拉格

向大家问好!这封信你不必给人看,也不要随便放着。最好把它撕了,把它的碎片从阳台上撒给院子里的鸡去啄吃,我对它们是无密可保的。

亲爱的奥特拉:

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夜晚,它会再来,但我并不为你担忧。对你的信的内容我下一次再写,今天只想谈你关于练习演说的问题,因为这事很急。在目前我可以随意说一说的是:首先我觉得,如果谁相信“光靠我的脑子是无法完成任何有用的事情的”,这种思想如果出现在演说练习的准备阶段,这便是最可悲的精神状态。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你还没有干过这类事情,所以你犹疑不决;但如果你勇于跃出自己的影子(每一种独立的思想都类似这种情况),你将会出色地完成任务,尽管这必将被证明是不可能的。我觉得你在选择报告题目时有两种主要可能,一种是非常有个人性质的,一种是非常有普遍性质的,当然前者也可以是普遍性强的,后者也可以是个人性强的,我作此划分,只是希望也许能给你一种初步启发,根据这一启发,你就会完全独立地找出适合你的题目来。

那些个人性质强的题目无疑是最可嘉的,因为它们最丰富也最大胆。在一定程度上它们不是最难的,因为它们不需要研究,而只需要思索作为前提;但它们又确实是最难的,因为它们要求具有几乎超人的温柔、谦逊和客观性(也许还有别的我现在没有想到的素质)。

比如这类题目可以是“小伙子中的姑娘”,如果描写的是弗里德兰的学校生活。你可以描述你的和F.的经历(作为她留下的记忆),从中得出结论,维护自身利益或责备自己,分辨好的和坏的,寻找方法,加强第一点,逼退第二点等等。从时间上看,这个报告是普遍允许姑娘们入学学习的第一年中第一位姑娘的报告,尤其因为这种许可现在似乎到处呈现出长期存在、永无终止的趋势。弗斯特可以在写报告方面给你以帮助。

这种类型的第二个题目可以是“学生和老师”,又是关于你的学校生活的,只是更棘手些。可以写你作为学生的经验,学生和老师之间有一种谅解气氛。也就是记载你和其他人(根据你的观察)从课堂上得到的最大收获,什么方法是出色的,什么是好的,什么完全好,以及学生对此怎样对待,采取什么方式,是出色的,好的还是不太好的。无论如何要尽可能多讲事实,尽可能多讲真话,尽量减少自以为是的态度。

第三个题目比较起来不那么棘手,但个性化更强:“我上学之前一次经营农庄的经历。”在屈劳的经历,比如,你为何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你接手时状况如何,你有过哪些失误,什么时候你希望上学,什么时候你觉得上学是无所谓的,你在农民身上钦佩的是什么,不钦佩的是什么,你现在如何看那种钦佩,你同你的下人打交道有何体会,在哪些方面你得心应手,哪些方面你感到太困难,你移交农庄时那里的状况如何。

还有一些居中的题目,个人性质不强,普遍性也不强;这些题目依我看是最不可取的,讲这些题目很容易流于泛泛,当然这种情况是可以防止的。比如你提出的完全是弗斯特建议的题目就是这样,还有那讲不完的、当然普遍性小得多的关于犹太教的题目,但你很想避开它(今天马克斯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你妹妹的结婚我总是不能忘怀”)。此外还有比如说一个出色的题目:“关于不是独立的农庄主的毕业生的未来”,在此比如说可以谈谈职业介绍所、广告业、考试、住宅区合作社等等。由于作这个报告反正可以先同老师商量,可以为此目的向他借书等等,这使你获得了一个好机会,乘这些业务探讨之际可以更清楚地同那些先生,也包括校长,谈谈你的未来(你对这位校长发表过好像是很正确的评价)。

最后就是那些只评论书籍的有普遍性的题目,在此我愿首先推荐达马士克的《土地改革》,这本书在你那儿应该是买得到的。

无论如何,准备这么一个报告,即使很短,也需要很多时间。尽可能把它往后推,给我来信时望继续谈及此事。

祝万事顺遂!

