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两人坐下后,黄天杰也没说袍哥会的暗语,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敢问两位贵客,你们从哪个码头来?”精瘦汉子没有答话,从怀里摸出一个长七寸、宽三寸半的公片放到桌子上,抱拳对黄天杰说道:“兄弟来自武昌小码头,上承拜兄栽培,下承兄弟伙抬爱,虚占仁字出公牌。久闻贵龙码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兄弟带上一堂单张草片,请候贵龙码头一缘哥弟。犹恐款式不合,掉红掉黑,卷边折角,言语不清,口齿不明,礼节不周,仪注不熟,问候不到。我兄弟多在山冈,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熟江湖礼节,一切不周不到,还望舵把子高抬龙袖,亮个膀子,龙凤旗、日月旗、花花旗,给我兄弟打个好字旗。”
黄天杰见对方如此礼重,也还礼道:“刚才邓三来禀报,山门外来了大英豪。怪道昨夜灯花爆,却原喜事应今朝。贵客不辞远来到,敝山增添瑞千条。为无知会先来到,愧为远迎十里遥。接客不恭休见笑,礼貌荒疏要量高。请进香堂把茶泡,吩咐迎宾大小幺。”
精瘦汉子笑道:“幸会,幸会。”黄天杰回道:“迎接不周,得罪,得罪。”精瘦汉子朝魁梧汉子做了一个手势,魁梧汉子会意,走到邓三面前说道:“三爷,我们出去一下吧。”邓三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看了看黄天杰,黄天杰微微颔首。
魁梧汉子带着邓三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关上。精瘦汉子把桌子上的公片拿起来,交给黄天杰。黄天杰看了一下后,恭恭敬敬地把公片还给了他。精瘦汉子把公片揣进怀里说道:“见令如见人,舵把子,你可以打消你心里所有的疑问了。”黄天杰说道:“不知两位贵客星夜造访,有何要事?”
精瘦汉子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不但是袍哥会的人,也是革命党人……”黄天杰眼皮跳了一下。今天他耳朵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革命党”三个字。黄天民虽然没有给他明说,但他知道这个书读得多的弟弟是个狂热的革命者。外出闯荡多年的张春生这个干弟弟,今天回来又透露说他也是革命党人。如今,眼前这个来自武昌的袍哥,也开门见山地说是革命党人。小小的罗泉镇,革命党人接二连三冒出来,他们意欲何为?黄天杰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了解了对方的另一身份。
精瘦汉子继续说道:“想必舵把子知道端方来到资州的事情了吧?”黄天杰说:“听说了。”精瘦汉子说:“现今天下大乱,清廷即将灭亡。我们革命党在全国各地的起义风起云涌。武昌起义多日,革命党已占领武汉三镇,并向周边地区急速扩展。重庆如今已归入革命党手中,北方革命形势也是一片大好。朝廷重臣、手握重兵的袁世凯已在暗中与革命党接触,准备伺机动手,转向革命阵营。不知舵把子是否清楚当今的形势?”
黄天杰皱了皱眉头说:“我见识浅薄,平时不大关心这些事情。”精瘦汉子笑了笑说:“舵把子一看就是一个沉稳干练的人,您谦虚了。端方是个至死都不悔改的顽固派。面对天下革命洪流,他置若罔闻,仍我行我素,力主剿杀革命党。他是我们革命事业的眼中钉、绊脚石。所以,我们必须除掉端方。”
黄天杰摇头说:“这和袍哥会没有关系。虽然你也是袍哥,但你想做的事情,和袍哥会搭不上边了。”精瘦汉子说道:“舵把子此言差矣,革命党和袍哥会当然是有关系的。想必舵把子应该清楚我们袍哥会的历史,袍哥会的前身是天地会,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我们革命党人的领袖孙文先生提出要‘驱逐鞑虏’,这和袍哥会的宗旨一脉相承。舵把子应该不会忘记,我们袍哥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清廷的镇压,无数袍哥抛头颅洒热血,就为了推翻清廷的统治。现在,清廷式微,腐朽不堪,革命力量日益壮大,该是联合起来反抗的时候了。我今天找你,是想借助你们的力量,去资州刺杀端方。”
黄天杰淡淡一笑说:“我们哪里来的什么力量?资州袍哥会,属于仁字公口的清水袍哥,会中兄弟,多是拖家带口、本分做事、职业正当、不惹是生非的人,身家清,己事明。你要我们去干杀头冒险的事情,找错人了。”
黄天杰的话明确表达了拒绝之意,但精瘦汉子没有放弃,笑着说:“舵把子是盘破门的带头大哥,武艺高强,武德高尚。而且,盘破门弟子众多,高手如云。如果舵把子能登高一呼,应者必然影从。”
黄天杰正色道:“不错,兄弟承堂口各位弟兄厚爱,坐上了舵把子的交椅。但兄弟在堂口上明确表了态,希望堂口的弟兄能安居乐业,本分做事,不要逾越界限去干杀人放火的事情。而且,兄弟身为盘破门大师兄,也对师弟们严加管教,不许他们惹是生非,做出有损盘破门声誉的事情。”
精瘦汉子眉毛一挑说道:“是吗?昨天晚上,资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刺客去行刺端方,结果一个叫马齐的人被打死,另一个叫王成的人被活捉。据说,他们就是盘破门弟子,舵把子不会不知道吧?”黄天杰说:“这事我已经听说了,正在调查。如果情况属实,必将按门规处理此事。”
精瘦汉子凑近黄天杰说:“这个事情已经闹大了。端方不日将派出兵马前来罗泉剿杀盘破门,你难道意识不到危险正朝你逼来吗?”黄天杰笑道:“如果端方来抓人,我自然会承担该承担的责任。即使端方把我抓去,若能保住盘破门其他弟子,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精瘦汉子摇摇头说:“你说的这话,不是你做事的风格。清廷已是一栋即将倒塌的房子,你不该坐以待毙,而应看清形势,奋起反抗。我建议,你组织精干力量再次去刺杀端方,我们暗中做内应配合,端方那老贼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端方一死,不仅盘破门没有危险,我们的革命事业也会更加蓬勃发展。这种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舵把子为什么没有兴趣呢?”
