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一身上的穿着和队友无异,他坐在场外休息的区域,背脊笔直,披在他身上的运动外套边角悬在长椅的边沿之下,像一件未拂去尘土的战衣。
卫患隔开长久的距离往沈衍一那边看了一眼,他尽管与李百川说话时语气盛满平静,却不代表他心里也一样古井无波,沈衍一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极大的压力和背后近乎于不可战胜的意义,于他来说,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千钧重量,没有例外。
但他心里的波澜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单单只是来自于自己的对手有多么强大,卫患低头摩挲着修复得和原本无异的手腕,眼神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
不是惧,不是景仰,是怒,是恨,是从监控录像里一掠而过的那串熟知的车牌号里衍生出来的无限失望。
似乎察觉到卫患的注视,坐在长椅上的沈衍一侧转了脸,从卫患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昙花一现的侧脸和闪烁的眼神,那些片段般的神情很快就隐在了散乱的头发里——沈衍一又迅速地转了回去,不敢和卫患对视哪怕一瞬间。
沈衍一转头的幅度太大,身上披着的运动服从肩上掉了下去,露出里面的运动背心,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受了伤,沈衍一衣服后侧有一道明晃晃的长口子。
战衣掉下去了,露出败絮其中。
“第三位将要上场的是以往一直被戏称为‘万年老二’的沈衍一,他今天为什么在第三位出场,也许是因为他们使用了其他的战术吧……”
赫连城从赛场下来,广播声打破了卫患长久的注视,沈衍一在主持人的声音里慢半拍地站了起来,在赛场外驻足了一小会儿。
所幸解说是个话唠,不至于让沈衍一耽搁这么一会儿就陷入尴尬的冷场,广播里的声音停了停就很快接上了方才的话头:“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想象,沈衍一一定会给我们带来一场视觉盛宴,就像他以往每次做的那样。”
沈衍一还滞留在场外,段潮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该上场了,你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
沈衍一当然不可能把那件事告知队友,他看了段潮一眼,神色依旧是平常的端方冷凝:“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没忍住低声抽了一口气,段潮没有听到,也有可能是没在意,转身从沈衍一旁边离开。李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沈衍一看了一眼跟在身旁的李广,眼睑微微垂下来,他感觉呼吸略微有点局促,胸口是压抑的百般情绪,他很想吼一句什么话出来,却最终只是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
卫患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眼睛里很快地闪过一丝疑惑,最后一锤定音在嫌恶上。
这算什么,干完坏事以后的内心挣扎?卫患眼中一次又一次重现着那天堪称疯狂的车速,不知不觉在嘴里咬出了一口血,他侧了侧头,呸掉了一口血沫子,低声骂道:“惺惺作态。”
广播里的声音已经开始走投无路,从沈衍一的生平讲到他往常比赛的发挥,沈衍一拿起自己的弓,在介绍中踏入了发射区。他有些不安地抓紧了他手里的反曲弓——他曾经把这把弓借给了卫患,现在每一样和卫患有关的东西都让他觉得煎熬和心虚。
比赛时,除了轮到顺序运动员之外,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发射区的。往常,沈衍一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战场,碾压面前每一个对手,向心中的无上荣耀攀登,在每一次他拉弓的时候,他都会觉得他离那悬在他箭尖前永远七十米的荣光更进一步。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远处的箭靶,忽然恍惚地觉得这不再是他心中的荣耀了。
昔日发光的靶心上如同闪烁着卫患的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窒息。
沈衍一抬弓,试图蓄力,手臂的肌肉全都绷紧,他眼睛开始直冲着箭靶进行反复瞄准,他刚刚拉开弓,指示风向的彩色风筒忽然疯狂地旋转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到了沈衍一的脸上,像凭空打过来的一耳光。箭靶上的彩色旗帜从蔫吧到飘展,今天的风比往常都要大上许多,沈衍一神思一乱,不由目光追着彩旗过去,手中的弓弦松了松,没有立刻挽弓。
