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火光起伏,黄帝和众臣的脸上明暗不定。掀动火光的风,把众人的脸也给掀动了。他们的脸在那一刻薄如纸,随时都会崩坏。
这些脸纷纷朝向大殿正中的一根石柱,石柱上绑缚着一头黄牛。这头牛只有一条腿,独自支撑着地面,牛头上有耳朵却无双角,除此之外,都和牛一模一样,只有眼神比牛凶恶,眼眶都快要瞪裂了,血线呈放射状,布满眼球。这只怪牛就是夔了,众人争相躲避着夔的眼睛。
黄帝手下的勇士们在东海激战七昼夜,利刃都被夔的独腿给踢折了,与此同时,夔连声大吼,震得勇士们耳朵里淌出鲜血。功成之日,七名勇士只剩下一名,仅剩的勇士和夔双双力尽,在海上顺水漂走。守在外围的战船围拢上来,此时的夔只能束手就擒。士兵们七手八脚把夔捞起来,从头至尾缠满了绳索。就这样,夔随着战船登上了陆地,这应该是它第一次离开海。
夔生活在东海上,以东海为家,出入海面,就像出入自家门户一般。夔昼伏夜出,每当它在夜里浮出海面,就会有大风雨和雷电降临。电光照亮了它的侧影,它用独脚支撑身子,站在海面之上而不沉没。漫天风暴骤起,都以夔为中心高速旋转,周围的过往船只尽皆覆没。当它沉到海底深处的石穴,风浪就会止息,海面上云开日出,只是夔刚才站立过的海面,仍然有一处漩涡未退去,夔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也是从这里消失的。找到海面上的锥形漩涡,便是找到了夔出入东海的门户。
横无际涯的东海上,这样的门户只有一两处,漫长的寻找开始了。
古往今来的夔只有两只,一只被黄帝所获,另一只不知去向。关于夔的一切,黄帝手下最渊博的臣子,也不明就里。即便翻遍了记载天下鬼怪的《白泽图》,也对夔语焉不详。此时,夔忽然一张嘴,众人都捂上了耳朵,连黄帝也探出两个拇指,死死堵住了耳朵。在海上,他们已经领教过夔的叫声了。
当众人各自掩耳之时,一声长啸就在这时发出。长啸是从夔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大殿一阵抖颤,殿顶上土屑降落如雨,支撑大殿的廊柱也摇摇欲坠。众臣簇拥着黄帝,一齐涌出了大殿。黄帝长出一口气,只得动用了切玉刀,他命左右把切玉刀递给了一位武士。此刀来自昆仑山,世间最利之器,无所不断。黄帝朝武士挥挥手,武士会意,再次折身回到殿中,不多时,又是一声长啸,远远胜过刚才那次。大殿轰然塌陷,黄帝及群臣被巨大的声浪掀翻在地,大殿的石柱落地之后,再次引发了巨震,黄帝和众臣在残垣断柱中互相搀扶着起身。他们在这突如其来的静谧中不敢出声,夔被大殿压住了。
黄帝下令,扒开废墟,把夔翻出来。举国之兵闻令而动,不多时,便把大殿的废墟扒开。刚才,行刑的武士已把夔斩首,夔头落地的瞬间,发出的那一声致命的长啸,终于震塌了大殿。行刑的武士被倒下的石柱压死,夔头和夔身完好无恙,海中怪兽特有的毛发,遇水则闭合,皮毛上滴水不沾,血水落到它身上时都弹开了。夔身此刻依然散发着淡蓝的光泽,仿佛能映照出周围的废墟。夔满身都是残垣断壁的倒影,也沾染上了这些废墟的颓废形貌。
黄帝携众臣来到废墟前,正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众人无不惊骇。夔的颈上并无伤口,断颈处似乎已长出了新皮。两个士兵合力搬起夔头,扔进了火堆。夔头忽然睁开了眼睛,脸上现出诡秘的笑,脖项的断口处稳稳端坐在柴火中央,大火也难以伤它一丝一毫。工匠持切玉刀在夔身上轻轻一划,应声而开,火中的夔头也闭上了眼睛,眼皮闭合之时犹如利刃相撞,这时的夔才算真正死去。黄帝和众臣长出了一口气。
那个挥刀的工匠是最早的制鼓名家。他把夔皮剖下,蒙了一张鼓,而鼓槌用的是夔独脚上的大腿骨和小腿骨。鼓手左右手各持一根夔的腿骨,开始擂动。大腿骨敲出的声响沉重,小腿骨敲出的声响尖锐,每敲击一下,便可传出五百里。鼓的声音是朝外走的,只伤人,不伤己,方圆五百里内,鸟兽纷纷遁走,山河一片死寂。
黄帝大喜,在鼓前摩挲多时,鼓面上细密的绒毛奔来掌底,就像抚摸着无尽的江山。他的手掌缓缓走过鼓面,鼓内也有蜂鸣式的颤音来应和,这使黄帝喜形于色。由此观之,捕夔所带来的一切损耗,又都是值得的。夔鼓架在战车上,跟在黄帝的马后,从此随黄帝四处作战,遮天蔽日的旗罗伞盖不但遮住了黄帝,也遮住了夔鼓。
不久之后,黄帝与蚩尤开战。两军刚一交手,黄帝的士卒们纷纷退了回去,把蚩尤的队伍晾在了原野上。深秋的原野草木焦黄,蚩尤的队伍无处躲藏,黄帝的夔鼓在两军阵前响起。原野上的枯草被连根卷到空中,蚩尤的兵卒们双耳流血,连蚩尤的耳朵也有血渗出。蚩尤松开掩耳的双手,手心里满是黑血,泛着黑玛瑙似的光泽。蚩尤的兵卒,已被鼓声笼罩,堪堪覆没。蚩尤大惊,忙不迭用手掩耳,但为时已晚,蚩尤也因此战败被擒。
逍遥在海外的夔,死后成了黄帝集团的开路先锋。东海那么大,它还是没有躲开是非。作为海怪,只要身怀异秉,就不那么自由,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