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杏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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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花影朦胧(2)

这里已在泳区范围外,属于海滩自然区。聂风仔细转了转,居然看见几只鹭鸶在头顶上飞过!高扬的颈项、细长的双腿,飞起来时,尖尖的喙伸向前方。看上去总觉得有点滑稽。记得小时候姐姐带他到成都南郊公园里玩时,看见过鹭鸶。在高大的柏树上停了几十只像仙鹤似的白鸟,姐姐说那就是美丽的白鹭。还教他念了句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后来环境污染,公园里很难再看到白鹭了。

没听说过在大鹏湾会有这种白色珍禽。聂风读过一篇旅游文章,好像在海南红树林里才有吧。想不到在应该看的海鸥翱翔的地方,居然看见了栖树而生的鹭鸶。可见人们的常识往往存在盲点,有许多事是超乎想象的。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鹭鸶是吃鱼的,这就和海有联系了,凡是有鱼的地方,就可能有鹭鸶。

海滩的尽头是一个回水凼。海浪涌过来,一浪高过一浪。聂风往回走时,发觉堤外有一片植物园。天棚下露出各种颜色的亚热带树木和花卉。他好奇地双手扶着堤沿,往上一撑,胸膛靠在矮墙上。探出头看发现是一个苗圃,别有一片洞天。苗圃的边缘,毗邻小梅沙宾馆的草坪。

聂风的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谜一般神秘的小梅沙。海浪在沙滩上留下时远时近的白色泡沫。

聂风再思索,6月24日的日程;胡国豪、洪亦明、钟涛三人的轨迹。三人同时出现在大、小梅沙这片天地,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而另一位周正兴,恰好又在同一海岸线最南端的南澳……

他又折回到沙滩的西段。在烧烤场转了转。千人烧烤场,傍晚时分已是座无虚席。七八亲朋好友,围坐一炉,谈笑风生。赤红的炭火映照着一张张笑脸,烤肉烧鱼的香气四溢。聂风在烧烤场旁伫立了片刻。不知为什么感觉与上次不同。上次看那一座座炉台,像是彩色的游戏方阵。这次看起来,更像是诸葛亮的八阵图。

他产生了一个疑窦:为什么钟涛和校友们不在大梅沙聚会,而要选在小梅沙呢?大梅沙也有烧烤等项目,价目差不多,而且场面和气氛更加热闹。

入夜。聂风花八十元租了一顶黄绿双色帐篷(与住招待所费用相当)。独自躺在帐篷里,眺望夜空下漆黑的海水,远处灯火阑珊。听着海浪拍岸的涛声,聂风心潮难平。

半夜时下起小雨来。接着是阵雨,时而像瓢泼一般。两年前聂风随新闻报业考察团去过泰国考察,实际上是集体观光。聂风当时在一家晚报做记者,带队的就是《西部阳光》矮胖豁达的吴总编。记得在芭堤雅游海泳那次,天上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几个年轻的同行一直浸在海水中,只伸出一个脑袋接受洗礼,有点惊心动魄而快哉。聂风写的一篇游记《芭堤雅惊心动魄夜》,后来还得了奖。观光回国不久后,吴总编就把聂风挖过来了。这次也有点这个感觉。也有闪电,雷鸣。聂风租的屋顶形状帐篷(抗风好的圆顶帐篷已经租完),经不住雨打,篷内浸水,风雨飘摇,只好坚守。

即使这样,大浪里照样有人在戏水。

胡国豪不会是因为充当这种弄潮儿而丧生的吧!

午夜之后,到一两点,雨仍不停。因为钱带少了,不够租客房,又无伞,只好在雨打的帐篷里充英雄好汉。穿一条湿透的游泳裤,赤膊躺在铺在塑料布上的黑色T恤衫上,还有一条沙滩裤也作垫用,T恤和沙滩裤都浸湿了,一顶米色棒球帽挂在帐篷外的铁杆上。没有盖的,全身也是湿漉漉,汗渍渍的,还带着海水的腥味。就这样,在帐篷里打坐,从前缝望着雨中的海水,听着涛声和雨打帐篷的声音,感觉有点像当年C大在部队搞军训一类的考验。

挺到凌晨三点过,实在太冻,又困,居然赤膊全身躺在湿衫上蓦然进入梦乡。双臂抱着,身上只剩六十元押金(还在帐篷出租处),既无法租屋,也不够买毛巾被或浴巾一类。后来索性将帐篷退了。趿着拖鞋,只穿着游泳裤,背上披着全湿的黑色T恤衫,头戴水帽,在海怡茶园里坐到天破晓。许多游客都在茶园里躲雨,三五一群的,也有个别汉子像聂风这样的“落汤鸡”英雄。

这些落汤鸡们随意地聊着天。

也许这午夜的雷雨是天意。聂风向茶园服务员打听,海滩在夜里有什么奇事没有。无意之中他获悉了一个重要线索。一个躲雨的湖北游客说起,上个周末他陪几个出差的朋友来玩时,也是租的帐篷。大约半夜以后,他起来撒尿,听到情人小径方向有“叽叽”的鸟叫声。声音此呼彼应,好像有什么动静。他也没在意,钻进帐篷倒头又睡了。

服务员说:“情人小径有棵榕树,上面筑有好多鸟窝。”

聂风两眼一亮:鹭鸶!