黄天杰不想再和对方说下去了。他站起身来,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把水倒在地上,然后提起茶壶倒了一点水喝下,对精瘦汉子抱拳说道:“贵客,我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盐商,从来对革命什么的不感兴趣,恕难从命。邓三,送贵客!”
张春生走进房间的那一刹那,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房间,他曾经生活了11年,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房间的陈设仍保持着他当年离开时的模样,看得出,这个房间经常被打扫着,屋内的东西上没有一丝尘埃。床上放着崭新的被子,这是黄母特意为他安排的。
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字迹虽然有些稚嫩,但难以掩饰笔锋中藏着的洒脱狂放。看到落款“张春生”三个字,张春生轻轻地摇头苦笑了两声。这幅字是他15岁时写的,当时他从私塾先生那里看到《史记》,就借来阅读。读到陈胜这句流传千古的话时,不由得激情澎湃,提笔写了下来。
六年过去了,昔日那个懵懂少年已变成一个干练的青年,心智比以前成熟多了,对世事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不过,心中那股渴望出人头地、渴望功成名就的激情仍然存在。他的身世坎坷,要不是机缘凑巧,早已化为一堆黄土。
15年前,他的家在距离罗泉镇一百多里的简州(今四川省简阳市)小河村,那年,他才6岁。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父母都是农民,如果父亲能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勤劳种地,他的人生之路不会出现重大转折。父亲不仅好赌,而且酗酒。输了钱就去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就按着母亲一顿暴打。自他懂事起,他就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母亲是个忠厚老实的女人,每次挨了打都忍着,满身伤痕地给他和妹妹做饭,父亲则像一头死猪一样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张春生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在灯下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垂泪。他很同情母亲,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母亲和妹妹过上好日子。至于父亲,只希望他早点死去,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个解脱。
父亲好赌、酗酒,让本就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入不敷出,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村里人都很讨厌这个家庭,母亲有时看到妹妹饿得直哭,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出去借粮。往往是在村里走了一圈,才借得半碗陈米回来。母亲煮上一大锅水,从碗里抓上一小把米放进去,等锅里的水沸腾后,加进去几大把野菜。很快,屋里就传出菜粥的味道,妹妹使劲地闻着,不停地吞着口水。直到张春生和妹妹的肚子撑得溜圆,母亲才拿起碗去盛锅里剩下的野菜粥。
一天,母亲带着张春生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没看到妹妹。母亲以为妹妹出去玩了,叫张春生去找她。张春生找遍村子,都没看到妹妹的身影。有人告诉他,看到张父牵着妹妹出去了。张春生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正在熬粥,听到消息,锅铲一下掉进了锅里,把铁锅砸了一个洞,锅里的野菜粥全部漏进了灶里。
母亲带着张春生发疯似的跑到镇上,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喝醉的父亲。母亲一改往日畏畏缩缩、逆来顺受的形象,像个泼妇一样扑向父亲,诘问父亲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了。父亲努力地睁开蒙!的双眼,冷漠地说把妹妹卖了,换了钱还赌债。母亲绝望地坐在地上大哭,张春生惊恐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父亲则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张春生看不清父亲的脸。周围的人刚开始还站在一边看热闹,到后来都纷纷散去。小酒馆的老板苦着一张脸蹲在街边,因为母亲的哭闹,没人敢进去吃饭。
母亲哭了一阵后,抬起一张苍白得吓人的脸,朝张春生笑了笑,招了招手,示意张春生过去。张春生走过去蹲下,母亲把他搂在怀里,亲吻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妈要走了,你今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有出息,不要学你爸,也不要学我。”张春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不知道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偷偷地转头看了看椅子上的父亲,发现父亲居然睡着了,鼻子里响着轻微的呼噜声。
母亲把张春生带到蹲在街边的小酒馆老板面前,跪在老板面前说:“大哥,今天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对不起。”老板也是一个厚道之人,连忙把母亲扶起来。母亲把张春生拉过来对老板说:“老板,我这个孩子,今后就交给你了。如果你愿意,就让他在你这里帮着打杂,让他有一口饭吃。只要不饿死,我就满足了。”
老板从母亲的话里发现不对劲,赶紧劝道:“大妹子,千万不要乱想啊。你的儿子长得这么机灵,今后一定是有出息的人。你不为别人着想,也要为你这个儿子着想啊。”
母亲凄惨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张春生,眼里充满了不舍的神情。张春生看着母亲的眼睛,眼泪唰唰地掉了下来。母亲一咬牙,用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转身朝店里跑去。
老板被母亲的举动惊呆了,等回过神来时,就听到店里发出一声惨叫。张春生抢在老板前面跑进店里,只见父亲躺在椅子上抽搐着,脖子往外喷着鲜血,母亲倒在椅子旁,脖子上一道伤口正往外流着鲜血,一把带血的菜刀落在地上。张春生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