弗兰茨

1919年2月5日于利伯奇

致父母亲

亲爱的父母亲:

我认为这整个事件阻止了我继续像以往那样生活下去,而这对我,也对你们(对我们都一样)都有好处,在我这么认为时,柏林的事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完结。看吧,我也许并没有给你们带来真正大不了的痛苦,即使这次取消婚约给你们造成这样的痛苦,我在远方也无从知晓。但我更谈不上给你们带来过真正持久的欢乐,相信我,这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法长期地获得欢乐。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这你,父亲,是最容易理解的,尽管你总是不同意我最基本的愿望。你有时讲到,你刚走上人生道路时处境多么糟糕。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培养自尊和满足的良好的教育方法吗?何况你已经直截了当地这么说过。我迄今是在毫无独立性和特别舒适的环境中长大的。你难道不认为这对我们身心是毫无好处的吗(尽管大家出自爱心,都对我很好)?有些人当然到处都懂得保护自己的独立性,可是我不是那种人。也有一些人到哪里也甩不开依赖性,要想检验一下我是否属于这种人,做什么样的试验都可以。那种说我做这类试验年龄已经太大的借口也是站不住脚的。我比看上去还要年轻。要说依赖性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使人年轻。当然这也有到头的时候。在办公室里我的处境永远不会改善。只要在布拉格就不行。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这个从根本上靠依赖性生存的人按在依赖性中不放。办公室对我来说是很讨厌的,经常是难以忍受的,但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轻松的生活环境。我在这儿赚的钱超过我的需要。有什么用呢?为了谁呢?我还将在工资的梯子上继续爬上去。为了什么目的呢?这种工作对我不适合,也不能鼓舞我树立独立性,我为什么不能抛弃它呢?假如我辞职并离开布拉格,不需要担任何风险,并可以赢得一切。我什么风险也不用担,是因为我在布拉格的生活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们经常开玩笑地把我同舅舅R.相比。但假如我留在布拉格,我将来的路就会真的跟他相差无几。我也许会比他有更多的钱,更多的兴趣,但比他信仰淡薄,因为我会比他更不满于现状,但除此之外不会有太多的区别。离开布拉格我会赢得一切,这就是说我会成为一个独立、安宁的人,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并通过从事真正的、美好的工作产生真正活在世上的感觉和持续的满足感。这么一个人(这一点不会是最次要的)也会使你们感到好得多。你们将看到这么一个儿子,他的个别举动你们也许并不赞同,但总的来说你们是满意的,你们将一定会对自己说:“他在干他有能力去干的事。”这种感觉你们今天没有,合乎情理。

我想这样来实行我的计划:我有五千克朗。你们帮助我在德国的某一个地方,在柏林或慕尼黑生活两年,即便在我自己不能赚钱的情况下。在这两年中我将从事文学,着手写我在布拉格期间,在内心松懈和外部干扰的影响下不能清晰、饱满和风格一贯地写成的作品。这一文学工作将使我能在两年后自己赚钱生活,即使只是一种简陋的生活,它也将截然不同于现在我在布拉格过的这种生活,而且这种比较优裕的生活今后我在那里也会过得上的。你们会说我对自己的能力和由这种能力产生的获得工作成绩的可能性估计过高。当然,这并不能完全排除。但可据以反驳这种看法的是:我三十一岁了,在这样的年龄发生这种自我估计的错误是不太可能的,否则任何估计都不可能存在;另一点反驳的根据是:我已经写过一些东西,尽管比较少,毕竟已多少得到了人们的承认;还有一点可以最终排除这种看法:我一点都不懒;而且基本上没什么欲望,因此即使一种希望破灭了,还会找到另一种工作的可能性,反正不会再麻烦你们,否则对我也对你们都将产生恶劣的影响,会使情况比在布拉格的生活更糟糕,甚至将是完全不可忍受的。

你们对于我的处境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我渴望知道,你们对此将说些什么。因为我确信这是我唯一正确的道路,并且确信假如我错过了这个计划的实施,我就错过了关键的一步。所以对我来说,你们对此看法如何是非常重要的。

谨致衷心的问候!

你们的 弗兰茨

1914年7月于玛利里斯特

叶廷芳 黎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