“上个周末!是不是24号那天夜里?”他问。

“是的。”那胖子游客说,“第二天早晨,码头上好像淹死了人,警车都开来了。”

待天亮时,聂风穿上润干的T恤,换上沙滩裤。专门去勘查了一下情人小径,结果发现了上次没有留意到的重要线索。

3

傍晚。米兰咖啡馆。

这家颇有格调的咖啡馆,坐落在深圳闹市一家麦当劳的背后。虽然是僻静的巷子口,知道的人却不少。也许因为喜欢这种古朴、宁静的情调,钟涛常来这里小坐。木纹显露的长条桌,小圆背木椅。喝上一杯香浓的咖啡,能让人暂时忘却都市的喧嚣和烦恼。

深棕色木门木窗,黄色方块旧地砖。在橙色灯光的辉映下,整个咖啡馆显得古色古香。咖啡馆面积不大,一眼就望到头了。整面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多是香港过去的一些人文景观,诸如昔日的皇后大道、港湾泊船、老式电车等,散发着一种怀旧的气息。在另一面墙,开着一道深棕色小木门,旁边装饰着意式壁炉。

服务小姐穿着简单的绿圆领T恤,显得轻松随意。

倚墙有三排包厢式座位,是留给客人的单独空间。

此刻,钟涛和丁岚相对而坐。钟涛穿橄榄色圆领T恤、牛仔裤,表情轻松。丁岚一身闲适打扮。桌上点着一盏精巧的工艺小油灯,黄铜座、石榴花形彩色玻罩。

咖啡送上来。钟涛点的是两杯科纳咖啡,产地夏威夷。盛咖啡的白瓷杯很讲究,一是预先温热过,二是壁厚,端在手里沉甸甸的。杯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这里的咖啡不错,奶要少兑点。”钟涛把小奶盅递给丁岚。

“我喜欢喝雀巢速溶咖啡。”丁岚说。

“速溶咖啡是小儿科,不上品位。”钟涛笑。

钟涛端着杯子抿了一口,味、香、浓都属上乘。难得的好咖啡!

“这种科纳咖啡中等醇度,口味新鲜,仔细品味有一种香气,带点葡萄酒香……”

他向丁岚介绍。

丁岚抿了一口。

“唔,是有点香,我觉得像水果味。”

“这就是科纳咖啡的风味啰。”

丁岚脸上浮现出遐想。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蓝江种咖啡豆的情景吗?”

“记得,‘红红的咖啡豆,绿绿的橡胶林’,听起来好浪漫……”

钟涛没有表情,话里带着调侃。

音乐响起。是一支英文歌曲,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奔放中透着一种沧桑感。

吧台内,一个年轻的调酒师正在调酒。小师傅穿件圆领黑色印花T恤,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十个高脚椅,一溜排在吧台前。两个穿花衬衫的长发男青年,坐在高脚椅上喝着嘉士伯啤酒。壁炉前挂着一个白色大屏幕。每逢足球大赛,这里是铁杆球迷聚集的战场。

一曲结束。听见有吹口琴的声音。

是SZJ电台的节目:“听众朋友,现在我们为你播送的是口琴独奏曲《杏花雨》……”

这是一首校园歌曲,开始有一节打击乐过门,节奏轻快,接下来是琴声,如泣如诉。

钟涛凝思,怅然若失。

丁岚也听得入神。

小石榴罩灯的灯花摇曳,耳畔响着悠扬的口琴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天国传来。

“你还记得吗?那时……”丁岚还没说完,钟涛用手势制止了她。

他的表情像是专注地在听琴声。

沉默片刻,他喃喃道:

“往事如梦!”

“我真怀念那段岁月……虽然像昙花一样短暂,但是好快活。”

丁岚感慨万千地望着钟涛。

“那时候我们才十七岁!”钟涛说。他那时叫钟小涛。钟涛的名字,是他工作后改的。

“杏儿才十五……”丁岚有些感伤道。

伴着琴声,钟涛眼前浮现出杏花雨的场面。

——蓝雀岭山坡。一片杏树林。二十八年前春天的时候,一簇簇粉红色杏花压满枝头,点染着整个山坡。

傍晚。钟小涛他们十来个成都知青来在山坡,相聚唱歌。他们都是云南建设兵团第××团四营二连的,来自成都的同一所中学。女孩儿中有杏儿、夏雨虹、丁岚,男知青里最活跃是钟小涛和丁强。大家围成圆圈,高声唱着一支流行的歌。

夏雨虹扎着长辫子,圆圆的脸,大眼睛。她是全连最漂亮的女孩,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是钟小涛青梅竹马的恋人。