广播里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想到忽然就刮起了大风,本来对今日的天气预测应该是平和天气,看来天气预报也不能尽信。我们都知道,射箭比赛时,风速小于7米/秒时,是非常适合射箭比赛的。如果风力大了,风向的改变对比赛就很有影响了。不过,如果风向稳定并且风力变化不大,运动员可以通过更改瞄准点等技术细节来调整,相信眼前的情况,沈衍一应对起来一定没有问题……”
喋喋不休的科普刚刚开始,沈衍一已经在李广的催促下抬弓瞄准了,第二次箭矢刚刚对准沈衍一预判的瞄准靶心,场上的风就陡然换了一个方向,距离沈衍一松手仅有一秒——
弓弦绷得极紧,那是箭矢即将离弦的标志,然而沈衍一却硬是将蓄在臂上的力道缓缓卸了下去,场外的二队队员都为沈衍一捏了把汗。说实话,连久经磨练的沈衍一都有些懵,能够碰巧遇上大风天气,这运气也是非常令人震惊了。
广播愣了一下,又说:“但如果赛场的风力和风向都不稳定,根据风力和风向瞄准后,一瞬间的风向可能又有转变,但,这种天气情况下,队员的实力将得到真正的展现……”
李广的声音在沈衍一耳边响起,充满了自负和得意:“这样的天气状况,一队的发挥肯定压不过你。”
沈衍一看着四处飞卷的彩旗,没有理会李广。
他心中一边飞速地计算着风向、风力,他手中弓弦拉开的力度与他瞄准的折角,一边不由分心地响起一瞥而过时卫患的眼睛。
那是他少有的用心疼爱的后辈,曾经充满了向往的眼睛里,在他方才一瞥中却盛满了磅礴的恨意,那不可言状的意念如同现在的大风,一下一下地拍在沈衍一的心上。
那不是他想做的,即使他真的对卫患的才能有过一瞬的嫉妒,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毁掉卫患全力追逐的荣光,李广的作为如同从沈衍一身上残忍地剐了一半下来,那一半和卫患一起受过,被碾碎的不仅是卫患的执箭手,还有他沈衍一一半的荣光,一半的骄傲和一半的问心无愧。
可是李广是他的师长,他不能说这一切都是他师长的错,他只能认了,这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之过。
沈衍一握着弓的手绷得太紧了,肌肉痉挛了一瞬间,他很快从密不透风的压力里抽出了神,迅速地放松,然后重新用力。
“别犹豫了,去吧,击溃他。”李广跃跃欲试的语气在沈衍一耳边再度充满。
沈衍一咬着嘴唇,首次在射箭时发出了一声低吼,脱手而出的箭被风卷起一截,但很快破开凝滞狂乱的空气,稳准狠地插入了箭靶的中心。
附着在箭靶上的那双眼睛,在箭头扎进去的一瞬间破碎成千片。
大风未止,一直到轮到卫患上场时,箭靶上的彩旗依旧在迎风飘展,卫患对于风向陡变的环境还没有训练到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努力沉下心来,却依旧能听到场外不远处对于刚刚沈衍一发挥的议论。
沈衍一的那一箭前所未有的用力,直穿箭靶中心,将靶子都射透了。他以往从不以这么凶悍的方式射箭,他永远保留力气到每一箭的成绩最大化,是射箭场上优雅而骁勇的天才,所有人都在啧啧称奇沈衍一的射箭水平,赞他场上有风,心中无风,溢美之词添满了卫患能听到的每一个角落,他心中的愤怒被越放越大,烈火燎原。
凭什么——
沈衍一绝对是在对他示威,以这种绝对碾压的姿态朝他冷嘲热讽——他完全不知错!
卫患的手指攥得死紧,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获胜,他努力地想平静下来,去在狂乱的风中找到那只存在于一处的完美角度。
他找到了,他搭弓,他把箭矢的锐利锋芒对准远处的靶心,他计算着那一箭射出去会在经历过几道风吹之后抵达七十米后的终点,在他算计清楚松手的一瞬间,立在箭靶上的彩旗忽然被吹得一折,偏向了另一个方向。
风向又变了,像沈衍一经历的那一次一样。
可沈衍一调整过来了,卫患没有。
飞矢抵达终点,只带来了最终明晃晃的8环。
气血攻心,卫患看到了沈衍一居高临下地低头,下颌锋利的棱角朝着他,露出不屑的神情与眼色。他仿佛看到沈衍一嘴角带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就算治好了伤又怎么样?不行就是不行,输了就是输了。”
不,我没输——卫患在心里呐喊,却无法说服自己,也根本无法说出口,他看着沈衍一昔日明晃晃而冷淡的眼睛,觉得仿佛有千言万语梗在嗓子里,他想抓住沈衍一的领子揍他,沈衍一的身形却在他眼前忽远忽近,渐渐模糊,沉入黑暗。
“卫患!”发射区外,以李百川为首,一队的所有人忽然站了起来,看着赛场里轰然倒下的卫患。
沈衍一坐在另一边的场外,看着卫患倒下去,他也倏然间站了起来,但没有人注意他,他僵立在原地,半天才坐了下去。
一队的人一团骚乱地冲入了赛场,二队的人在胜利的祝贺中各有心事,沈衍一看着远处围着卫患蹲下来的李百川诸人,半天,嘴唇才动了动。
——卫、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