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勿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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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亲

该从何说起呢。每到这个时候,我家乡那刺骨的寒风便会嗖嗖地吹打着支撑菊花的细竹的切口。

我们母女就围坐在被炉旁,侧耳倾听栗子树的枯叶打在酒窖的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父亲在这个时候,便要将新酒运送到播州至大阪一带的地方,会经常不在家。

母女二人在这寂静的夜里,便躲在里屋的储衣室内,大声

朗读着《阿波鸣门》及《朝颜日记》等净琉璃(净琉璃:日本传统音乐的一种说唱故事。)读本。当时眼窝浅的我便会不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每当看到母亲用银色的发簪将细细的手提行灯的灯光挑亮的纤细的手,我这个孩子的心中,便一阵心疼,并且开始憎恨起父亲来。

那年,我五岁,去神社参拜。我记得,当时我穿着天鹅在“青海波”上跳舞的花纹的长袖和服。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过于成熟的装扮。我被母亲牵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多是小石子的

田间小路上。对了,当时我还穿着朱漆的木屐,木屐上系着的铃铛,每当我走一步便铃铃铃地作响,我很开心地飞快地走在母亲的前面。初夏的微风吹拂着麦田,从那麦田之上,可望见栽着松树的美丽的山冈。山冈上,陈列着无数座牌坊,那牌坊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在去神社的途中,我还说我的玩具鸽笛飞到空中逃走了,缠磨着母亲发脾气。然而,那应该是云雀什么的边叫边在空中飞翔。直到现在,说起这件事,还会被大家嘲笑。

我的和服全部都由母亲亲手缝制而成。为了使这些和服合身,母亲亲自染线,亲自数条纹的个数。每一个条纹的颜色都可以看出母亲那浓浓的爱意和非凡的品味。我和服所用的布大都是从播州赤穗而来的奶妈边唱着好听的歌谣边纺成的。奶妈唱的歌谣是多么好听啊!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来到窗下,听奶妈唱歌。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想起来了!虽然奶妈没有教过我,我却记住了它的歌词:

美伊代呀,你在纺布啊?

那手上拿着机杼,

是在为谁纺布?

唧唧,锵锵,

唧唧锵。

心中的线,

有粗也有细,

心中的条纹,

有红也有蓝。

唧唧,锵锵,

唧唧锵。

怎么样?是首很好听的歌谣吧?奶妈唱的歌曲不仅仅只有这一首,然而,没有一首歌曲能像这首歌的歌词那样让人清晰地想起过去。我每次唱起这首歌,便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想要撒起娇来。

母亲在那时还很年轻,那精心修饰的眉毛残留着青色,染黑了的牙齿(古时日本已婚妇女的标准装扮。)笑起来的时候是多么美丽呀!说到美丽,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时,去开满映山红的后山上纺布的少女们,当她们年轻的脸庞被青青的叶子照耀着,那样子在孩子们看来也是十分美丽的。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还会让大人在竹笋皮上放入梅干和紫苏,然后哧溜哧溜地吸着。也不是这种味道有多么美味,但在小孩子看来是十分有趣的。那味道我至今依然记得。哎呀,话题扯远了。

母亲喜欢蓝线;祖母喜欢黑线;姐姐喜欢紫线;而我喜欢红线。

初春的阳光倾泻在漆着白壁的酒窖前的小院子里。

母亲那白皙的手指飞快地来回动着,我和服的布便织好了。蓝的线,黑的线,紫的线,红的线,于是,我小小的心灵便被渲染得五彩缤纷了。

春夏秋冬……樱花盛开,白云飘浮,大波斯菊凋零,雪花落下。然后,我便由小孩子长成了少女。蓝色的线能给我幸福,黑色的线为我拭泪,紫色的线将我带到美神身边,还有,红色的线将我的命运交付到了恶魔的手中。我不理解为什么是这样。因此,我穿着这身和服,便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

“妈妈!”

“哎!”

“妈妈!”

“哎哎!”

“妈妈!妈妈!”

“又来了!这孩子。”

“可是……”

“哎呀,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哭啦?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是不是想吃奶了?”

“可是,人偶娃娃哭了呀!”