钟小涛挨在她的旁边。他皮肤黢黑,外号“黑娃”。憨厚而滑稽的笑脸。唱得有点左。

丁强、丁岚两兄妹打闹着。丁岚胖乎乎的脸蛋、细眉眼,模样不算漂亮。丁强长得精瘦,因刚直不阿、性情好斗,外号“强子”,是黑娃的铁哥们。

吹着口琴伴奏的,是钟小涛的妹妹杏儿。口琴是当时知青中最流行、也是最时髦的乐器。

大家先是唱思念成都家乡的歌,那是一首根据三十年代《秋水依旧》改词的歌,悠扬中带着一丝惆怅。杏儿双手横握粉红色口琴,侧着头,忘情地吹着,目光闪烁地望着山坡上的杏花林。她穿一件小花格衬衫,扎着两个短辫,天真无邪的神态显得妩媚动人。

往日的欢乐,

化着了眼前的孤单。

梦魂何处去?

望眼泪涟涟。

妈妈呀!

几时才能回故乡的家园?

那滔滔的锦江水啊,

那壮丽的人民南路,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

那舒缓悠扬的口琴声,使人想起成都望江公园的阁楼、人民南路上的车水马龙、浣花溪的潺潺流水、锦绣田野上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

他们大都是十七岁的年龄。全是应届初中毕业生!还有的实际只读了两年,也宣布为初中毕业生。这一群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刚刚来到云南边陲的蓝江才两个多月。妹妹钟杏当时读初中一年级,实足年龄只有十五岁,也跟着钟小涛来了。到了几千里远的云南边疆,梦想中的“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却是另一种景象。每天吃没有油腥的清水萝卜、煮白菜。营地要自己动手建在荒山坡上。白天劳动,垒土坯,砍竹子,累得筋疲力尽。傍晚小憩,难免想起家乡和父亲母亲。

有人眼里滚动着泪光。

接着,随着杏儿口琴的节奏,大伙儿又唱起一支鼓劲的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离开成都时的情景。忘不了震天的锣鼓声、哗哗的红旗、呼天喊地的送别场面。忘不了的母亲脸上涟涟的泪。

蓝雀岭山坡。夕阳的余晖把大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晚霞映照在杏花上,像一片灿烂的红云。身后的杏树林是强子前几天意外发现的,在一个山坳的坡上。这一片异乡的杏花,给他们带来一丝意外的惊奇和暖意。

“没想到在边远的云南,还能看到杏花啊!”

“好美啊!”

强子被杏儿的琴声迷住了,愣愣地瞅着她。杏儿蓦然间发现强子在看她,故意停住了,大声说:“嗨,用牛眼睛盯着我干吗?”

强子别过头,小声说:“我没看。”

“你撒谎!得罚你唱首歌。”她耸耸鼻子,又摇着小辫吹起来。

“叫强子唱一个,好不好?”

夏雨虹替杏儿扎劲。

“好啊!”

众人吆喝。

强子扭捏不过,被夏雨虹一激,他咳了一声,大声唱起来:

知妹吹琴,

知哥唱歌,

知哥知妹穷欢乐。

一个窝来两只雀雀,

知哥也要扇盒盒(扇盒盒:是四川话谈恋爱的意思。)。

大家欢呼,起哄。

女的、男的,互相拉歌。

那是一群热血男儿,怀着绣红地球、改造世界的梦想,单纯,幼稚,狂热。

后来黑娃带头唱起了他们刚学会不久的《知青之歌》。这首歌是一个姓任的南京知青创作的,在知青中很有名,像风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天南地北,又衍生出不同的版本。

十来个男女知青大声地合唱起来。那歌声时而昂扬、雄壮,时而低沉、忧伤:

……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搁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们的命运。

啊,心上的人哪告别了你,奔向远方,

爱情的花朵就永远不能开放,不能开放!

一阵风吹过杏树林。夏雨虹转过头,痴痴地望着。

夕阳下,粉红的花瓣随风飘落,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啊,杏花雨!”

有人喊起来。

“杏花雨!杏花雨!”

少年钟小涛傻傻地瞅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杏花雨,那确实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在知青之家的山坳上,一片美丽的杏花瓣,被狂风卷过,飘零漫天,落英缤纷……最终坠落入泥。那情景美而凄厉,令人永生难忘。

这一群少女少男在杏花雨中嬉戏打闹起来。

忽然,有人哭了起来。

桌上的小石榴罩灯。灯花摇曳。

钟涛动情地轻轻哼着《知青之歌》。眼前迭现出夏雨虹痴痴的面影。

丁岚出神地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青春年华,理想憧憬,美丽的梦,染红全球的豪言壮语……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耳畔的口琴声戛然而止。

钟涛的脸庞像尊青铜雕塑。

时光仿佛凝固了。

片刻,丁岚的思绪回到现实。

“知道这咖啡馆叫‘米兰’的意思吗?”她问钟涛。

“哎,意大利风格吧。”钟涛叹息。

“不是,是一个叫米兰的香港女孩开的。”

“哦,没想到。”

“后来,人走了。咖啡馆却留下来了……”

钟涛问起几个校友,丁岚说都挺忙的。

“齐晓辉那家伙前天还问,大家什么时候再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