走到母亲跟前撒娇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漫长的梅雨季节过后,母亲由于过于劳累,躺在了病床上。

不知从何时起,系在小窗下的风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长久为母亲扇扇子而劳累的手也动不动就疲乏得停顿。

蚊香的烟雾绕在画着秋草的蚊帐周围,然后飘到院中,仿佛那环绕在大山原野下的雾霭,三岛,吉原——筑山看起来也很像富士山。当白色的团扇很久才被想起扇动一次时,装载着我青青的梦的白帆便在无风的大海上跑了起来。这时,萤火虫突然掠过庭院里的黑暗中的树木,飞了起来。

“啊,妈妈!快看,萤火虫!”我叫道,然后摇着母亲。

八月的萤火虫漫天飞舞,飞到临终的人的病床前……

这首诗突然在我心中掠过,我心中一颤。后悔将妈妈摇醒。

母亲大吃一惊,突然将眼睛睁开,立刻又闭了起来。泪水不断地从我的脸颊流下。

无论是如千鸟的爪子那样的红色荞麦茎干,还是吹过玉米叶子的风儿,都已预示了清爽的秋天的到来。那天,我被母亲打发去了离我家有一里左右的港口小镇的伯母家。尽管母亲说“要说的都写在这封信上了”,然而我却知道母亲为何要我去。肯定是为身在东京的哥哥向家里要钱的事。

母亲顾虑着父亲,所以找伯母商量。自从哥哥瞒着父亲去了东京,父亲便整日忙于工作,以去神户送酒为借口,整日忙于如山堆积的工作,长时间都不在家中。母亲也不得不将她的心思从我的身上,转移到日渐与父亲疏远的哥哥身上。不停地劝解脾气暴躁的父亲和放纵的哥哥,母亲真是操碎了心。每当想起这些,我便想:我一定要永远永远都陪在母亲身边。然而,我已经十九岁了。

“要在你二十岁之前把你嫁出去。”母亲趁着一次机会对我暗示。我听了这话,不知是为母亲的爱女之心而心疼,还是在怜悯自己,总是不停地哭泣。就想这样一直保持着一颗平静的心情生活,每当母亲说出那句话时,我便说着“不要不要”,抱起衣袖,摇晃着肩膀的这种撒娇的心情能维持到几时?我感到很迷茫。

当我后来去港口的学校上学时,尽管是每天早晚都会经过的路,不知为何,与那个时候相比,如今就算只是看着那一花一草,也觉得十分有趣。

“我们来弹三弦琴吧!”这样说着模拟着弹奏三弦琴的动作的小艳,经常送给我千代纸的柳屋的美津,有咬指甲的坏毛病的高子、小米、小京,尽管已有三四年未见了,但依然不断听到她们的消息。这并非是他人的事,而是自己的事情。

为了能在田地里看到港口,我加快了脚步。

母亲让人担心的身体在季节交替期艰难地挺过去了。秋意已浓,山茶花在屋后盛开了。尽管是小阳春天气,天空却十分阴暗。母亲满怀欣喜地起床,梳好发髻,朝屋后走去。土墙仓房前,奶妈正背对我们坐着纺纱。

母亲打开后屋的栅栏门,朝着小山的方向爬去。

我跟在母亲身后,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赤脚穿上系着红绳的草鞋,踩在柔软的枯草上,让母亲看起来像个小姑娘。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坐在了草地上。熟透了的小草的果实被太阳照射着,然后噼里啪啦地炸飞了。

母亲用手指梳理着长得很高的小草,从衣袖里掏出樱花纸(樱花纸:一般是用废纸再循环利用做成,又薄又软,原材料多为马尼拉麻,多用于卫生纸。),然后用其梳起了发髻。

“我要梳个本田髻,美香你也梳个胜田髻什么的吧!”我也用小草梳了个高高的胜田髻。然后,又梳了岛田髻、丸髻等其他很多发髻。

“就像是元禄时代去赏花呢。”母亲的话惹得我们笑了起来。

奶妈来看我们,脸上的表情就像母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是如此开心。

后来,母亲的枕边就像祭祀一样点了很多百目蜡烛,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说“很暗很暗”,又增加了灯的数量。既然医生都说要尽量随着病人的心愿了,因此纸拉门和屏风都是一直拉开的。

远房亲戚和近房亲戚接到电报都大吃一惊,纷纷赶来。被这些人给团团围住,母亲就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起来。平素是那样温顺的母亲,将辛苦和悲伤都悄悄地藏在心中。因此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出了一道难题,让旁边的人为难。

这对母亲的亲戚而言,一种怜悯油然而生。尤其在这个时候,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还因为忙于经商而未在家中。这在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无言的责难。

母亲最终离我们而去了。

那夜,我像平常一样在母亲尸体旁铺上一张床休息。然而,却并未觉得有多么悲伤。

母亲生前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去的时候就像累了,然后睡着了那样安静。

在她那逐渐变冷的脸上,仍留着温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